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肆虐，天寒地凍，一年之中最難渡過的日子來了。我是一個七旬耄耋老人，一生中雖然跌跌撞撞，但是從來沒有遇到過傷及性命的危險。沒有想到在歡度晚年時，由於我的一個疏忽，竟然差一點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到天堂去報到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朝夕禍福。此時此刻，再笑自己的愚笨、責備自己的粗心、後悔自己的過失，都已經晚了。
意外的發生
我躺在潔白的床上，一部跳躍著曲線和變換著紅綠顏色的監視器與懸掛在空中的輸液掛瓶，將我牢牢地固定住，不能再下床隨意走動了。氧氣管裡發出噗噗的聲響，氣流的節奏感很強。醫生護士進進出出、穿梭往來。家人愁眉苦臉地守候在身邊，我才感覺到是攤上大事了。
頭天晚上吃完飯後，由於剛剛供暖，口乾舌燥。於是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前兩天我從一個紙包裡找到的“飲料”，想都沒有想就喝了一口。一股嗆人的氣味從嘴中噴出，嗓子裡火辣辣的猶如喝了高度白酒。趕快去衛生間想嘔吐出來，幾番努力均告失敗。家人催促上醫院，可是我以喝過後沒有什麼不良感覺為由，並不想去醫院。在家人強烈要求下，到了附近一所大醫院看急診。醫生告知：由於喝的是不明液體，無法醫治，建議去解放軍307醫院，那裡可以化驗出液體的成分，便於治療。於是連夜奔波40公里到了307醫院，到中毒治療中心急診室就醫。經過一系列的檢查，基本上還算正常，醫生就放我回家了。可是當我剛回到家，電話突然響起鈴聲。都晚上12點多了，又是陌生的號碼，本來不想接電話，可是萬一是急事呢？電話是急診室醫生打來的，告訴化驗所喝液體的結果出來了，是苯酚——有劇毒！原來我是誤喝了家裡以前裝修房子後放在漂亮飲料瓶裡剩下的調合劑。醫生讓我立即返回醫院，經過協商才同意早上7點前必須到醫院。到了醫院後，馬上開住院手續，住院進行觀察。
就這樣，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不想住院都講不出理由。與死神擦肩而過，想想都有些後怕。然而，得失兼有。幾天來與天堂歸來者同處一室，近距離地觀察到他們的心理狀態，也是意外收穫呀！
特殊的病房
在北京多年，我曾經住過好多家醫院，大都是治療心臟病、糖尿病的醫院。對307醫院知之甚少，只知道是在北京西南方向的一所軍隊醫院。初次接觸後，才知道這是一座全國在治療中毒方面的頂級醫院，聲名顯赫，成績斐然。在各地醫院裡，醫生們都知道這個醫技高超的醫院。許多治療不了的病人，紛紛從各地轉送到這裡進行搶救。
307醫院，是原來中國人民解放軍醫學科學院的下屬醫院。顧名思義，這是專門為軍隊在醫學研究方面的需要而建立的醫院，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預防中毒、治療中毒，是保障軍隊戰鬥力的重要一環。軍隊裡設置具有這類性質的醫院，是名副其實的需要。307醫院中毒救治科，是全國各個醫院中獨一無二的科室。在幾次大地震的廢墟上；在敘利亞銷燬化學武器的軍艦上；在一些惡性事件的偵破中；在祖國需要的時刻，都有著他們忙碌的身影。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曾經在海軍軍艦上服役。每過幾年，軍艦都要進工廠修理保養，最苦的活要屬刮艦體油漆了。為了防止海下生物攀附在艦體上，水下部分使用的是劇毒油漆。當刮下的油漆粉末掉在皮膚上，先是癢、後是腫、再後來就是流膿水了。當時沒有任何防護裝備，水兵們不顧酷暑的煎熬，用雨衣、口罩將全身捂得嚴嚴實實地操作。其實大家都明白漆的毒性，可是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鼓舞下，也就不當回事了。我的一個同學，分配到中國第一艘核潛艇。每人配備一臺測試放射性物質指標的安全儀器，可是沒有過多久就收回去了。原因是儀器老響，弄得人心惶惶。只有保護好自己提高戰鬥力，才能更有效地消滅敵人。這些都是往事，現在肯定會有科學的防範措施了。
幾乎每部武俠小說中，都會有這樣一個扣人心絃的段子:既一個人被人暗算後中了毒，在生命危在旦夕時，一位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吹了口仙氣餵了幾粒藥丸，中毒人立馬神奇地和好如初了。這是天方夜譚式的故事，純粹在忽悠人。要知道，毒一旦進入人體，通過血液流遍全身，侵入五腹六髒，傷害是極大的。中毒與解毒，一直是歷史上被放大關注的話題。
在住院期間，通過觀察，瞭解到一些常常遇到的中毒病例，已經有了成熟的治療方案。醫生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消除體內毒素。一個個被抬著進來，不久後又邁著矯健的步伐出了院。自1960年獨立成科後，已經有三萬多病人通過治療恢復健康。
中毒救治科，整潔乾淨的病房讓人賞心悅目。走廊裡的牆上，佈置了許多科室介紹和治療中毒的科普文章。尤其是在走廊盡頭有一個活動室，裡面擺滿了碧綠的盆景花盆。獨具匠心的安排，讓人心曠神怡，也明白了其中所表達的深情厚誼。透過整齊的外觀，還讓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特別的地方。如加固封閉的窗戶和嚴格的保安措施。日夜都有值班的保安守護大門，這是在其它病房裡少見的。除了精神病病房外，恐怕這裡的管理要算老二了。原因是病人大部分是有過自絕行為，也還有人在搶救後還想再次自絕的動向，不得不防呀。
在中毒救治科裡，有個約定成俗的稱呼，那就是“主動”還是“被動”？不僅病人之間這樣說，就是醫護人員也是這樣說。在一次科主任帶領十幾個醫生查房的時候，主任還樂呵呵地問我“是主動？”我連忙回答：“不，是誤食！我才70歲，還想多活兩年呢。”
“主動”與“被動”的比例是我很想了解的內容，可是因為身份關係很難有機會與醫護人員對話。偶然一次，與一位護士聊了幾句。她告訴我，曾經有一年做過統計，“主動”者竟然高達95%以上。她還講：“自己曾經在腫瘤科幹過幾年，那裡是求生，而這裡是求死，反差很大。”她的話給我震動很大，也引起探索“主動”者內心世界的興趣。不過我認為稱呼他們是“天堂歸來者”更為貼切。
病友的故事
住進這個病房的人，每個人都有故事，而且還會很哀婉淒涼。
我住的病房裡有四位病人。從年齡來說，一個老人、一箇中年人、兩個年輕人；從地方來說，一個是來自北京，其餘來自河北、山西、內蒙；從性質來說，一個是“被動”、三個是“主動”；從類型來說，一個是苯酚中毒、兩個是安眠藥中毒、一個是農藥“百草枯”中毒；從程度上說，一個輕度、兩個中度、一個重度。幾天朝夕共處，大家成為無話不說的病友。兩位年輕人更是活躍，笑聲常常打破病房裡的沉悶。年輕人對自己的經歷並不畏忌，有時他們兩個人還交流體會呢。當然，每個人都還有不願意談的隱私，也就沒有冒冒失失地去提問那些很想了解的事情了。
16號
16號，年輕的面孔上透著孩子般的稚氣笑容。乍一看，年齡像不到20歲，可實際年齡是24歲了。問他是幹什麼工作？他驕傲地說：“IT !”他是個“北漂”，從中等技校畢業後，就來到北京。經過一個培訓班的學習，進入一家大公司下屬的小公司工作。詢問他的愛好？回答：“一天不上網就活得不舒服。”他坐著看手機時，頭幾乎趴在手機上了。他告訴我，原來視力很好，最近有些不好了。他留著蓬蓬鬆鬆的長頭髮，叫不出是什麼髮型。他比較注意頭髮的美觀，到美容店理髮時都會提出一些特殊要求。他開玩笑地說，身高只有1.6米，頭髮多點也能夠彌補一下身材上的缺陷。他不追求名牌，不去當粉絲，唯一一次是花了1千元看了一場中國對韓國的足球比賽。他說話很甜，常常叫護士為姐姐。他的話很多，被大家稱呼為“話癆”。有一次他的同事來看他，我問他們:他是不是在單位裡也話多？同事抱歉地說“那打擾你們了。”就這麼一個陽光、開朗、單純的年輕人，卻做了一件愚蠢至極的舉動，差一點斷送了自己的生命。
16號對自己的愚蠢過程並不忌諱，像講故事那樣娓娓道來。他是在遭遇網絡詐騙後損失了二十萬元，並追索無望的情況下決定了斷人生。為此他細心地鑽研了了斷的方式方法，選擇了吃安眠藥的方法，並且從醫院和網上購買了充足的安眠藥。選擇在什麼地方進行，也頗費了一番心思。他平時晚上就住在辦公室，如果在辦公室自絕，會影響到單位聲譽，況且還會影響到大公司的上市進程。他不想因為個人原因給單位帶來麻煩，於是就選擇到附近的小旅館裡去完成。在到達旅館之前，他花光手中的錢，並將一切證件等等全部扔掉。吃完藥後就昏睡過去了。一聲聲急促的電話聲將他驚醒，他下意識地接聽了電話。電話是他在西安工作的叔叔打來的。他想叔叔在西安，即使知道了也來不及到北京解救他，就將事情的原因及過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叔叔。沒有想到的是他叔叔是來北京開會，剛到就給他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就這樣意外地撿回了一條年輕的性命。但是由於叔叔在遠郊區來不及趕來，就委託朋友趕快前往，並從307醫院叫了急救車。朋友和急救車幾乎同時到達，在他吃藥5個小時後，他被送到307醫院進行搶救，並脫離了危險。就像電影安排的巧遇一樣，他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刻，總算沒有去成天堂。
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有著美好的生活前景。為什麼在遇到一點挫折後，竟然會去做不理智的事情呢？
這要從他的家庭談起。聊天時，我問他的父親母親怎麼沒有來看他呢？他開始是搪塞，說他們工作忙；後來講他與父親母親關係不好；再後來才說實話，他從小是在爺爺奶奶家長大，連母親的面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姥姥家在什麼地方。他的爸爸結了三次婚，已經有好多年不來往了。他這次出事，也沒有想告訴父親。我問他：“怎麼評價父親呢？”他脫口而出：“一個認識的陌生人吧。”這句話讓我心頭一震，把父親稱作為陌生人，可想而知一個從來沒有被母親疼愛過、又沒有得到父親照顧的孩子，該是多麼苦呀。不過據陪護他的叔叔講，他父親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可是知道了後竟然也沒有來看他，不可思議。親情的缺失，常常會使人沒有顧及地孤注一擲。
我問他有幾年沒有回老家了？他說有三年。在外面打拼的老鄉們，回家時都很風光，他也想那樣地榮光故里。急於求成使得他上當受騙了。希望與願望的破滅，促讓他走上不歸之路。難道面子就那麼重要嗎？
由於他是“北漂”，親人都在山西、陝西。當他遇到一些解不開的疙瘩時，沒有人進行開導、勸阻也是個空缺。我給他算了一筆賬，從他在醫院治療所用的費用及叔叔姑姑們的付出，幾乎與被騙的金額相當，為什麼事前不向親人求助呢？他撓了撓頭，說已經鑽進牛角尖了，連想都沒有去想讓別人幫忙。
我很同情16號的遭遇，他的社會閱歷畢竟鬥不過那些巧舌如簧的騙子。他的命運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並試圖從社會、家庭、經歷、性格、環境等等方面去尋覓原因。然而這些對於一個曾經凋謝過的年輕生命來講，又是那麼蒼白、無助、遙遠。
他治癒好中毒的創傷，又開始了新的人生道路。帶著傷了元氣的身體，帶著無可奈何的困惑，帶著摔了一跤後的醒悟，帶著對未來幸福的憧憬，他走了……他只是聽從了家人的安排，回老家到爺爺奶奶身旁去了。或許幾年之後，一個熱愛生活的“北漂”，又會朝氣蓬勃地展示新姿，打拼出一個令人羨慕的天下呢!
（本文字數較多，本閣分三次刊發，歡迎感興趣的朋友持續關注後兩部分）
☆ 作者簡介：王民偉，男，1965年考入哈軍工。1970年分配到海軍長江艦任副槍炮長。1976年復員回北京先後在研究所、國家機關、公司工作。2007年退休後開始寫作。曾經出版過一本書，在報刊上發表過許多文章。興趣廣泛，題材多樣。願意與同好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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