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最佳影片《陽光普照》:每個家庭都是躲在水缸裡的司馬光

有些巧合,像極了命中註定。


第28屆金雞百花電影節,影帝王景春在獲獎感言中說:


“希望中國電影陽光普照,希望所有的愛地久天長。”


同時,第56屆金馬獎頒獎禮,電影《陽光普照》問鼎最佳影片。


一時間,評分高達8.3分,甚至一度被影迷譽為是2019年臺灣電影最佳。


而在兩個半小時的觀影后,憑殘留在腦海中的影像基調和故事內容,《陽光普照》的確在某些方面,易讓人聯想到是枝裕和的日式溫情片,與《地久天長》的主旨。


可細細咂摸,無論是故事講述,還是人物塑造,《陽光普照》又表露出一定的獨特性,如普世陽光照耀下的那一縷冷風。


金馬獎最佳影片《陽光普照》:每個家庭都是躲在水缸裡的司馬光


光看故事簡介,類似是枝裕和那種家庭倫理片,卻又比日式的治癒多了份凜冽。


再平常不過的一家人——父親阿文、母親琴姐,加上兩個兒子,大哥阿豪,弟弟阿和。


接著,一連串的意外——二兒子跟混混砍了人,進了監獄,懷孕小女友又找上門;大兒子成績優異,卻跳樓自殺。


破裂的家庭,慵懶的街道,生活化的人物描繪,去戲劇化的影像剪輯,日系滿滿,卻少了些治癒。


是枝裕和的電影,多通過矛盾的鋪展,達到家人彼此間情感的和解。


不同的是,《陽光普照》中的家庭不是治癒系的父慈子孝,而是在時間的推進與陽光無差別地照耀中,揭露出情感缺失的真相,並愈發難以癒合。


它不是失意者的和解,而是孤獨者被告知本就如此孤獨後,每個人都停留在自己的情感孤島,以自認為的愛去愛,無法達成真正的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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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無論是片長,還是獎項上的衝撞,《陽光普照》也易與《地久天長》產生比較。


之前寫《地久天長》的影評,提到了影片的英文譯名,此次我亦從英譯名著手:


A Sun

&

So Long,My Son


“sun”諧音“son”,而《陽光普照》中的父親阿文也一直強調自己只有“a son”的事實。


時間在兩家人身上無情地碾過,拼搏奮進像是一個再也兌現不了的承諾,可每個人都對一件事念念不忘——孩子。


在影像上,兩部影片都以暖襯冷,分別用上世紀濃烈的暖色調,以及時光無休止的照射,來襯托時間的冰冷。


不同的是,《陽光普照》是去年代感的,而這種無以辨析的時光流痕,雖無詩意的雋永,卻恰恰展現了時間的無形與殘酷。時間永遠在那,正如太陽,永不改變。


日光下的人進出家門,進出辦公地,進出監獄,可時間依舊涼涼,以客觀的視角看著主觀者的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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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一張照片,全家人都呈現其中,但也僅限機械地羅列,至於親情是否真的無價,彼此情感是否交融,猶未可知。


下面,我們就從片中挑出幾個主要人物,具體說說這種掙扎糾結的家庭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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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父母和子女都保持著一種理想狀態,彼此瞭解,相互關心。


但在《陽光普照》中,父親阿文對孩子的態度,總表現出冷峻的壓迫感。


對於小兒子阿和,父親從未承認有過他。在他看來,認一個社會混混做兒子,不但沒法光宗耀祖,說出去還怕人笑話。


對於大兒子阿豪,父親則處處把他推到最前面,畢竟成績優異的阿豪即將考入醫學院,以後在社會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本就是每個父母的心願。自己未完的希望,只能通過子女來完成。


這種看似出自私心的期望,並不能否定阿文的父愛,只是無言的愛在心中密閉地生長,最終開出血腥極端的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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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小兒子阿和,父親用自認為的好壞善惡加以保護。


阿和出獄後,父親沒有不管不顧,他成天開教練車,默默地關心著孩子,生怕出事。


甚至在意識到別人威脅到自己孩子時,開車撞死對方,施加私刑的審判。


面對大兒子阿豪,父親的關懷也有些冰冷,甚至透露著功利性——去大兒子的補習班,給一些駕校發的練習本。


唯一的見面是在大兒子的補習班外,唯一的貼心也流於工作薄上的往來。


誰不想去愛,可誰又不是在自己的理念中,冷眼旁觀,從未進入到孩子們真正的內心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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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在駕校當教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你會發現父親一點生氣也沒有。


雖說是個駕訓班教練,但看看那些學員們,胖妹妹陽光憨厚,小夥又有一定的開車經驗,缺的只是一個駕照證明。


阿文有的,僅僅是駕訓班給他的那句雞湯式的口號——“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一生都活在教條裡,卻沒有運用教條過好自己的生活。他只把握住了在駕訓班的時間,掌握好汽車的方向盤,卻徹底遺失了陪伴家人的時間與人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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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別人問阿文有幾個兒子,他因面子說一個,畢竟阿和是他眼中的壞孩子。


在阿豪死後,父親仍舊說自己有一個小孩,因為他真的只有阿和這麼一個依靠了。


一輩子想有出息,最終只能在時間的殘酷中嘆息,並妥協於時間。


在跟畢業學員講話時,阿文情到深處,以自己的經歷,以及兒子死後的心情,希望能讓學員從中獲得體會。


誰知,生死是你的,跟別人無關。人與人間註定有一道不可跨越的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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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父親,母親琴姐則對孩子關懷有加,平易近人。


這種關懷,幾近完美,反而缺了一些現實的瑕疵,少了真正的無微不至。


琴姐對一切都是那麼寬容。對於阿和的女友小玉,她是第一個接受的;對於兒子,她也比丈夫要了解許多。


但這種關懷仍是隔靴搔癢,她不過是站在自己生命的圈內,微笑著面對陌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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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琴姐為什麼會接受小玉?看似體貼,實則保有子嗣延續的傳統觀念。


在小玉的姨母告訴琴姐自己不是小玉母親的實情後,琴姐有兩個反應:


首先問小玉姨母有沒有結婚;


接著,答應照顧小玉,讓她順利生產,原因是對阿和、姨母都好。


在琴姐的思維中,婚姻家庭是首位,重中之重是後代延續。


姨母沒結婚,小玉生下孩子起碼還能照顧一下她;而小玉的孩子是阿和的,也利於自己家庭的傳宗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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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姨母問琴姐,阿和到底是怎樣的人時,琴姐如數家珍地聊著兒子。


但細細想來,都是大概:他什麼時候不開心,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撒嬌,講得清楚,也聽得模糊。


阿和的生命歷程在琴姐心中像是編年史,几几年幹了什麼,几几年誰跟誰交好,都是概述。至於兒子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是什麼讓他產生這些轉變,琴姐一概不知。


片尾阿和撬了別人自行車的鎖,琴姐問他什麼時候學會撬鎖的。


母親的通病,就是在寬恕的表象下,也粗看了孩子成長的細節。


對於身邊的親人,我們只知個大概,而內心深處,誰又能真的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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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大兒子阿豪,這裡也點題“陽光普照”。


阿豪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一切都是完美的,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以自殺告終。


為什麼要自殺?因為在阿豪眼中,自己是那個完全暴露在太陽底下,沒有陰影遮蔽的人。


就像那個魔幻現實主義的場景一樣:全班同學都趴在課桌上,只有他一個人醒著。


我們都看到他的光鮮,卻忘了醒著的人看著周遭的昏沉與惶惑,內心也是說不出的孤寂與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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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阿豪對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做了新解。


很多人說司馬光砸缸是為了救別人,而在阿豪看來,司馬光救的是自己,因為缸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司馬光。


歷史上對人的解讀都是顧全大局的,為了宣傳,而每個人內心的陰影,卻不被人熟知。


課堂上,阿豪質問老師相不相信課本上的司馬光,意思也就是讓別人意識到自己也是不完美的。


他要的不是自然而然,而是一份有溫度的感觸。他要的不是父親贈送的練習簿,他要的,或許就是躲避陽光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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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對於阿豪來說,除了有別人看到的光鮮,還有背後的蔭庇。


阿豪說世上最公平的是太陽,因為陽光普照的背後,是陰雲密佈,而在地球上,陽光與陰影總是對半出現的。


自殺,實際上是一種內心的平衡,即不想再完美下去,而是去擁抱自己內心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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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真正理解阿豪,那個暗戀她的女生也是,在阿豪臨死前的短信中,她也不知對方的真實想法。


有趣的是,在阿豪的葬禮上,小玉的姨母一直沒有正眼看阿豪的遺像。


或許生活中的我們也是如此:不敢正視太陽,就像不敢正視別人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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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弟弟阿和,無外乎還是母親不理解,以及女友小玉的奉子成婚。


獄中婚禮那場戲,即主觀情感與客觀環境間衝突最為強烈的呈現。


證婚人口中的熱鬧一下,太過敷衍,不過也印證了每個人的內心——婚姻不過是一連串錯誤產生的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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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聊一下的是,在阿和離開牢獄時,獄友呆滯地唱著那首《花心》。


“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


不難發現,監獄中的阿和比較自如,哪怕跟獄友起衝突,一夜閒坐,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而在監獄外,他則是各種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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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終究過去,時間依舊在那,我們做過的一切都改不了。


坐過牢就是坐過牢,工作就是不好找。別人的婚禮喜氣洋洋,自己總是不被祝福的那個。


阿和有的,僅僅是當年混混菜頭躲不去的陰影。他的一生,註定同正常隔著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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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我最為鐘意的一個角色,是那個小混混菜頭


菜頭在片中的形象,乍一看很臉譜,是個做什麼事都像在挑刺的人。


當年因幫阿和出頭,砍了別人的手,但在審訊的過程中,阿和一直退縮,說是自己只想嚇嚇別人,反而幫兄弟忙的菜頭多判了幾年。


菜頭一直以惡棍的形象示人,哪怕在他出獄後,每個人都躲著他。


最後,他被父親阿文開車撞死。諷刺的是,菜頭的死是因為沒有在車內抽菸,而是站在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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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往日的友人,阿和記住的只是恐懼,口中說的全是“不要在車內抽菸”“不要搞我”之類的話。


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玩耍了,花謝了,或許真的就沒法破土發新芽。


出獄後的菜頭混得風生水起。他明白,這個世道不獎勵勤奮,而是如《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中所寫的那樣: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


菜頭家裡只有一個奶奶,這逼得他不得不鋌而走險,才能活下去。老老實實過日子,結果只能像阿文一家那樣窮得叮噹響。


他來找阿和,真的是為了要那150萬賠償金嗎?我看未必。或許,彩頭忘不掉之前的情義,並不理解阿和在審訊中的“背叛”。


他心中仍有阿和,不過對於別人來說,混混的印象已無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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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每個人的感情是主觀的,但電影《陽光普照》整個拍攝的鏡頭較為客觀。


人物是木訥的,就連色調也是冰冷的。


片中關於陽光,其實沒有太多的特寫鏡頭,多是間接地拍攝陽光普照下的場景。


為什麼?因為導演想傳達出一種鏡頭話語上的冷漠,甚至是一種無力感。


結婚時的臉,是無光彩的;


兒子出獄後,父親也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


哪怕手被砍斷了,當說起這些,也都像是在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時間總是公平的,就像陽光一樣,不偏不倚。


可人要的不是無差別的公平,而是有差別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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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下的,不是陽光,而是生在世間的你我,無處躲藏。


太陽只有一個,就像人生只有一場。


在今天與明天之間,時間之路漫長。


既然都會敗給時間,倒不如審視光陰中的彼此,無視時間之鐮的割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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