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1.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我是在好多年以後才知道,原來村裡人經常說起的黃唐,就是中藥裡的菟絲子。

“黃唐”兩個字,是我憑想象組合的。“黃”應該是沒有懸念,因為菟絲子的莖為黃絲狀,“唐”也有寫成 “堂”的,但我更傾向於“唐”。因為《詩經》中有一首名為《鄘風·桑中》的戀愛詩中寫道:“爰採唐矣?沫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據考證,詩中的“唐”就是指菟絲子。

“菟絲”在漢朝以前是被寫成“兔絲”的,葛洪的《抱朴子》裡說,兔絲誕生的根像兔子,所以得名“兔絲”,而民間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這種植物因治好了兔子的腰傷而得名。

2.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兒時的記憶裡,每年清明前後,跟在父母身後,歡天喜地種下黃豆黑豆,為的是平日裡上學可以炒一把豆子裝兜裡當零食,還可以將豆子炒熟磨成麵粉,放學回來可以先用沸水衝一碗充飢。母親在炕頭放一隻陶盆,淘過水的黃豆藉著炕溫,不幾日就生出嫩黃的豆芽,香著清貧的飯桌。還可以用黃豆換豆腐,換回的豆腐被巧手的母親與酸菜拌在一起做餡,蒸出清香的菜包,也是生活裡難得的美味。

黃豆從種進泥土到換回豆腐,遠沒有我寫得這麼輕鬆簡單,單是摘黃唐一道工序,就讓父母頭疼不已。黃唐這種植物,不怕熱辣辣的太陽,陽光越是熾烈,它越是激情滿滿。昨天地裡的豆苗還青青蔓蔓,有的已經結出毛絨絨的豆角,轉眼,母親再次來到地裡,黃唐青黃的藤蔓就爬滿了豆田。母親驚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開始清理。一棵黃唐,相當於一塊病毒,若不及時清除,這一地的豆苗就遭了殃。

我沒有摘過黃唐,但聽姐姐說過:“黃唐纏在豆秧上,纏得特別緊,一下子根本扯不下來,只能用手一點點地摳,摳得指甲生疼,豆秧上的皮都摳破了,黃唐也摳不掉。一般一個小時也清理不出來幾棵秧苗。人蹲在地壟裡,眼前黃麻麻一片,摘一天的黃唐下來,暈得想吐。”多年後提起黃唐,姐姐還心有餘悸:“一想起黃唐,我的心都要瘋了。”

我常常想,當豆子種進泥土的那一刻,蟄伏在泥土裡的黃唐肯定會忍不住仰天狂笑,它天生攀附纏繞的個性,使得大豆、胡麻等植物剛在陽光下站穩腳跟,就被它五花大綁,攥於手心,像被灌了迷魂湯,漸漸失去意識,任由它擺佈。

黃唐的幼苗看上去像非洲金黃眼鏡蛇,惡毒的本性不亞於非洲死神黑曼巴蛇。它的莖絲纖弱柔嫩,手感滑爽,抽出的細絲隨風搖曳,惹人愛憐。豆類和胡麻最初就是被它柔弱無骨的姿態迷惑,任它攀附在豆秧或主莖上。只是沒想到它會越纏越緊,並從纖弱的莖絲上伸出一個個尖刺,刺入植物體內,瘋狂地汲取養分,最後乾脆丟掉自己的根,藉助著盜來的養分,抽生出一片金黃色的枝網。當黃唐細長金黃的藤蔓上鑲綴一串粉白的小花,小米粒一樣,在胡麻、大豆的嫩莖上迎著夏日的晨風搖曳生姿時,只有種莊稼的農人知道,他們辛苦種下的胡麻、大豆已病入膏肓,命懸一線了。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溫柔絞殺,卻以最美的姿態呈現。上學後,當讀到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裡關於美女蛇的描述時,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黃唐,一種借靚麗的外表來禍害莊稼的魔鬼植物。

小時候,不止一次看到父母從地裡割回來好多沒有成熟的黃豆,黃豆秧乾瘦枯黃,攀附在秧苗上的黃唐卻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每每割回未成熟的秧苗,圈裡的牛羊眼神迷離地大口咀嚼著青青的豆秧和脆嫩的黃唐,一副頤養天年的神態,而父母的臉上,全是心疼與憂傷。

有一年,鄰居大媽家的阿舍姐姐懷孕回孃家來,突然想吃炒黃豆。大媽到我家來,對媽說,阿舍想吃豆子,但她家今年田埂上種了些黃豆都讓黃唐纏死了,一顆沒收著。媽聽了,端了一簸箕黃豆給大媽,第二天又把剛出芽的豆芽菜盛了半盆,讓我送給阿舍姐姐做菜吃——多年後竟想起這樣一件小事來,不知是應該感謝黃豆還是應該感謝黃唐。

3.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最早知道菟絲子,是在瓊瑤的小說《菟絲花》裡。那時青春年少,並不十分理解菟絲花的真正意味,只是被小說裡的憂傷深深打動。

農人的鋤頭與文人的筆永遠落不到一處。農人注重實質,文人先看錶象。菟絲子不管不顧攀附纏繞的表象,被多情的文人解讀為男女之間兩情相悅、難捨難分的纏綿悱惻,而憨厚質樸的農人眼裡,只有對被菟絲子纏繞而死的大豆、胡麻的憐惜與心疼。

山水詩人謝朓不是農人,他出身名門貴族,世代為高門甲族,過著輕裘肥馬、廣結詩友的貴族生活。所以,他筆下的菟絲子是輕絲,是細縷,是爛漫,更是連綿。

浪漫主義詩人李白不是農人,他25歲離開故鄉踏上遠遊的征途,至61歲逝於當塗,從沒有回過家鄉,他的一生幾乎都在旅遊中度過。所以農家地裡惱人的菟絲子,在詩人眼裡則是溫柔纏綿的愛情之花:“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託遠松,纏綿成一家……”一幅你儂我儂的浪漫情懷。

就連無名氏的詩作裡,也有“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這樣婉轉長情的表達:無情的菟絲尚且根莖完好,沒有斷絕的跡象,有情人又怎麼能說分離就分離呢?

但真正種過地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卻沒有留下關於菟絲子的詩句。詩人的眼裡,只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哀嘆與惋惜。與泥土廝守的詩人和天下農人一樣,對虛幻的表象有著天然的牴觸,與泥土親近後留下的真摯與倔犟,讓他永遠做不到粉飾生活裡真實的疼痛與憂傷。

燈下夜讀,每每讀到關於菟絲子的詩句,鄉鄰們頂著烈日蹲在地裡一點一點摳菟絲子的場景,姐姐那一句“一想到黃唐,我的心都要瘋了”的話,都無法讓我對以奪取其他植物的生命來獲得存在感的菟絲子,生出一點點的好感來。

4.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幾年前回老家,偶然聽說有人在種黃唐,開始還有點不相信,後來在一處農田裡親眼看到了那一片曾經惱人的金黃枝網,心裡著實一驚。

細問才知,原來作為植物,菟絲子蜿蜒攀附的惡名在外,但它成熟後的種子,卻是一味極有價值的中藥,具有補益肝腎,明目止瀉之功效。

女友留在珠海當中醫。偶有電話過來,說寫作費眼費神,多喝菟絲子茶,可補肝明目。聽她斯斯文文吐出“菟絲子”三個字,我忍不住問她,是否還記得農田裡那些纏在黃豆上的黃唐。她說,記得記得,小時候因為摘黃唐,沒少挨我媽打。我們都笑。我問她,知不知道菟絲子就是黃唐。她大驚,怎麼可能……再打電話過來,說自打知道菟絲子就是黃唐,每次在藥方上寫下“菟絲子”三個字,都會想起咱的村。然後不忘問一句:最近喝黃唐茶了嗎?

老家的地裡種上了黃唐,我隔三差五就會去看,看它攀附時的妖媚,看它開花時的淡雅,看它結細細碎碎的果實,從春到秋。鄉村的時光看似不緊不慢,悠悠而行,但總有一些轉變,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曾經,為了收穫幾毛錢一斤的黃豆,親人們頭頂烈日,一點一點解開捆綁在秧苗上的黃唐,詛咒的語言在心裡說了千百遍。恐怕連黃唐自己也不會相信,某一天,農人們會特意為它們騰出大片土地,種下朝思暮想的豆粒,供它們攀附、繁衍,然後在一抹秋風裡,藉著晨露,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割回家,篩子篩,風機濾,入庫打包,送往藥房。它們細碎的籽粒,被寫成菟絲子,成為中藥木匣子裡的一味救命草,被高明的中醫斟酌了劑量,為心氣不足,思慮太過,腎經虛損的人送去福音。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幾千年來,一直在謀害與救治、善良與邪惡之間自由行走,如火山之巔,奪目而絢麗,一半魔鬼,一半天使。

許多清風習習的夜晚,我與黃唐赤誠相見。我相信,我們肯定徹夜長談過。因為無數個夜晚醒來,我的眼角都會有清淺的淚痕,因了那份邪惡,亦因了那份善良。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從《詩經》裡款款走出的黃唐,一直在謀害與救治之間自由行走

作者簡介:王淑萍 回族 寧夏石嘴山市平羅縣人。寧夏作家協會會員,石嘴山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石嘴山市新的社會階層人士聯誼會理事。喜歡用我手寫我心,喜歡用文字表達對生活的熱愛和深情。著有個人散文集《遇見自己》《流年裡的餘溫》,作品散見於區內外各類報刊雜誌和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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