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電瓶車送藥的武漢90後老師: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摘要:從2020年1月23號開始,吳悠抱著“應該做點事”的想法,變身“騎手”,騎著他的小電瓶車,奔波在武漢的大街小巷,給物資匱乏的病患家庭送去口罩、酒精和藥物。目前,他和他的學生專門給250個家庭送藥。加上之前送的,現在大概送了500戶。

文 | 張楠茜

武漢人吳悠的Vlog裡,最常出現的是夜晚的空曠街道、黑壓壓的馬路,他的電瓶車打出一團明黃的燈光印在地上,旁邊伴著他臃腫的影子。車往前開,鏡頭搖晃,吳悠自言自語著今天又到哪裡送藥,疲憊的聲音伴著呼呼風聲。

電瓶車是黑白色的,車頭搭著彩色波點的擋風棉襖,車燈下有個小籃子,平時塞滿物資,籃子空了,說明這天的任務完成。吳悠摘下蒙著水汽的黃色邊框護目鏡,額頭和眼下有兩道平行的印痕。

吳悠今年26歲,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擴大前,他是武漢一所中學的實習老師、輔導機構的兼職老師。他愛好廣泛,以前留學學過錄音工程,拍電影、MV,平時還搞搞說唱。

從2020年1月23號開始,吳悠抱著“應該做點事”的想法,變身“騎手”,騎著他的小電瓶車,奔波在武漢的大街小巷,給物資匱乏的病患家庭送去口罩、酒精和藥物。

發燒的病人拿到藥,有了幾天緩衝期,去社區登記、等床位住院,再堅持下來。

大多數時候,他不敢停留太久,很多求助者只在防盜門貓眼裡看到他的頭頂,有時候他們甚至背對背說話。吳悠說,重要是藥物能送到對方手上,自己不是英雄,也怕感染。

武漢變憔悴了,二十多年來他卻第一次真正地注視這座城市。有一次送藥回來,開過空曠的首義廣場時,他停下發了一會兒呆,突然領悟到武漢人的精神——只要認為是對的,就先“搞了再說”的江湖氣。

以下是他的講述:

“一個人戴口罩沒用,都戴才行”

我是武漢香港路一家培訓機構的老師,也在一所中學擔任實習老師,學生都是00後。疫情擴大後,學生很害怕,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安慰他們。

我爺爺以前在部隊裡負責衛生,當時他在家看著電視新聞,說了一句“一個人戴口罩沒有用,都戴才行。”我不斷想起爺爺說的話,不喜歡宅家裡,也不想做局外人,想告訴學生,雖然自己不是超級英雄,但可以盡力解決一些問題,所以開始送家裡囤的一些口罩給別人。

大年初一,我拿了300個口罩出門,一包50個,騎車沿路發。那天是個陰天,街上沒什麼人,沒發出去。後來我到小區居委會,消息一傳十,很快發得只剩100個,又到隔壁小區,不到兩個小時就發光了。

很多人都以為我是政府的工作人員,還問我“封城”封多久,我說我不是政府的,“那你為什麼發口罩?”我說做志願者的,他們也沒有反應過來。

幾天後,我的學生加入,他騎單車,我開電瓶車,我們寫了個牌子“免費幫送口罩、藥物”。

騎電瓶車送藥的武漢90後老師: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吳悠/圖源微博

我還記得第一個求助者,她發燒了,家附近什麼都沒有,讓我送退燒藥。我去藥店買了阿莫西林、頭孢,騎電瓶車8公里,到約定的地方,把藥放下,掉頭,看著他男朋友出來拿藥,隔著馬路跟我吼了聲謝謝,還在那放一包煙給我。

才“封城”時,物資非常緊張。有一天早上,我們跑遍5公里內的所有藥店,只找到一盒連花清瘟膠囊,還是個有草字頭的盜版(“蓮”花清瘟)。有一次,我們只能把一板膠囊拆開,這家給一半,那家給一半。阿比朵爾的價格翻了三倍。口罩魚龍混雜,消毒酒精的價格也在翻倍。(編者注:2月4日,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李蘭娟和她的團隊在武漢公佈治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最新研究成果。他們發現阿比朵爾能顯著抑制冠狀病毒複製,建議列入國家衛健委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第六版診療方案。)

開始只有我和學生兩個人,隨著更多人加入,我們的分工更為明確:線上志願者登記藥物需求,朋友幫忙寄外地的物資進來,我們提前規劃路線,再送給求助者。

現在我們有個群,專門給250個家庭送藥。加上之前送的,現在大概送了500戶。

送得最多的是退燒的奧司他韋,一盒管一天,成人版的沒有了,大家都吃兒童版,所以耗量大。現在武漢人已經有默契,像阿比朵爾這些藥很難買,大家都不會開口問了。

我們前一天晚上會按求助信息來設計第二天的路線,有時候一兩百米就糾結蠻久,路線最好是圓圈,一趟走完,覆蓋的面積越大越好。

我一次會給一戶送4天的藥,上午11點出門,送完回,有時候搞到凌晨一兩點。我的電瓶車一塊電池跑兩個小時,50公里左右。這小電動車本來是拿來買菜、散散心,現在跑了快1000公里了。

騎電瓶車送藥的武漢90後老師: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騎行途中充電/受訪者供圖

為了省空間,我把包裝盒拆了,帶著一大袋藥,到了直接抓:連花清瘟4板,奧司他韋50袋,再配上380毫升的酒精、20個口罩,像某種形式的套餐。

比較頭疼的是,每隔三四天就要找藥的新渠道,連花清瘟、奧司他韋、莫西沙星,一個個輪著來。找到一批歇一口氣,再找下一批。最開始找我朋友的藥廠,現在他也託了三、四層關係了。

第一批藥到的時候,我蠻開心,就帶了一整箱出門,電瓶車都沒地方擱腳,還掛了五六個塑料袋在車頭,酒精塞在書包裡,整個人臃腫得像輪胎人米其林。

但問題來了,到目的地停車,我不能把藥就放那裡,怕丟。所以只能抱著一大箱藥上樓,有病人還以為我要整箱給他,但那個藥一盒就能管三天,還有副作用,所以也沒送多少出去。

除了主流的幾個藥,還有人要治乳腺癌、高血壓、心臟病之類的藥,所以又拉了個對接非新冠肺炎疾病的藥的群。

最開始我是免費送藥,現在部分藥收藥店價,口罩和酒精免費送。一方面是經濟壓力,墊了一萬多了,另外是為了防止“伸手黨”,或者有人囤藥。之前有人說一個口罩沒有,讓我送,有人把我的微信直接發到各種家族群、同事群,都來要藥,這違揹我們給病人救急的初衷,原則是病人、老幼優先。

防盜門貓眼裡只看到我的頭頂

我的裝備一般是,戴個摩托車頭盔,包住下巴,衝鋒衣材質的羽絨服,還有皮手套,為了好擦拭酒精。現在會穿防護服,戴上護目鏡、手套。手套每天換,但防護服、眼鏡物資緊張,回來消完毒,掛外面通風。

一開始會有些忐忑,想到電影《傳染病》的場景,不敢和對方有過多交流,有時我敲了門就閃,他們最多在防盜門貓眼裡看到我的頭頂,有時為了省時間,就像丟保齡球一樣把東西丟在樓梯上,再打電話說一聲。

特殊時期大家講話很乾淨利落,都直接問“XX藥有吧?”,沒有廢話。

有一次求助的人出來拿藥,穿著個黃色的睡衣,像《無間道》裡接頭一樣,出現的時候就是個背影,靠著欄杆,他說,是你吧?我就說,是,給你放那了。

有時候給老人送藥,老人說不清楚地方,到了目的地還會在那裡徘徊很久,花半個小時找到地方。有些老人不知道我是誰,我又忘了求助人叫什麼,就蠻籠統地跟老人說,“你親人喊我來給你送的”,老人又問多少錢,我說,你親人給過了。

把東西送到人手裡就行,儘量不接觸,但也有意外。

1月27號,給已經確診新冠肺炎的病人送藥,對方突然走得很近,給我鞠了一躬,出來我就把一次性雨衣丟進垃圾桶,還倒了84消毒水,防止環衛工感染,回到家噴酒精,脫掉外套,對著高溫暖氣一直照,再洗熱水澡。

當時有新聞報道,8樓的病人從來沒去7樓,但7樓的人被感染了,聽到這些很極端的例子會想,萬一自己就是下一個呢?

1月30號給一個疑似病人送藥,他拿著藥就走過來了,我在電動車的右邊,他在左邊,他想給我轉賬,我說不要緊,他估計也沒聽到,把頭靠過來還想說什麼,我就假裝接電話走了。

回家立馬喝藥,我心臟之前做過手術,莫西沙星對心臟有副作用,那天也吃了。

不過後來想開了,大不了一個我沒了,至少救了兩個,那也多賺了。後來聽說,那幾天的送藥非常關鍵,吃藥的幾天時間讓他們有一個緩衝期,聯繫好了醫院。

騎電瓶車送藥的武漢90後老師: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吳悠的Vlog/圖源微博

直到現在,我媽還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前幾天我上了衛視,不過剛好她去買菜了,沒看到。

我爸知道我在做的事情。他有一次發信息鼓勵我,說很為我驕傲。其實我們父子兩個都不太會表達感情,他從來沒有給我發過六七排這麼長的消息。

偶爾壓力很大,會想到一線的醫生,他們可能還比我年輕,那麼大壓力,我不能不扛壓。

有一家人讓我印象很深,80多歲的老夫妻染了新冠肺炎,50多歲的兒子和兒媳婦去照顧他們,感染上了,20多歲的年輕人再去照顧他父母,又染上了,傳染給了自己的媳婦,一家人從上至下6個人,除了小孩,都染上了。

他們就住在我對面的小區,狀態最輕的孫媳婦向我求助過。我看到她的朋友圈,很焦慮。現在一家人都住進不同醫院,老人很嚴重,用上了呼吸機。

理論上來講,他們是在“封城”之前感染,那時候消息是說“有限人傳人”,他們也沒有引起重視,一開始覺得是流感,不知道怎麼去防護。

我的活動區域在漢口,但求助者也常問,武昌、青山什麼時候來?有時候跑得遠,青山單程都是60公里,但我還是會去。總說第二天休息一下,第二天也和學生出來了。

有時候崩潰是心理上的。曾經有一位媽媽求助,她沒確診,但很絕望,丈夫不在了,總是會說萬一自己沒了,孩子也會跟著走之類的話。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把電話留給她,跟她說有事就找我,24小時不關機。

也有一些很溫暖的瞬間。有一天我送藥到晚上快兩點,離家30公里,手機和電瓶車沒電了,我在群裡說了一聲,病友、朋友立馬行動起來,一個人騎自行車過來送充電寶,一個人走過來送充電線,我推車兩三公里,另一家人幫我把車抬到樓上去充電,那天到家已經是凌晨五點了,心裡卻很感動。

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之前我奶奶腦出血,人還清醒,CT檢查出沒有新冠肺炎,爸爸想帶她住院,但跑了好幾家醫院都沒有床位。2月9號我發了個微博,求助大家的意見,第二天就看到至少100條私信,最後轉發接近兩萬條。

協和、同濟醫院的教授看到情況,打電話過來,看了奶奶的CT,都說可以在家靜養,後來送奶奶去了中心醫院打針,情況穩定下來。

我受到過別人的幫助,也在幫助別人。現在很多人也想加入我們,我們挑人會比較謹慎,儘量選對城市有關懷的本地人,再就是身體能吃得消,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前段時間聽說有個志願者,把一個車的物資接走了,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那都是要送到醫院去的物資啊,其他志願者報警了。

我是90後,平時我是蠻有個性的人,在培訓班教傳媒,在一所中學是實習老師,留學學過錄音工程,拍過MV,搞過電子競技。但真正到了(需要)共性的時候,也會有很強的同理心。

騎電瓶車送藥的武漢90後老師: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吳悠在上課/受訪者供圖

以前武漢是有豐富的夜生活的,現在晚上一片漆黑,六七點鐘就啥都沒有了,我住的地方離江灘很近,現在也封了,連想買個手套、借充電寶都沒有,走幾條路才只有個孤零零的便利店。

以前說“現在的生活來之不易,你要好好珍惜”,都是很敷衍地說,現在覺得,那真不是一般的來之不易。這個地方變得憔悴,卻更愛它了。有一次送藥回來,路過紀念辛亥革命的首義廣場,以前車水馬龍,現在光禿禿,很空曠。

我站在那裡休息了一會,打開手機查辛亥革命的歷史,是因為消息洩露,在武漢提前引爆的一場革命。易中天評價武漢人是“搞了再說”的精神,之前沒有感觸,但現在我和學生、身邊的朋友,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只要認為是對的,就搞了再說,“60公里那麼遠回不來了怎麼辦?”——去了再說。

這次很多媒體都來採訪我,一開始還想官方一點,教科書一樣、在國旗下講話那種感覺。但其實我內心很簡單,四個字“搞了再說”。一開始覺得送完今天就結束吧,但現在也做了這麼久,認為是對的就做下來了。

疫情前,我本來有個劇本和好朋友一起合作,要到美國一個小電影節看看。機票退了,電影節也取消了。我那個武漢朋友在美國,美國有乙型流感,武漢有新冠肺炎,他進退兩難,後來去了深圳。

疫情結束之後,最想出去旅遊一趟。這個事情之前,我覺得自己是蠻普通一人,無非愛好多了點,現在感覺自己有些變化,多了份擔子,不太熟悉的人以前會覺得我冷漠,這次也重新認識了我。

騎電瓶車送藥的武漢90後老師:武漢人的精神,“搞了再說”

吳悠送藥途經漢口中一路隧道/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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