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汉,我的城

今天推送的这篇文章,作者Astoria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武汉女孩,16岁,上高一。

她以自己的笔,记录下来在疫情袭来时所经历的一切。

疫情凶猛。

但在Astoria看来,现时的他们,就像台风眼里的鸟群,父母和家构建云墙眼壁,保护着他们随台风眼迁移,等待台风势薄力竭,并终于消失不见。


01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正处在台风眼中心。

2020年1月18日,补课提前结束。

学校有老师戴口罩,不多。

同学之间的话题和平素相似,偶有提及辗转于微信群、微博关于肺炎的信息。

对19级的我们来说,最不忿的是此次疫病被简单粗暴称为“武汉肺炎”,吐槽两年后申请季来临,招生官们一眼看到申请地“Wuhan”,立刻得脑补“Wuhan pneumonia”。

现在想来,少年的我们实在肤浅,只看到“肺”与“炎”的字面义,浑然不觉其背后的撕心裂肺;我们在出生地一栏填写“武汉”这座城,却对武汉的人、武汉的景熟悉到几乎视而不见。

但自此一役,现在的我会认真地告诉有所误会的人,没有“Wuhan pneumonia”,它的名字叫“novel coronavirus”;

“Wuhan”不仅仅是我的故乡,我的家,“武汉这座城”这几个字承载的伤痛和激发的英雄气概,已流淌在血液里,重组于基因中。

我距离灾情最近的一次是在1月21日。

那天,我按原计划去同济医院做一项调研活动。

虽然1月20日钟南山院士已言简意赅地宣布“新型冠状病毒人传人”,但无知无畏的我,戴了一个普通口罩,出门了。

所去的科室离门诊大楼较远,见到我,医生吓了一跳,让我换上医用口罩,叮嘱我周遭任何东西都不要碰,然后让我赶紧回家。

我有些不甘,动作迟疑。

医生很温和也很坚决地说:“小姑娘,你以前没见过的,现在这情况就叫‘危险’。先回家,不着急,寒假之后再来,暑假也可以。”

旁边的护士姐姐是行动派,她调出手机上的照片给我看,是她们所在科室今早增援发热门诊的医护人员照片,身着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防护服,全副武装。

医生适时总结了一句:“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人。”

再然后,我被“强迫”用消毒剂清洗了双手出来了。

经过候诊室,看见不多的几位患者,都戴口罩,呆坐静候,空气仿佛滞留不动,好半天都没个声响,门外有雨敲打屋檐和地面带着回音传进来。

走出大楼,雨水清冷,和寒风相互渗透。

看着不远处的门诊大楼,那么近,又那么远。不由自主打个寒颤。

仿佛看得见门诊大楼里医务人员正穿着防护服忙碌应战,然而,“敌人”看不见,那里的喧嚣慌乱翻滚攀爬,一浪更比一浪高,直到具化成远古怪兽的模样,怪兽呲牙咆哮,对着武汉这座城霍霍挥爪。

就是那一瞬间,突然有所意识:台风已至,视野内可见狂风怒浪排山倒海而来,而我,要躲回我的台风眼里。

02

家,就是我的台风眼。

缩回自己熟悉的小窝,除了完全不出门之外,仿佛寒假的日常:爸爸每天上班,妈妈放假在家;我和哥哥一会儿学习,一会儿偷懒,又听音乐再聊天;早上赖床,正餐不吃,偷拿零食……

疫情,在我看不见却通感得到的地方肆意蔓延。

1月23日,武汉封城,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

同学群里,大家互相询问身在何处,留守武汉的叫困顿和幽闭双锁,出门在外的是漂泊与隔离交织。

楼下住着一个患慢性病的4岁男孩,妈妈租房带着他,隔几天去一趟同济医院,那孩子几乎每晚8时左右都会哭闹十多分钟,可能是喂药的时间吧。

有天我听见孩子哭着哭着,他的妈妈突然在一旁也大哭起来。

孩子哭声止住了,也许受了惊吓,但妈妈的哭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小区停车点有辆电瓶车,不知道为什么报警器失灵,每天晚上隔几分钟就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嚎叫声,明明人这么少,都待在家里,谁会来偷车呢?

接连叫了几天,到最后终于没电了才安静下来。我想,这车的主人也许正困在哪里吧。

网络上各式各样的信息兵荒马乱而来,比迄今为止我需要应对的任何一门学科更繁复更混乱。

复课遥遥无期,我站在阳台上望向对街,那里有我的学校,空荡荡的。

不知道那落了灰尘的桌椅是不是也正期待我们赶紧回来,心里就空落落的……

衣物、家具以及角落旮旯里都有着消毒水气味,消毒水散发的气味因子构筑了一张防御网,在这非常时期,那就是家的味道。

家在台风外,家在台风眼中,台风眼里的祥和安宁从何而来?

构建台风眼最重要的在于形成外围“台风眼壁”。

虽然称“壁”,却没有砖头瓦块,更没有钢筋水泥,只是密集的云层。

这云层比长城绵延,比城墙高耸,比护城河宽广,它是一圈深厚的侧面近于垂直的云体,环状,怀抱的模样。

只是这怀抱无比坚韧,无限延展,因为它要将最强的狂风和最烈的怒浪抵御在外,消解在自己身上。

03

惊觉和知悉这一点已经是1月31日。

起床后,妈妈嘀咕了一句:“十天了,没有发烧,应该没问题。”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我从同济医院回来那天开始,她是数着日子过的,还不敢让我知道,每天都以种种借口试探我的体温,观察我有没有咳嗽。

难怪有天喝水呛到咳了几声,被逼着喝了三天的蜜炼川贝枇杷膏。

爸爸由隔天值班变成了每天上班,并且进驻社区。

好几次,他回家后习惯性第一时间想进我的房间,顺便瞟一眼我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内容,但是硬生生在门口停住了,处理口罩、将外衣挂在阳台上,反复洗手,再然后才在门外冲我喊一声“老爸回来了”。

哥哥的网课恢复得早,租住屋小,他只能在客厅学习,为了不影响他上课,爸妈改成每天晚上10点以后备菜和收拾房间,早上6点起床炒菜,准备一日三餐……

那天晚上,听见妈妈给姥姥打电话。

姥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坚决不许过来。”

妈妈争论了两句,姥姥又说:“你管好两个孩子,就是管好了自己的家。我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沉默了。

这些无比残忍的话语,在这非常时期,原来是最为深切的叮咛。

我在旁边听着,一时有点恍惚。

就像十天前站在同济医院外围,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门诊大楼。

做父母不容易,若赶上维艰时日,就更难了。

我妈前所未有的思维跳跃、逻辑混乱,前一天还在训斥赖床的我,唠叨着要有自制力,要刻苦要勤奋,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还不会叫醒我,并且振振有辞:

“多睡会儿,才能保证身体免疫力。”

一会儿建议我上大学后一定记得选修关于“危机管理”的课程,一会儿劝说我咬定“生物”专业不放松,再一会儿又认为当一个时代的“记录者”更有价值。

前一秒还在枚举实例、罗列数据、梳理时间线,后一秒又回归文艺中年妇女的表征,像心灵鸡汤之类,一边嘲笑一边照喝不误。

昨天劝我将来最好定居在一个公共安全体系先进完善的地方,今天又感叹等老了,内心是期望我和哥哥能够和她只有一碗汤距离的。

刚归因,立马又提出归因偏差,一边演绎一边归纳,听得我晕头转向的,看着她实在无语。

还有爸爸,作为公务员队伍中的一员,他理所当然成为家庭讨论时的象征性靶心。

只是这一次,面对我们的狂轰乱炸,一向喜欢且擅长用颠扑不破的真理以及无比正确的废话“以理压人”的他,比较沉默。

可是分明,每天要去基层社区“准一线”抗疫战场的是他,家里最辛苦最危险的也是他呀。

爸特别诚恳地对我说:是的,我们做得很不好,犯了很多错,所以才更希望等你们长大,你们这一代人建设管理这个城市的时候,比我们做得好,不再犯我们犯过的错。

04

知道台风眼形成有多难吗?

台风眼壁处的云层必须与台风同等风力强度,且逆时针而行,速度一旦放慢便会被攻破屏障,方向稍有差迟就会被消解吞噬。

所以,我们的父母,在台风来袭的时候,将自己的身躯筑成云墙、化作眼壁还不够,他们还得拼尽全身所有气力,方能搭建一个相对风平浪静的避风港。

这样一想,也就能懂得父母为什么也会疲惫,也会慌张。

疫情在武汉这座城长驱直入、肆意横行,我们本能地会反复追问: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为什么在这片海,为什么是这片云?为什么在这座城,为什么是这些人?

再然后,我们会有着更迫切的期盼,对明天,对明天的明天,还有对不远的未来。

吹哨是集结的号令,废墟是重建的标识。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蜕变的阵痛和成长的艰难。

曾经每天在小区空地上打陀螺的老爷爷大概八十多岁了吧,听保安说老爷子声音洪亮地抗议,好容易才把他劝阻在家,摇头之后笑了,老人家身体好,一定长寿安康。

楼下生病的孩子,有天故意把音箱朝着阳台外播放,“小蝌蚪水里划,划呀划呀划呀划”反反复复听了十来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吵,只觉得他这么调皮真好。

爸爸同事的夫人在医院工作,第二天要去发热门诊报到却连口罩都没有,大年初一的晚上,爸爸同事满大街敲药店和超市的门,最后夜里十点到小区楼下,爸爸把家里没开封的100个口罩塞给了他……

我,有时会想到同济医院那天接待我的医生和护士姐姐,不知道她们后来有没有轮岗上一线,不知道她们现在可好。

我会想起那天经过候诊区遇到的陌生人,努力回忆她们眼睛的模样,在脑海里描摹口罩遮掩下的面庞,猜想她们已经经历和即将面对的悲欢离合,希望她们没有被传染,顺利结束各自的疗程。

还有,视频里那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你最后安身在哪里?

那追着殡仪馆的车哭着喊妈妈的女子,你是怎么独自走回妈妈再也回不去的家呢。

这大概就是长大吧。

我的视野里不仅仅只有亲人、同龄人和老师,视线不再只徘徊流连于喜爱的歌手和明星。

也许没有身受,本质上无法感同,但现在的我,开始关心和关注身外的人,陌生人,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不过半个月时间,我囫囵吞枣般接触了大量课本教材之外的名词、原理、模型以及纷纷杂杂的论述。

从公共安全体系构建到应急预案制订执行,从生物病毒知识到免疫学再到疫病临床医学,从集体无意识到信息传播学再到心理健康指标与建设,等等等等。

虽然只是些信息碎片,但终于,生平第一次,学习不是为了做题,不是为了分数;探索全新领域不是出于兴趣爱好或是小情小调,而几近出于生存的本能;查阅资料,努力去理解晦涩理论,并且知道得越多越羞愧自己的无知……

这就是长大吧。

思考,不再限于纸质书面,已然与呼吸息息相关,与武汉这座城,与无数陌生人一道,联结成了命运共同体。

现时的武汉,面对灾难,医护人员和其他战斗在一线的“战士”正拼着命与疫情逆驰,构建云墙眼壁,以护卫台风眼中的大武汉平安。

现时的我们,或许就像台风眼里的鸟群,随台风眼迁移,等待台风势薄力竭,并终于消失不见。

这一轮台风一定会消失,但不知在哪片海上,也许空气负压正在形成,漩涡正在聚集,新一轮台风还会到来。

到那时候,只希望那时的我们得以作好万全准备,像我们的父母现时做到的这样,化身台风眼。

保全自己,并尽力保护更多的人。

05

2020年2月4日,武汉。谨以此文记录我人生的第一个隔离期结束。

2020年2月4日,立春。

聂鲁达说,“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

面对肆虐台风,台风眼对台风眼里的鸟群说,我要在你身上去做,天空掠过翅膀做的事情。

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星光闪耀眼眸做的事情。

谨以此文,记录一个台风眼里的少年人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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