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歲武漢女孩封城後的26天:她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採寫/胡琪琛

29歲武漢女孩封城後的26天:她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志願者在雨中送愛心餐

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李小熊的身份有很多。她是司機志願者、志願車隊隊長、捐款人、募捐人,因為自己被感染,成了新冠肺炎感染者,又因父母感染,成了感染者家屬。

她曾在返回武漢當天捐出1萬5千元為醫院買口罩,也曾用僅僅4小時的時間組建了一支志願車隊為醫院運送物資;她目睹過醫生苦求一隻口罩和幾天幾夜沒睡的勞累;也感受過打無數遍120仍沒有床位的絕望;她曾在做志願者時被欺騙和誤解,也感受過四面八方湧來的善意。

如果有的選,她只想做個生活在武漢的普通女孩——一個29歲“愛美”的醫療美容醫師,副業是“遊戲主播”。

現在,她的父親還在同濟醫院的重症病房治療,母親正在酒店隔離,她自己剛做完新一輪的核酸檢驗,正在等待最終結果。

這是她的故事,也是千千萬萬志願者和普通人的故事。在這座“英雄的城市”,她並不想成為一個“英雄”,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29歲武漢女孩封城後的26天:她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四小時組一支車隊

1月23日晚上,李小熊的手機被打爆了。

一分鐘裡她接了兩個來電,新的電話剛接不過幾秒鐘,又有下一個插了進來。手機裡還有上百條短信和微信等著她回覆。

來電的是一個個陌生人,年輕人居多,語氣無一例外地焦急,“我要捐款,你能幫我買些物資送到醫院嗎?“

“加我微信說具體要求。”李小熊迅速掛了電話,沒時間多說一句話。

12個小時前,1月23日7點30分前後,李小熊搭上了從長沙回武漢的火車,滿心期待著和父母團圓,與男友相聚。但很快,因為沒戴口罩,她被乘務員嚴厲地說了一通。“我身邊還沒有人得(新冠肺炎),就還沒有那麼緊張。”李小熊解釋。

兩個半小時後,武漢封閉交通,全市的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車暫停運營。李小熊在這之前抵達武漢。

那並不是她所熟悉的武漢,眼前的一切讓她感到壓抑和緊張:出站後,“人很少很少,很荒涼”,除了自己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戴了口罩;朋友圈要麼在高價賣口罩,要麼在高價求口罩;很多醫院發出的物資求助信在社交媒體上被頻繁轉發。

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是武漢第一家發出求助信的醫院,它離李小熊的家不過3公里,開車只用8分鐘,李小熊覺得作為附近的居民,應該做些什麼。當晚7點41分,她發了一條朋友圈,“我要大量買(口罩),誰有資源,我很著急。”

在朋友的幫助下,她聯繫到了武漢附近的一家口罩生產商,自己花錢買了一萬五千元的口罩。

她沒想到的是,很多人打來電話,想讓她幫忙代買物資一同捐贈給醫院。想捐贈的人太多,募集物資多到“一個人根本拉不了”。10點整,她又發了一條朋友圈,“打算組建一個車隊,專門運送大家捐助的物資給各個醫院,有住在武昌願意當志願者的親人聯繫我。”

電話再次湧來,群裡很快加入了70多名司機志願者。

醫生也打電話找她求助,“下班了沒車,車隊能否幫忙送一下?”李小熊意識到,車隊除了送物資,還可以送醫生。她再次發朋友圈,“武漢市內只要是醫護人員進出打不到車的,請隨時和我聯繫,24小時待命,我負責安排接送”。

隨著這條朋友圈不斷被轉發,李小熊感覺一時間“似乎全城的醫院都給我電話了”。她加上他們的微信,將有坐車需求的醫生和志願者司機拉進一個群裡,讓大家自行對接,並且將群二維碼分享到了朋友圈,讓有需求的人自行掃碼入群。之後,她的微信提示音以秒的頻率持續響起。

從當晚那條“求口罩”的朋友圈發出之後的四個小時裡,李小熊共發了20條朋友圈,接打了400多個電話,收到100多條短信,添加1000多名好友,回覆上千條微信,3個新建的微信群被掃滿。

朋友告訴她,善緣義助公益基金會執行秘書長張小豔也在組建志願車隊,李小熊加上了她的微信。

“她主動找到我,說如果我這有什麼需求都可以跟她提。” 張小豔說。很快,張小豔的志願車隊群也都爆滿。

李小熊成為善緣車隊武昌區域隊長,負責車隊的調度,同時也是物資捐贈者與醫院、醫護人員與司機之間的信息中轉站。

晚上11點58分,李小熊發了當晚最後一條朋友圈,“我們還需要大量的防護服和護目鏡,符合醫療水平的廠商可以聯繫我,各區志願者還需要人手,大家來之前請與家人商量好,這不是開玩笑的。”

29歲武漢女孩封城後的26天:她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志願者運送的物資接受交警檢查

困難、誤解和委屈

起初,李小熊並沒有告訴家人自己在做志願車隊的事,直到因為手機24小時持續作響,她吃飯時也在盯著手機,家人發了脾氣,她才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起初父母怕她感染不讓她出門,後來理解了她,讓她“保護好自己”。

善緣車隊一共55個私家車隊隊長,張小豔說,李小熊讓她印象很深刻,“她一邊發動車隊,一邊自己也接送,一邊募捐。”

1月26日,雷神山醫院剛施工不久,趕上下雨,工人們急需雨鞋、雨衣和衝鋒衣。當天下午,張小豔在朋友圈發佈募捐信息,凌晨,她收到李小熊發來的微信,“物資我已經全部籌集好了,這兩天就會寄過去。”

“簡直神速!”張小豔說。

看到雷神山醫院急需物資的信息後,李小熊第一時間發朋友圈廣而告之。“我這個微信號之前就加了三四千人,大家都幫我轉發了募捐信息,也相信我,很快就有人直接來找我。”李小熊說。

遠在北京的張晨就是找到小熊的捐贈人之一。她在北京經營一家品牌運動服專賣店。當晚,她在群裡看到了同行轉發李小熊的朋友圈求物資的截圖,馬上加了她。

“她跟我說了很多,這絕對是真實的,我覺得她不會撒謊,大家談到一塊來了。”張晨說。李小熊問她,衣服怎麼買?張晨說,我不要錢。

之後,張晨一直關注著李小熊的朋友圈,“就覺得小熊特別努力,很晚了還在微信群裡協調物資,今天說哪個醫院需要車,明天又是哪個醫院需要物資,互相做媒介”。

武漢住家集團董事長卞亞光也在善緣車隊的微信群裡。當時,他有一名北京的同學要捐物資到武漢。車開到武漢附近,因交通封閉無法通行。他求助小熊,“就是她幫我介紹了一個人,安排了六輛車,對接物資送到湖北物流中心後,又分配到了各個醫院”。

二十多天的時間裡,卞亞光目睹善緣車隊的群裡許多司機因為各種原因陸陸續續退出,但李小熊一直在,“做一次好事容易,一直做好事很難。我對小熊還是挺佩服的。”

“是很難”,李小熊毫不否認這一點。從組織車隊到現在,每個階段有不同難處。

最近她的難是五十噸蔬菜。

有醫院向她反映,肉和蔬菜極其緊缺,吃飯很成問題。李小熊發了愁,湖北省內現在每個城市都物資緊缺,只能從外省想辦法。正好她的十年摯友有個雲南朋友,願意捐贈五十噸蔬菜。

但蔬菜長在雲南的大棚裡,如何運來武漢又成了棘手的問題。

李小熊和善緣車隊的幾個負責人想到,或許可以找雲南當地的卡車司機,付運費讓他們運過來,但至今未果。“給錢都不來,往武漢送東西回去起碼隔離14天,誰願意吃這個虧?”李小熊說。

他們又試著聯繫武漢本地的司機。從武漢開車去雲南不眠不休來回跑,也要個四天,蔬菜就算能運回,也怕早爛了。

哪怕蔬菜真的上了高速,也可能面臨種種問題。“一段高速可能有七八個檢測點要查車,你說是私人捐贈,交管有可能會覺得你是高價販賣,給你沒收了。”

李小熊也考慮過快遞,但這蔬菜50噸,快遞費幾乎上萬,不太實際:捐了五十噸蔬菜,總不能讓捐贈者再掏一筆物流費;讓醫院拿錢,不太合理也沒人願意;自己出,“很多志願者月薪就幾千塊,沒有這麼多錢。”

蔬菜哪怕到了武漢市內,也還要經過一系列手續。“還需要質檢報告,我有朋友之前聯繫了一家協會想要捐贈幾萬斤蔬菜,但就是卡到檢測報告這個環節,最後蔬菜全爛掉了。”李小熊說。

李小熊還在想辦法。從車隊成立至今,她一直在想辦法解決各種問題。

車隊成立頭兩天,醫生用車需求遠大於司機數量,李小熊白天處理物資對接事務,每晚“不那麼忙”的時候驅車接送醫生,天亮才回,曾連續兩天沒有睡覺。

車隊成立第三天,1月25日下午,武漢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出通告,從1月26日零時開始,除經許可的保供運輸車、免費交通車、公務用車外,中心城區區域機動車禁行。

因缺乏防護物資,此時善緣車隊其他區域車隊也有幾名司機因感染相繼退出。

當天下午,她在朋友圈發出公告,“很遺憾,武漢善緣車隊今天不能接送醫護人員了,一是因為機動車禁行通知,一是因為愛心車主沒有足夠的防護服等裝備,很不安全。”

汽修行業的張順順是善緣車隊的志願車主之一,看到李小熊的公告後,他還是不想退出。

“但要保護好自己才能更好地保護他人”,考慮到自身安全,他聯繫李小熊,希望能從她那裡要套防護服,但“要了很久都沒要到,她那裡物資也很緊張,我就自己想辦法在外面謀了兩套防護服,又堅持做了幾天。”

李小熊此時正因防護服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別人因為我而來,跟著我在一塊做事情,我總得保證別人的安全”。

四處詢問後,她從幾位防護服捐贈者那以50元每套的價格自費購買了20套防護服。當時50多人在出車,20套不夠,她就讓有防護服的車主接送醫生,沒防護服的運送物資。

“當時我讓張順順出示之前接送醫生的記錄,他說沒有,我就沒有給他防護服。”李小熊說,“防護服很緊張, 本來是一次性的東西,我們只能用完後酒精消毒重複使用。”

機動車禁令下發後,各大醫院陸續開設班車解決醫護人員的通行問題。李小熊車隊的工作重心轉到運送物資和派送醫護人員的一日三餐上。

現在,李小熊的車隊每天平均有十幾人出車,每輛車每天至少要跑一百公里,一天一共要送二十多趟物資或盒飯。武漢三鎮之間距離不近,有時候一趟物資就要跑三十公里遠。來回幾趟,一天就過去了。

李小熊常跟車給醫院送物資。“有次一來兩三百個箱子,我們幾個女孩子搬,數不清來來回回搬了多少趟。”

她和志願者們有時還會遇到騙子。一位外地的好心人聯繫到他們,轉賬7000塊,託他們買些東西送到武漢某家醫院。不久就有人打電話來,自稱他們就是接收醫院的人,李小熊的車隊就把物資按照那人提供地址送了過去。

“誰能想到在這時候還會有騙子!”小熊有些懊惱,“我們忙到根本沒來得及核實信息,後來醫院來電話說沒有接收到物資。我們就再去聯繫那個人,才發現他把我們刪了,電話也不接了,這才意識到被騙了。”

最後,李小熊和這趟物資的負責人湊了7000塊錢,還給捐獻者,跟他道歉。捐獻者收回了錢,卻懷疑李小熊才是騙子。但這也給李小熊提了醒,之後每次接收物資,接收方必須出示身份證和醫師資格證,拍視頻存檔,或簽寫蓋有醫院公章的物資接收單。

但這也並不能阻止騙子的出現。2月17日,他們抓住一個混進物資對接群裡的騙子,“他拿著假的工作證,假裝自己是醫院的負責人,四處收捐贈者的物資。”李小熊說,“有人把他舉報了,被踢出了群。”

至於機動車禁行後志願者車隊通行的問題,到現在還未解決。

早期他們的車隊義務幫武漢紅十字會派送物資,交管部門讓車隊司機在車上貼一個車標,後視鏡上掛一條綠色絲帶,作為通行的標誌。

“後來武漢紅十字會被質疑,我們也不再跟它有聯繫了”,如今的車隊通行就靠兩張證明單:捐贈單位的證明單和受贈醫院的接收單。“有兩張單基本不會被交警攔,但可能還是會被扣分。這兩張單子也不是每個司機都會有。20輛車一起去搬物資,手裡沒有接收單的車主有時可能就會遇到一些問題。”

還有一些誤解也讓志願車主感到無力和委屈。

志願車隊由市民自發組成,“加油的費用都是自己來掏”。但他們也常被誤解為收了政府或機構的錢,“好像是我們應該做這種事情,所以有時對我們也很不客氣”。

2月15日,善緣和另一個志願車隊一起派出了18輛車按照接收單給部分醫院派送350臺取暖器。取暖器很佔空間,一輛車裝不下兩三個,志願者來來回回跑了很多趟。

當晚12點半,出車的一名志願者到醫院的樓下,在風雨中打電話給醫院的負責人讓他接收一下取暖器。負責人說,現在太晚了,沒人接收,就掛了電話。

志願者再打,那頭就是關機的聲音。“我們就是怕醫護人員大半夜的工作、睡覺冷才會連夜送過去,而且之前也都說好了。”李小熊說。

“這種情況其實挺多的,所以我很理解退出的人”,最頂峰的時候,李小熊所在的車隊有一千多人,到現在,車隊常出車的人,五十有餘。“能堅持下來的人,靠的是像小孩子一樣的一片善心。”李小熊說。

29歲武漢女孩封城後的26天:她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環衛工人在吃志願者派發的愛心餐

能感受到善意的人

李小熊自己還沒有想過放棄。

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捐物資的必要性。在她給雷神山醫院募集物資時,很多人找她私聊說,政府一定會投入相應資金給雷神山醫院,足夠買這幾百件衣服和鞋子,民間募集物資是不是沒那麼必要?

李小熊擔心的是,如果物資不能儘快到達建築工人手中,他們就會受苦。“那時其實還有很多人沒有被看到:養老院裡的老人、透析的病人、孕婦、重災社區的居民、工地的工人等等。我們同樣關心他們有沒有做好防護,有沒有吃的喝的。”

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是“能感受到善意的人”,能從中獲得力量。

志願者們總能給她惺惺相惜的快樂。“這群在家連碗都懶得洗的80、90後,現在出門就搬箱子,承擔責任啊,積極為社會做事情啊。”李小熊說,“我們這邊募集到物資,然後實實在在到了別人手上,實實在在幫助人家就夠了。”

招募志願者時,她遇到過一個20多歲的青年。她問他,你來做這個志願者,你爸爸媽媽知不知道?這個病感染了可能會死。

他說,我爸媽不知道,我爸媽要是知道的話肯定要打死我。

她問他名字,他不說。

她繼續問,你不怕把病毒帶回去了嗎?

他說,我沒有回家了。

她問,那你在哪睡呢?

他說,睡在車上。

之後,他在接送一個確診病人後,開始出現咳嗽發燒的症狀。他告訴李小熊,自己似乎也感染了,需要去醫院看病,車隊這邊估計很難再堅持,就再也沒有出現在車隊群裡。後來李小熊也忙,慢慢失去了與他的聯繫,畢竟“瞞著父母偷偷來做志願者的人太多了”。

不僅是志願者,她幾乎每天都能感受到社會各方人士,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

某企業捐方便麵給一些醫院,她發朋友圈說,感謝企業捐了一萬桶泡麵。一群醫生護士在這條朋友圈下面評論,“好羨慕還有泡麵吃,我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她很心酸,連忙發動幾個朋友一起找餐廳,出錢請那裡為醫生做些熱飯吃。結果一兩個“就兩三個平方大”的炒飯店鋪老闆打來電話,“我們給醫護人員做,不收錢”。

武漢剛開始封閉交通那幾天,李小熊看見醫生護士常常忙到24小時連軸轉,沒有地方休息,又不能睡在地上。她和車隊志願者去找醫院旁邊的那些小酒店,挨家挨戶地談,詢問能不能免費給醫生提供住宿。“沒想到我們的建議被很多酒店採納了。”李小熊說。

卞亞光知道李小熊在尋找酒店,主動聯繫她,將自己手上四處長租公寓全部無償分享出來。在他的公寓住滿了人後,他又建了一個行業群,邀請自己認識的所有公寓老闆一起為抗疫做些事情。

很多時候,李小熊覺得自己和志願者們被善意包圍著。

志願者們幫社區的老人跑腿送菜、買藥,藥店的老闆就給他們的兜裡塞酒精和消毒水;車隊的車沒地方消毒,汽車清洗店的老闆主動提出要給志願者的車子洗車消毒;志願者送菜給社區,社區居民將自己家中的臘肉、專門做的年貨成斤地拿出來送給志願者。

梨園醫院物資一直十分緊缺。有幾次李小熊給那裡送物資時,整個醫院的口罩和防護服已經所剩無幾。他們送到時,醫生護士特別感激,“你們要是再不來的話,我們都不知道今天晚上怎麼辦了,都要空手上陣了。” 然後,醫生拆開箱子,拿出幾件防護服,塞給李小熊和志願者。

還有一次,晚上八點,李小熊和兩個同伴一起到武漢市第五醫院送物資。他們下車搬箱子,醫院的兩位物資接收者、忙碌了一整天的醫生立刻前來幫忙。

李小熊和同伴怕醫生勞累,又怕他們弄壞防護服,不讓他們搬運,但醫生一邊搬一邊囑咐他們,“在外面跑一定要注意防護與安全。”

搬完物資後,兩名醫生拿出幾套醫院緊缺的防護服和護目鏡往他們身上塞。他們越推辭,醫生越堅持。李小熊和同伴趕緊驅車離開,醫生追著車,通過車窗把防護服、護目鏡往她們車裡扔。她坐在車上,說不出一句話來。

29歲武漢女孩封城後的26天:她只是想不被絕望困住

車隊志願者送物資到社區

無能為力的絕望

1月29日凌晨,李小熊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她臉龐枯黃,眼神麻痺呆滯,脖子上的淋巴腫大,全身無力地癱在床上,渾身疼得“像是被人暴揍了一頓”。

等著回家的醫生、等著去接醫生的司機、物資捐贈者,以及醫院的物資接收處並不知道這件事。在他們心中,李小熊仍是那個“長得漂亮的志願車隊隊長”。他們像往常一樣,不停地給李小熊發微信,一分鐘打兩個電話,等待她的幫助或調度。

這個29歲的女孩蜷縮在被窩裡,抹了抹眼淚,舉起手機,試著打字回覆,但最終因為沒有力氣而失敗。她只好試著用虛弱的聲音發出一條條語音回覆。

1月26日前後,李小熊出現了發燒等症狀,1月27日她去做了核酸檢驗,次日拿到結果,為陽性。

拿到確診結果時,她躲在房間裡每天哭,腦子裡一直在想“會不會死”?覺得自己“快熬不過去的時候”,她費盡全力編輯了一條朋友圈,裡面提到她和男友的訂婚計劃,附上了兩人曾經在KTV一起唱《月半小夜曲》的視頻。她想,就算明天再也醒不過來,至少人生最後一條朋友圈是幸福的。

但轉念一想,她告訴自己還是要堅持吃藥,還是做該做的事情,“如果人都要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那就再多做一些好事吧。那麼多人需要我去幫忙。”

那隻響個不停的手機,和一條一條急需回覆的信息,成了患病期間某種支撐她的東西。“一直在做事情,忙到信息都回不完,你就不會想著說我哪裡好痛,注意力就被分散了。”

她的身體真的慢慢好了起來。先是退了燒,之後身上也不疼了,慢慢也有了力氣。她很早就通過社區、醫院等渠道等待床位,她還曾開玩笑:說不定我沒有等到床位病就好了。沒想到真被自己說中了。

她好了,父親卻病了。2月1日,父親開始發燒。轉天,她帶著父親去醫院排隊13個小時拍CT,做核酸檢驗。2月5日,她拿到父親核酸檢驗結果,確定為陽性。

她和母親林桂花一起去社區為父親爭取床位。得到的回覆是,“現在沒床位,要等。”她只好把父親安置在家裡。她目睹折磨過自己的病毒,再次折磨自己的父親。

父親躺在床上喪失自理能力的樣子,像是已經癱瘓多年。他常常大小便失禁,母親給他買了老人用的便盆,但父親用著用著就灑到了身上和床單上,母親就只能將人和物全部洗一遍。

連續幾天,父親一天三至四次地反覆發燒,吃退燒藥毫無作用,母親只能不斷給他擦身子散熱。

之後,父親情況愈發嚴重,連食物都無法下嚥。母親就把藥碾磨成粉,放在勺子裡,往父親的胃裡灌。

她們擔心父親暈厥後窒息,兩個人就24小時換著值班,每半個小時去拍拍父親,看他是否安好。

2月7日,父親情況進一步惡化,暈了過去。她和母親不斷地給街道、市政熱線、社區打電話,填各種網站提供的求助表格,但就是沒床位。

最終,她們再次打了120。

上次打的時候,120說,前面還有400人排床位,要等一下。李小熊說,人都要暈過去了。120說,你再等兩個小時。她心急如焚,真的等不了了。120說,真的沒辦法,你看看他有沒有呼吸。

她被氣哭了,卻也毫無辦法。她知道,當時很多人都在等病床。

這次,120告知,前面還有200個床位,你們願意等嗎?

救護車終於來了。但表示只能把病人送到醫院門口,因為沒有轉診單醫院不會接收,病人也沒有地方待,需要自行決定是否還送往醫院。120的醫護人員語氣焦慮:我們不能等你們,我們還有其他病人要送。

她和母親不想讓父親去醫院挨凍,最終選擇放棄。120的工作人員教了她們幾個急救的方法後,匆匆地離開了。走的時候,父親仍舊昏迷不醒。

那一刻李小熊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絕望——目睹著親人一點一點死去而自己無能無力的絕望。她一直都努力、樂觀、積極地面對生活,從不介意對人抱有最大的善意,並盡全力面對和解決每個問題,但此刻她意識到自己的無力與渺小——“不管你平時多厲害,在生死麵前你什麼都幹不了。”

她低落到了極點,忍不住寫了一條朋友圈哭訴生活丟給她的這一切。但不到一分鐘,她又把朋友圈刪除了。

“你都知道絕望是怎麼樣的感受了,就不想讓別人也有這樣的感受了。”李小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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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志願者們運送的飯菜

瞬間湧來的善意

第二天,她還是發了一個朋友圈,想記錄一下生活,“幫了那麼多人,卻沒辦法幫助自己的家庭”,沒想到上百條微信湧來,全是對她的關心。

微信上曾坐過志願者車的一位醫生問她:“你在哪裡?我們這裡還有一些藥,我給你送過去。”

住在附近的護士告訴她,她給她留了一瓶消毒水。還有些醫生在微信上幫她“雲看病”,“現在有什麼症狀?你覺得怎麼樣?把拍的片子來給我分析一下?”

她對接過的麵包店老闆,直接把麵包送到了她的家。

她在朋友圈裡提到好久沒吃肉,很多朋友要把自己家的臘腸、臘肉送到她家來。她說,別來我們小區,我們這棟樓很多人感染。朋友說,沒關係,我們就要給你送,或者我們就放在門口。

車隊的朋友要上門給她做飯,“家裡都病了,肯定沒人做飯,沒有營養怎麼養病?”

她有個幾年沒見的朋友住在武漢徐東片區,離她家“十萬八千里”,從朋友圈得知她在做愛心車隊,又知道她被感染後,要騎自行車來給她送藥。

2月13日,一個平時沒什麼聯繫的人,騎著電動車去給她買了好幾百塊錢的藥,買完藥後,電瓶車沒電,那人就在風中,推著電瓶車一點點走回了家。

她本沒有期待這些,她知道疫情結束後,“很多人就會把我刪了”。但每個收到善意的瞬間,她覺得每天回覆的那幾千條訊息都有了意義,“很暖心,覺得一切都值得了,如果下一次還有這個事情,我明知道會被感染,還是會繼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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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在李小熊車子上留下的“告白”,疫情期間他們很難見面

並不想做“英雄”

如果沒有這場肺炎,李小熊在這個春節有些必須要做的事情:與父母團圓,和男友自駕遊,逛迪斯尼樂園,去咸寧坐船看鐘乳石、泡溫泉,並等待男友的求婚。

和許多女孩一樣,李小熊會很在意年齡這件事。詢問年齡時,她說,我90年的。“哦,今年30歲了。”她趕緊糾正:“還沒有滿啊,我29歲”。

她愛美,並因此做了醫療美容醫師。她在武漢的一家醫美工作室上班,忙的時候一天有五六個客人,閒的時候可能一個都沒有。春節前,她投資的美容整形醫院在長沙開業,她成了一名小股東。

她的副業是遊戲主播,在遊戲王者榮耀中她是“榮耀王者”的段位——遊戲中封頂的等級。空餘時間,她喜歡聽書,還買了某音頻分享平臺的會員,不過有時候“聽著聽著就會睡著”。

在微信群裡抓到一個偽裝成醫院對接人的騙子後,她也會用髒話破口大罵,“XX,那個X人!”

在男友秦樂眼裡,女朋友李小熊有“很女強人”的一面,但更多的時候,“可萌可呆”。

他記得帶李小熊去坐東湖磨山的纜車,她因為恐高嚇哭,不敢坐在纜車廂裡的板凳上,癱在地上抱著他的腿,求他返程的時候帶她走下山。當時外面風呼呼地颳著,纜車搖搖晃晃。從窗戶往下看,人和螞蟻一樣大。

在他心裡,李小熊是個倔強的女孩。

一開始知道她在做志願車隊時,他很擔心,恨不得天天和她吵架,讓她停下手頭的工作。“為什麼自己病了還要去幫助別人呢?天天在外面東奔西跑。” 秦樂說。但最終,他還是敗給了她的倔,“叫她不去還是要去,那就沒有辦法了”。李小熊的車隊缺車,他知道“現在這個關頭借車挺不懂事的”,但為了女友,還是好說歹說找朋友借了一臺車。

在知道李小熊得病後,他“很絕望”。雖然也在武漢,但因為交通封閉兩人無法見面,他只能每天督促她按時吃藥,補充睡眠,“聽她傾訴,給她精神上的支持與希望。”

母親林桂花覺得,如果女兒想保護世界,那她只能保護女兒。

她在李小熊從長沙回來前就開始畏寒、噁心、頭暈無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不想女兒擔心,騙她說,自己只是得了普通的感冒。李小熊回來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忙工作,林桂花慶幸女兒沒時間管她。

在自己的屋裡,林桂花在床躺著,忍受著“全身上下說不出來的疼”,偷偷給120打電話。她告訴120自己快不行了,120說,先預約一下。她四處託朋友要核酸檢驗的資格,朋友說,現在哪裡輪得到你。

雖然躺在床上不能動,她卻能聽到隔壁房間裡,女兒的手機從早響到晚。模模糊糊的聲音中,“物資”、“接送”、“醫護人員”是高頻詞,她猜出來女兒在做志願活動。

她心裡覺得驕傲,“她從小到大就一直是個很有愛心很善良的女孩”;但更多的時候,她滿是擔心,連著幾個半夜,她隔著牆聽著女兒通宵接電話。飯點的時候,她打電話叫女兒出來吃飯,但李小熊接了所有人的電話,唯獨掛了她的。

林桂花在自己的房間裡心疼到淌淚,又捨不得對女兒說一句重話。她聽著女兒打電話,覺得“自己隨時走了女兒都不知道”,但想著李小熊,她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林桂花只聽到李小熊在房間裡晝夜打電話,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女兒也在和她一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忍受著全身上下說不出的疼。

2月2日,李小熊發現父親出現新冠肺炎的症狀,帶著父母一起去醫院做了CT檢查和核酸檢驗。片子顯示母親的雙肺感染,幾近白肺。那一刻,她無比內疚,她貌似在努力照顧所有人,卻忽視了身邊人。而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告訴母親自己曾經病到“快死了”,然後又好了起來。

張小豔說,志願者團隊中像李小熊這樣“把傷痛放在心裡”的人不止一個。有位志願者運送物資時,她發現對方臉色不對勁。她問他,怎麼了?他說,家裡人去世了,趕緊別過頭擦眼淚,然後很快回過頭說,“需要的時候給我留言”。她為這個志願者司機傷心了好久。

採訪中,我問李小熊,因為你們,很多人說武漢是英雄城市,你怎麼看?

“再怎麼英雄,每個人也是血肉之軀,也是有父母、有小孩、有老人的,如果可以好好的活著,誰願意去做這個英雄?誰想跟人生離死別?誰想經歷這種事情?誇我們還不如給我們多捐一點口罩、防護服,多給我們點醫療資源。”

現在,李小熊的父親還在同濟醫院的重症病房治療,母親在酒店隔離,她自己剛做完新一輪的核酸檢驗,正在等待最終結果。

(文中張晨、張順順、秦樂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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