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因為診斷門檻過高,過去二十多天裡,武漢未確診患者形成了一個“堰塞湖”。

由於床位和隔離點少,武漢市對於疑似患者和輕症患者的要求是“居家隔離”,這個策略是無奈之舉,但也是失敗之舉。

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圖)

2月19日,武昌醫院的發熱門診就診的人數明顯減少。

“這件事不能再等了。”2020年2月16日,新任湖北省委常委、武漢市委書記王忠林在視頻會議中說。

他說的“這件事”是指為期3天的集中拉網式大排查,要力爭在3天內,對居家患者進行地毯式、拉網式的排查,徹底摸清感染患者的“底數”。

這一天,距離2月5日湖北省“應收盡收、應治盡治”命令的下達已經過去了11天。那一天,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命令,要求對疑似和確診病例“應收盡收、應治盡治”,確保一個都不放過。

“應收盡收”這個詞其實早在二十多天前就出現了,此後一再被提起。

1月24日,武漢市政府就強調,要全面進入“戰時”狀態,確保發熱病人得到及時救治,確保能夠無條件收治所有疑似患者。

這一天正是除夕,武漢“封城”的第二天,很多人正在醫院裡苦苦地等著一張床位,一份核酸檢測試劑。

兩天後,武漢再次強調,要拿出“一級響應”戰時狀態,做到“應診盡診、應住盡住、應收盡收、應到盡到”,堅決遏制疫情蔓延勢頭。

此後,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及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等,均強調要做到所有患者“應收盡收”。

遺憾的是,22天后,武漢感染患者的“底數”仍未查清,這場漫長的戰役仍在持續。武漢要做到“應收盡收”,為何這麼難?

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圖)

2月12日,一輛城管車幫助患者轉送到醫院。

“堰塞湖”的形成

2月13日,湖北省、武漢市雙雙換帥。

這一天,武漢市創紀錄地新增了13436個確診患者,這個數字是前幾天的六七倍。值得留意的是,在這些新增確診病例中,通過臨床診斷確定的病例就佔了92%,達到12364例。

湖北省衛健委官網解釋稱,為與全國其他省份對外發布的病例診斷分類一致,從2月12日起,湖北省將臨床診斷病例數納入到確診病例數進行公佈。

此前,對於武漢患者來說,核酸試劑檢測是唯一的確診標準。疫情暴發初期,核酸試劑供應量嚴重不足,使得很多疑似患者需要排隊才能獲得檢測機會。

因為診斷門檻過高,過去二十多天裡,武漢未確診患者形成了一個“堰塞湖”。

1月29日,武漢市民袁華的CT檢查報告顯示“肺部有片狀磨玻璃影”,這屬於高度疑似患者的症狀,她隨即上報給所在的漢陽區五豐里社區,然後等待核酸檢測。在這期間,她丈夫的CT報告也顯示“肺部感染”。

但直到2月9日,他們才接到社區核酸檢測的通知。2月12日、13日,夫婦兩個分別拿到了核酸檢測結果,顯示是陽性,不過,幸運的是,兩人都屬於輕症。

根據2月12日的官方信息,武漢市已有40家機構能開展新冠病毒核酸檢測工作,日檢測能力可達8000至10000人份。

廣州金域醫學檢驗集團是被官方指定的檢測機構之一,該公司品牌部負責人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1月31日前後,他們公司的檢測能力每天只有1000人份左右。後來,公司不斷增加人手和機器,現在可以達到每天3000人份。

但還有一些患者在網上求助,他們的雙肺已經發白,臨床症狀非常明顯,但由於核酸檢測呈陰性,不能認定是確診患者,無法進入到定點醫院,導致錯過了救治時機。

2月初,李雯的母親開始出現發熱、乏力、嘔吐的症狀,但是因為做了核酸檢測,呈現的是陰性,就不能認定是確診患者,只能在附近的隔離點進行隔離。

直到2月12日下午4點,她們才迎來了“好消息”——母親終於被臨床“確診”了,要從隔離點轉送到火神山醫院。但送往火神山醫院的都是危重症患者,李雯母親的雙肺也已經全白。

一線的醫生開始呼籲,應該將CT影像等臨床診斷作為診斷標準。

2月5日,國家衛健委發佈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斷方案》(試行第五版),才將CT影像結果納入到了患者的臨床診斷標準中。不過,這個新的診斷標準,並不適用於湖北地區。直到2月12日,這個標準才在湖北地區適用。

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圖)

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圖)

2月15日,武漢下起了大雪,已經收治1000名患者的火神山醫院被白雪覆蓋。

短缺的醫療資源

疫情暴發初期,“一床難求”是制約“應收盡收”戰役的另一大因素。

那時,網絡求助的信息中,除了求助核酸檢測之外,就是求助醫院床位。那些醫院人滿為患、排隊治療、醫生全天24小時不能休息的新聞,時至今日依然在很多人的腦海裡記憶猶新。

除了床位之外,當時醫護人員和醫療資源也出現了嚴重不足。

2月17日,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副局長焦雅輝在接受央視《新聞1+1》採訪解答武漢為何重症患者人數居高不下的問題時曾提到了這一點。

她說,對於一家醫院來說,一般情況下,10%的病房會是重症監護病房,在那麼多的時間內,醫院所有病房都變成了重症監護病房,用於搶救的呼吸機、監護儀等儀器和設備就不夠,同時也沒有那麼多重症科的醫生和護士。

疫情初期,這些僅有的醫療資源也未能得到政府部門充分協調。

“沒有資源可以調動”“沒有全局部署”,這是陳鵬對最初“抗疫”時的印象。他是武漢市一名處級幹部,在這場戰役中,衝到了“抗疫”的前線。

他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當時上級疫控指揮部下的命令是要嚴控疫情,但讓這些基層工作人員頭疼的是,除了不知道患者情況外,作為區級政府,他們能調動的醫療資源也實在太少——能調配的只有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這樣的醫院。

在這場“抗疫”中,缺的不僅是醫院床位,還有隔離點。“應收盡收”,要對“四類人”進行排查、收治、隔離,分別是確診患者、疑似患者、發熱患者和密切接觸者。而根據規定,不同的人群,要收治在不同的場所。

疫情暴發初期,由於床位和隔離點少,武漢市對於疑似患者和輕症患者的要求是“居家隔離”,這個策略是無奈之舉,但也是失敗之舉,雖然隔離了對外界傳染的可能,但很多家屬卻在此期間被感染。

不過,隨著兩萬名各省援鄂醫療隊員的陸續到來,以及兩神山醫院、11座方艙醫院的投入使用,這一醫療資源緊張狀況已經得到極大緩解。

國家衛健委官網數據顯示,截至2月17日24時,武漢市現有確診病例37152例(含重症病例9222例),疑似病例1799例。這意味著,要想保證所有的確診和疑似患者都能得到收治,至少要準備38951個床位,“拐點”來臨之前,這個數字會持續增大。

據武漢市衛健委官網透露,2月17日這一天,武漢共有45家定點醫院,共開放床位19161張,使用18086張,剩餘1452張。此外,12座“方艙醫院”計劃床位20461張,已開放床位7566張,已使用床位6971張。

從2月7日開始,武漢各高校改建學生宿舍之後,還可以釋放出8800張隔離輕症病人的床位。湖北省委黨校、武漢市區的部分黨校、部分賓館等也被徵調用於改造防疫隔離區。

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圖)

漢口火車站一家酒店被徵收做為“防疫隔離區”

艱難的社區排查

要做到“應收盡收”,社區排查是最重要的環節之一。

“疑惑問題莫發慌,社區網格把你幫”。這是在武漢街頭常看到的一條標語,為了密切追蹤疫情情況,武漢將各個社區進行網格式管理。

對於這座擁有一千多萬人口、總面積達到8569.15平方公里的特大城市來說,“網格化”管理是一項極其龐雜、繁重的工作。

在一間社區委員會的辦公室,南方週末記者看到,一位網格員的桌子上擺滿了表格、統計單,記錄的則是本社區所有人的流動信息和健康情況。這位網格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為了及時跟蹤社區人員的動態,他每天要給居民打幾百個電話。

但事實上,光打電話是不夠的,他們還需要上門走訪,詢問體溫情況,幫助照顧一些孤寡老人或者身體不便者。

一位街道工作人員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社區在排查的時候,如果發現有居民出現發燒、咳嗽等症狀,就會進行統計、備案,並會讓這些居民去醫院檢查。醫院檢查結果會上報到區裡,區裡再給街道反饋。

不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工作卻很複雜。比如,區裡反饋的表格裡,患者信息並沒有具體區分是哪個街道的,他們就需要爬在表格裡一個一個找,最終挑出自己社區的。

此外,有的患者信息只有名字和電話,不知道具體居住在哪裡,各街道就需要逐個打電話,確定是否屬於自己街道。還有一些患者,登記的是戶籍信息,但在另外一個街道居住,兩個街道就需要進行溝通,確定由誰負責。

“我們跟社區一樣,每天也要打很多電話。”這位街道工作人員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

找到自己街道的患者之後,街道會將患者情況以及床位再反饋給社區,由社區協助確診、疑似患者前往醫院和隔離點進行收治、隔離。

“有些確診居民找不到床位,醫院和街道就會讓他們來找社區,等社區的通知,這些人就會到社區鬧,讓社區幫他們解決床位。但我們哪有權力調配床位,只能等區裡和街道的安排。”一位社區書記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我們跟他們接觸,也很害怕,也怕感染啊。”

這似乎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社區工作者需要上門去排查,但他們本身就是密切接觸者,一些居民並不願意讓他們上門。

“別說上門去量體溫了,有時我們連樓都進不去。”上述社區書記向南方週末記者感嘆。

武漢的小區要求每戶每三天只能出一次門。這位書記的社區還要幫助居民購買蔬菜等生活用品,買回來之後,有的居民不敢跟工作人員接觸,就從窗戶上吊下來一個籃子,讓工作人員將蔬菜等放到籃子裡;有的則放到一樓門口,讓業主自己來拿。

武漢“應收盡收”難在何處?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圖)

江岸區銘新社區的“網格員”們正在核對居民的健康信息。

人手緊缺

缺人,是武漢社區工作人員共同的感受。

以武漢礄口區某社區為例,該社區共有六千多人口,社區工作人員共有11人,這意味著一個工作人員要應對600左右的居民。這樣的人員配比,是武漢這座特大城市比較普遍的現象,有的社區一個“網格員”要負責的居民甚至超過了1000人。

這個社區後來因為有疑似患者自縊身亡,被武漢市紀檢監察機關查處,社區負責人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該社區負責人對於轄區內出現這種慘劇深感痛心,但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她也深感無力。疫情暴發初期,該社區工作人員遭遇重大“減員”,一半人員因為身體不適不能參加工作,還有一人因為擔心被感染選擇了辭職,能夠“上陣”的只有五六個人。

社區與村委會相似,並不屬於政府機構。此外,通過對多個社區採訪,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他們的工資並不高,書記、主任的工資稅後在3000元以上,普通職工則只有2000多元。

為了補足社區人手,根據《長江日報》2月11日的報道,武漢市先後組織市直機關黨員幹部、市屬國企幹部職工、市屬高校教師職工,共計1.6萬餘名幹部職工,下沉到疫情較重的社區,統一編入街道社區工作隊,協助開展“四類人員”集中隔離集中收治等工作。

同時,各城區統籌區直單位和街道(鄉鎮)共計1.7萬餘名黨員幹部,全覆蓋聯繫包保社區(村)。這意味著,整個市區共計有3.4萬名幹部職工下沉到社區參加工作。

以江岸區某中型街道為例,共有50名左右的幹部職工下沉到這個街道。該街道共有5個社區,每個社區約可以分到10人。

不過,據多個街道和社區工作人員介紹,這些下沉的幹部職工主要是協助社區做好社區出入口的管理,如測量體溫、登記信息等,並非跟著社區工作人員直接與居民接觸,參與到更具體的排查工作中。

除了人手短缺,排查方法也影響著排查結果。

上述社區書記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目前上門排查和電話排查,主要是詢問體溫情況。但是,在武漢市確實出現了一些“無症狀”患者。他擔心,僅僅通過詢問體溫情況,並不能準確地弄清楚居民的健康情況。

“早期的情況更糟,醫院床位少,人又多,有些居民刻意隱瞞自己的體溫,不願意去醫院檢查;現在醫院人少了,隱瞞的居民也少了很多。”這位書記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

2月10日,武漢曾經公佈過一個“底數”,但是很快就遭到網友質疑。

當晚,在湖北省疫情防控工作新聞發佈會上,時任武漢市委書記馬國強說,截止到2月9日,武漢戶數排查的百分比已達到98.6%,人數排查百分比達到99%,並爭取在2月11日完成所有疑似患者的檢測清零。

消息出來之後,一些武漢本地網友開始調侃,自己屬於那沒有被排查到的1%。2月11日之後,武漢市其實仍然存在著不少的疑似患者。

即便是已被確診的病人,也還沒有即刻獲得床位。

2月14日,礄口區82歲的沈奶奶終於得到集賢里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通知,她可以被收治到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此時,距離她被確診已經過去了5天。

但是,由於腦幹出血,沈奶奶無法正常行走,這讓她錯過了指揮部派來社區的接送車輛,她只能讓兒子開車將自己送到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開始等待具體的床位安排。

2月17日,武漢市“集中拉網式大排查”開始,“不漏一戶,不漏一人”是這次大排查的要求。

這一天,南方週末記者多次撥打此前曾經採訪過的社區、街道工作人員的電話,均未能打通。不過,根據武漢本地媒體的報道,一大早,他們就開始去挨家挨戶地查,挨家挨戶地問。

有不願意配合、不量體溫或者暫時外出的居民,他們就登記下來,過一段時間後再去做工作。

外界對於此次排查的結果,充滿了期待。

編排:黎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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