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匪我思存:疫情期間,每一個雞蛋都被我慎重對待|疫中人⑫

匪我思存是湖北省作協副主席、暢銷書作家、編劇,也是影視公司雙羯影業的創始人。武漢是她的故鄉,當新冠肺炎疫情來襲,身在武漢的她也在和這座城市一同經歷生死考驗。

匪我思存是親歷者,也是記錄者,從1月24日開始,她堅持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更新《武漢戰紀》系列文章,讓大家瞭解武漢普通人的生活。比如,在《武漢人愛吃什麼,反正不是野味》《湖北人愛吃啥》等文章中,她介紹了排骨煨藕、武昌魚、叼子魚、烤喜頭魚、烤小龍蝦、洪山菜薹等武漢特色美食,蒸菜、醃豆腐、荊門產板鴨、母雞燉蓮子等湖北人愛吃的食物。

“湖北出得上好的九孔藕,燉出來綿軟糯,拉絲長,是每個家家(外婆)都能煨出的一罐好湯。暴露年齡的說一句,我這代人的童年記憶,是小時候家屬樓樓道里煤爐子上坐著的砂銚子,裡面燉著藕湯。這幾年,在某些傳統菜場,你還可以付錢拿走一砂銚燉好的排骨煨藕,只要吃完把砂銚子還去給老闆就行了。”

近日,界面文娛採訪了匪我思存,和她聊了聊疫情期間的生活、工作和思考,以下是匪我思存的自述,界面文娛略作編輯。

外面的人都在經歷生死大難了,我怎麼還能在這裡看風花雪月談戀愛

12月30日,衛健委發了一個公告,說出現了不明原因的肺炎,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覺得這個問題特別嚴重,因為之前內蒙古傳出過鼠疫的消息,但很快就消失了,我想這個東西跟鼠疫比較起來應該輕微很多。因為完全沒有概念,所以當時我還是盲目樂觀。好在我還算一個比較謹慎的人,再加上考慮到秋冬季節用到口罩的地方蠻多的,我就從淘寶買了兩盒口罩。我媽問我為什麼要買口罩時,我告訴她現在武漢出現了不明原因的肺炎,勸她平時買菜的時候拿一個戴上。我那段時間特別忙,一直在開會,差不多有20多天沒下樓。

1月份,外地的朋友開始越來越關注這件事情,包括北京的同事過來找我開會的時候都非常擔憂,他們帶了很多口罩過來,到武漢之後卻發現大街上很少有人戴口罩。北京同事過來之後,暫時住在工作室,我們一直在工作室開會,中途沒有出去過。臨走前一天,我們還想,終於開完會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個飯,但在最後看稿子的時候發現劇本還有點問題,就又調整了一下,結束就到晚上6、7點了,大家一看冰箱裡還有菜,就湊合吃了點。同事是1月18日回去的,回去之後還跟我說,是不是防範過度了?整個高鐵站幾乎沒人戴口罩,只有他們倆戴口罩。我說還是要小心謹慎,安全第一。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還是太輕率和大意,我們都是無意識地避過了一些可能危險的時刻。因為那時大家都處於一個不設防的狀態,其實是最危險的,現在大家的防範意識都提升了起來,反倒沒有那麼危險了。

同事回北京之後,鍾南山就在接受採訪時說新冠肺炎病毒可以人傳人,然後氣氛一下子就開始沉重起來。我們公司21日左右就放假了,來過武漢的同事回去之後都居家隔離了14天。眼看著情勢一天比一天嚴峻,大家都很煎熬,我和合夥人基本上每天都會問一下大家的情況,一直到過了14天,就覺得應該沒有什麼太大問題了。

1月23日,武漢開始封城。首先宣佈的是停止室內交通,後面宣佈要封城,我平時睡得比較晚,凌晨2點多的時候看到了這條消息,就出去給車加滿油,加油站一般都有小超市,我看超市還開著,就又把超市裡的東西掃購一圈後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看到新聞報道說大概有30萬人在封城前離開武漢。我估計這30萬人裡,很大一部分是按照常規的計劃開車回老家過年了,還有一部分人應該是比較恐懼,出於心理壓力離開了這座城市。因為封城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舉動,非典時期都沒有封城,只是各自隔離。

大概在封城後一個禮拜時,我曾經嘗試過恢復工作,因為我覺得自己有點過於焦慮了,想轉移一下注意力,而且那時候作為一個外行,我還是傻樂觀,當時想的特簡單,覺得23號封城了,所有人隔離之後,可能這個事就結束了。但是後來發現,這個疾病的傳播超乎想象,你看老有人沒有症狀,潛伏期還傳染,一半的人不發燒,你說怎麼去分辨它?當我嘗試恢復工作的時候,整個形勢變得越來越嚴峻,因為春節期間生產防護品的工廠沒法開工,一線總是物質極度匱乏,每一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信息傳來,但總體來說大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比想象中要嚴重很多。

後面到達一個頂點的時候,就是我發現很多人住進醫院,確診是重症,一家人特別絕望。我沒有直接的朋友感染新冠病毒,但是有朋友的朋友、朋友的同事染病。我在武漢本地的朋友其實就那麼幾個,大家隔個兩三天,就會確認一下是不是全家安全。我得知,朋友的同事全家感染,剩下兩個孩子在家,但也沒有辦法,這個時候朋友沒法去幫助他,因為朋友自己家裡也有老有小,每個人都感覺自己很無力,後來這個問題是怎麼解決的,我都不敢問。

我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狀態,外面槍林彈雨,步步緊逼,自己目前暫時安全,但是這種安全感也在逐日喪失。每天早上起床,我都會覺得為什麼這一切不是一場惡夢。

17年前非典那會兒我還非常年輕,看到的全是數字,現在我知道那不是數字,全是人命,每一個數字背後是有家庭的,真的是家破人亡。就像我轉的李修文老師的一篇文章,他說最開始你聽到的是陌生人的消息,然後是朋友的朋友,下一步你不知道是否會聽到朋友的消息。我相信一線的醫護人員是非常需要心理醫生的,現在可能他們都沒時間去接受心理治療,但是等到疫情結束之後,他們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緩過來。

為了排遣焦慮情緒,我最開始是聽音樂,後來開始看韓劇,但在這種情緒下你看韓劇也看不進去。你會想,外面的人都在經歷生死大難了,我怎麼還能在這裡看風花雪月談戀愛。現在,韓劇我也不看了,新聞報道也不看了,每天更新的疫情數據也不看了,有時候會跟外地的朋友聊聊天,他們輪流承擔我的負面情緒出口,在武漢的朋友們也會互相之間安慰。因為有的社區情況很不好,一個社區確診的病人會比某一個大省確診的病人還要多,我們就互相開玩笑說,我們都膨脹了。

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武漢人才能重新走進電影院

春節前,我搬到我媽媽家這邊住,因為要過春節,會有很多親友上門拜年,所以她囤了很多吃的,1月22日我搬過來的時候又跟她一起去超市買了一些東西,靠這些東西,我們就一直差不多撐到現在。我消耗口罩其實特別少,後來算了一下,從我知道疫情特別嚴重之後一共就出去了3次,每一次都是速戰速決,所以我一共消耗了3個口罩。有一個口罩我覺得沒有用太久,用完之後就很認真地把它封回了袋子裡。我也給食物排了一個時間順序,什麼東西容易出問題得先吃,然後什麼東西不容易出問題,可以把它放一放。

原來我們都是活在一個物質極度豐富的時代,超市什麼都能買到,想吃什麼有什麼,武漢又是一個凌晨3點完全可以叫外賣、吃小龍蝦的城市,現在變成了這個狀態,我對食物變得很珍惜,每一個雞蛋都被我很慎重地對待,不會隨便把它吃掉。

疫情對我寫東西的影響還蠻大的,首先是心理不安靜,我也在調整狀態,想著,如果寫不了東西的話,是不是可以做點別的事情,比如拉一個分集大綱出來,這比做劇本要容易做一點,只要有大概的骨架就夠了。之前因為項目上有點忙不過來,我們公司在武漢組了一個團隊,團隊裡都是武漢本地的編劇,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問一問大家有沒有遇上什麼困難,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我知道大家的心情是怎樣的,也沒有要求大家非要幹活。

現在受疫情影響,項目開機時間延後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按照本來的計劃,我們有些項目已經接觸過一輪導演、演員了,處於快要定下人選開機的狀態,年前之所以那麼忙,也是想著年後能儘快開機。我們籌備的是一部現代戲,打算在城市裡面拍,但現在這個情況肯定是要延期開機,我們還是比較謹慎的。公司方面也是,我們本來打算年後復工,到2、3號的時候,我們覺得情況不太樂觀,直接讓所有人退票了。大部分人現在都還在家,北京的同事也沒有要求上班,因為我們覺得乘坐地鐵出行、辦公室中央空調……這些都是安全隱患。總之,我們希望以比較人性化的方式陪大家一起度過這個難關。

我知道有些同行有項目正在拍攝,你也知道進組之後每天都有巨大的開支,停擺是特別令人焦慮的,包括有些公司在做後期,後期起碼得把幾個人關在後期機房裡面,實際上也承擔著一定的風險和壓力。我們能夠理解,大家都很艱難。

我個人對電影相對悲觀一點,因為有一個很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當疫情結束後,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對於密閉的公共場合會有心理陰影。我不知道其它地區的人會怎麼樣,但是湖北地區的人應該會盡量避免出入這種封閉的人員密集的場合。武漢其實是一個傳統的電影票倉,經過這件事情之後,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才會平復這種心理上的創傷,重新走進電影院。

這次疫情對我在創作上的影響是,我意識到,人本身是很脆弱的,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如果有機會的話,自己藝術訴求和藝術表達要趕緊實現。但現在武漢人包括整個湖北人的這種心理狀態,我個人是沒有勇氣去呈現的。身處其間,物傷其類。可能因為身在其中,當你親耳聽到了那麼多痛苦的聲音之後,從藝術上去實現實際上非常需要勇氣,而且我覺得不能去消費那些人。可能再過一段時間,文藝屆才會做回顧和展現,就比如在那場災難過去幾十年後,才出現了《唐山大地震》這樣的電影。

面對疫情大家都很困難,但你會發現永遠都會有人性的光輝。我知道有一戶離我很近的人家,他們家裡面有疑似患者,全家居家隔離,沒法出去買東西,家裡面也沒有吃的,都是鄰居們每天湊一點,放到門外,這樣來保證這家人的基本生活。現在其實大家買菜都很難,送到他們家門口也需要冒一定風險的,但是鄰居都還自發這樣去做,包括我瞭解到有危重病人在醫院排隊的時候,人們會很自覺地讓更危重的病人插隊。在苦難中永遠有這種光明和溫暖的東西,哪怕是在這種關頭,還是有人在力所能及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這可能是我最近感到比較欣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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