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提到蘇東坡幾乎所有人都說他豪邁曠達,言外之意是他過得很不好,命途多舛,九死一生。連他自己也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這時的蘇東坡已經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了。

宋代的“州”似乎很多,蘇東坡出生在眉州,做官的地方在密州,徐州,杭州,湖州,黃州,惠州,儋州。他這一生註定要與廟堂為敵,受貶謫流離之苦。和李白被稱為“謫仙人”一樣,蘇東坡被後世尊稱為“坡仙”。不過“東坡”的雅號是到黃州以後才有的。

01老夫聊發少年狂

在被貶黃州以前,蘇東坡的人生順風順水。有一個好父親,他們既是父子又是同學。父親於他亦師亦友,亦兄亦父。他還有個好弟弟,手足情深,千載之間無出其右。父子三人一同趕考,皆金榜題名。正所謂:“一門父子三詞客。”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當時閱卷的是歐陽修,他看到蘇東坡的文章驚為天人,文章質樸無華,立論深刻,一掃當時浮華之氣。

歐陽修出身貧苦,母親畫荻教子,寄人籬下受盡委屈。蘇東坡則是富二代,他天資聰穎,衣食無憂,曾放狂言,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

蘇東坡的文章本來可取第一,歐陽修以為是他的學生曾鞏所寫,為避嫌取為第二。而後作《論養士》,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雄姿英發,朝中無二。

外派做官,至鳳翔作《靈虛臺記》借古諷今,至密州捕蝗,杭州修井,徐州抗洪,朝廷大加褒獎。蘇東坡春風得意,無怪他說:“老夫聊發少年狂。”

一個人過得太順,就會對世界產生一些誤解。認為天地是他發揮的舞臺,可肆意揮灑激情。雖也勞苦,但總認為為黎明百姓鞠躬盡瘁是其神聖不可侵犯的義務。

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使蘇東坡有一種優越感,故而他在《湖州謝上表》中說“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牧養”二字正說明了蘇東坡此時拯救百姓的救世主心理,他太狂傲。在鳳翔任上時,陳時弼有意挫其銳氣,怕他日後惹禍上身,不幸言中。蘇東坡如唐朝王勃和明楊朝慎一樣,皆是年少成名,又因言獲罪。他的性格不適合官場,又不如弟弟蘇轍謹言慎行,屢遭貶謫是意料之中的事。

裴行儉評價初四傑時說:“士之致遠,先器識,後文藝。如勃等,雖有才,而浮躁炫露,豈享爵祿者哉?用在蘇東坡身上正合適,少不更事,鋒芒畢露,在官場中要栽跟頭。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很快蘇東坡遭到御史臺彈劾,蘇東坡在《山村五絕》(其四)裡以“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諷刺青苗法。真正讓他惹來殺身之禍的是這一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有人說是諷刺當今皇上,蘇東坡被投入御史臺大牢,史稱“烏臺詩案”。

這裡有個細節需要說一下,當皇甫遵帶著抓捕蘇東坡的人馬到來時,蘇東坡早已六神無主,他還問通判:“我此刻是帶罪之身,是不是不該身著官服去見差人。”

蘇東坡從來就不是大義凜然的人,相反他溫和可親,不知世故。那一刻他的世界驟然崩塌,他想不到政敵竟然如此無恥,以這樣下流的方式置他於死地。

蘇東坡在大牢裡受盡折磨,辱詬通宵。最終曹太后求情,皇帝還是把蘇東坡放了,貶到黃州做團練副使,不得離境和批改公文,是個閒職。

02寂寞沙洲冷

在黃州的日子極其清苦,沒有房子就先住在定慧院的禪房裡。俸祿微薄,就自己種地。他把這塊地叫做“東坡”,自稱“東坡居士”。初到黃州極其苦悶,沒有一個人寫信給他,他寫給別人的信也沒有迴音。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在無數個夜裡蘇東坡輾轉難眠,他想不明白自己為國家鞠躬盡瘁,為什麼到頭來落得如此田地。蘇東坡寫了一首《卜算子》來抒懷: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真是無限淒涼。不知《卜算子》這首詞牌名是不是有意挑選,人生大起大落,世事無常,也許讓他對卜卦饒有興趣,以期逃避命運的戲弄。

很多人都說蘇東坡樂觀,不怨天尤人,他們都錯了。蘇東坡只是一直壓抑心中的苦痛,努力的使自己融入當地百姓的生活。

在田間勞作時,蘇東坡提議眾人講故事消遣,可無一人會講。此時的東坡是落寞的,無奈他只得給眾人講了一個故事。

一次在酒店被一醉漢撞倒在地,他剛想發作,醉漢已經走了。在這裡沒人認識蘇大學士,他也不能像頂撞陳時弼一樣去找醉漢理論。於是,蘇東坡笑了笑當什麼都沒發生。

蘇東坡不是陶淵明,做不到飄然而去,他喜歡熱鬧,像“我醉欲眠卿可去”這樣不近人情的話他可不好意思說。他雖然也說過:“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但只是嘴上說說罷了。蘇東坡學佛自覺火候已到,放言:“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卻被佛印兩聲放屁氣的過江來辯,佛印嘲笑他:“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蘇東坡就是這樣可愛,他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他可不想成佛,那樣太無趣了。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蘇東坡能用一篇“頌”去稱讚豬肉,不過是友朋盡失的自娛自樂。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的豬肉,價賤如泥土,蘇東坡竟然用在宗廟祭祀時才用的“頌文”去寫它,殺雞焉用牛刀?他的一隻如椽巨筆批不了公文,也要寫寫豬肉來痛快痛快。蘇東坡不正是筆下的豬肉嗎?價賤如泥,無人問津,可他偏要這豬肉人見人愛。

後世奉蘇東坡為一代詞宗,那也是他被逼無奈。如果能在朝堂上執笏板進諫,誰願意用被士人看不起的歌妓唱的小曲填詞呢?話也說回來,除了蘇東坡也沒有人能瞧得上這不入流的曲子詞了。

東坡以前都是男人替女人寫詞,東坡以後男人終於可以寫屬於自己的詞了。他以詞言志,載到,議論,諷喻。詞這種體裁也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了。李清照說東坡的詞不協音律,真乃婦人之見。他寫詞從來不是為了唱,他要用詞這種不入流的玩意撕破文人雅士的虛偽面具,讓高雅的文學創作不再是士大夫的專屬權利。

終於,連販夫走卒都可以聽懂他說的話了;終於與他來往的人中不必只有鴻儒了;終於

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了。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這種大徹大悟的澄明心境,非經歷大起大落者不可得也。沒有年輕時的順遂,哪來後來的雲開月明呢?如悉達多貴為王子,才會對世間不公百般挑剔。如賈寶玉錦衣玉食,才會在家道中落後飄然而去。一般人早就被生活磨的沒心是繭,又怎麼會被一點不平刺痛呢?

說到底蘇東坡還是內心柔軟細膩,這不過是痛苦到極點後的另一極端,說他樂觀曠達倒不如說是平靜坦然。這是孤立無援中的自力更生,說他快樂的人一定帶著某種崇拜式的偏頗,以及期望得到救贖的自私。

03應似飛鴻踏雪泥

蘇東坡在給弟弟蘇轍的一首詩中寫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政治上的失意讓他開始訪道參禪,尋求內心的寧靜。

一日,蘇東坡與人夜遊赤壁,道士楊世昌興起吹簫,聲音如泣如訴。蘇東坡問為何曲子如此哀傷,道士回答,世間美景無數,此生須臾即逝,故悲從中來。東坡笑答:“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蘇東坡的眼界和格局已從人事上升至天道。

我們不能說此時的東坡是開心的。又過了三個月蘇東坡第二次來到赤壁,這次天氣蕭索,前一次見到的美景都不見了。他形容怪石如虎豹,樹枝如虯龍,令人心生恐懼。一切都是相由心生的緣故。

蘇東坡回家後在夢中見一道士問他:“赤壁之遊樂乎?”東坡並未作答。那是元豐五年,蘇東坡來黃州已有三年了。

元豐五年的寒食節,蘇東坡作了二首五言詩:“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這就是著名的《寒食帖》的內容,淒涼孤獨之情令人動容。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元豐六年,在《記承天寺夜遊》中蘇東坡如是寫道:“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他故作姿態,鬱郁不得志的苦悶讓他心意難平。如魏晉名士眼見禮教崩壞卻無能為力,便放浪形骸,佯裝癲狂,藉以反抗司馬家族。如東方朔滿腹經綸,貨與帝王而不得,便故作滑稽,以待時機。如若不然,東方朔怎麼會舉薦桑弘羊,桑弘羊又怎麼會獻上他的《鹽鐵論》呢?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烏臺詩案”牽連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蘇東坡的好友王定國。元豐六年被貶嶺南的王定國北歸,蘇東坡設宴款待。席間見隨王定國同去嶺南的歌妓柔奴沒有絲毫憔悴,問她有什麼秘訣。柔奴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大受感動。

這個故事從側面可以反映出蘇東坡當時憂鬱的心境,他不明白一個常年在嶺南這種蠻荒之地的人,精神怎麼如此飽滿。在他的想象中,嶺南遍地毒蛇猛獸,不可久居。我想,蘇東坡終究還是接受了柔奴的建議,多年後他寫下這樣一句詞:“問我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只是在黃州時,他的境界遠未到此。

很多人都說蘇東坡是樂天派,可你看他在黃州寫過的那麼多詞裡,有多少能看出來他開心呢?後世皆以名度人,欲加重冠於東坡,真是刻薄。

東坡在黃州: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


蘇東坡是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如渺渺天地之間的一隻孤鴻,形單影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只能一蓑煙雨任平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