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相思不是分離遠別的序曲,而是艱難時刻的安慰

《古詩十九首》中其實有一首叫《庭中有奇樹》。

此詩寫了一個孤單女子在尋常時日裡內心興起微瀾的一個瞬間,卻有濃得化不開的愛與甜。

《庭中有奇樹》與十九首詩裡其他寫遊子思婦、相思懷人的詩一樣,從女性角度著筆。那應是一個晶瑩剔透的春晨,春意已經很深很濃了,一層一層新綠捲過,大地上蔓延出翠色,天空也柔亮了。女子從一個走了長長的路的夢中醒來,身體和心靈都還未完全甦醒,春陽悄然入窗,她從枕蓆上支起半個身子,迎了陽光望向窗外,目光似乎在追隨夢裡漸漸隱去的清瘦背影。

窗上樹影婆娑,女子起身撐開窗戶,庭中那棵樹像一泓泉水,清亮了眼睛,也洗淨了暗夜的疲倦。庭院在冬天很是空曠,一如她寂寞的心;那棵樹木葉脫盡,孤獨伶仃。春天,柔風一日一日給樹染上綠色,漸漸地,那樹上的綠像春水一樣漲滿,慢慢生成了一朵一朵綠雲,庭院四角的天空也染上了薄薄清透的淡青色。

《古詩十九首》:相思不是分離遠別的序曲,而是艱難時刻的安慰

只有一個在光陰一寸一寸緩慢流逝的過程中細數過流年的人,才懂得那棵樹長成如此模樣是一個奇蹟。春日未央,奇蹟每天都在發生,前幾日密密的樹影裡有一些淺綠的點綴——不知哪一個溫柔的夜讓樹上綴滿花苞,而昨夜月色正好,風清露濃,今日樹上便開出溫潤的花,那些花應是柔淨雪白的,在青翠的葉間璀璨如星,有超絕塵世的美。庭中這棵正在認真開花的樹,安靜地在晨光裡閃耀生的光澤。

美得讓人屏息的花,彷彿他曾經的諾言,真實而清晰地存在著。女子已在樹下佇立多時,花影上身,在素潔的衣裙上映上深淺濃淡的灰色花紋,清幽的花香籠著她,像下著看不見的雨。女子伸手去攀折一枝半開著的最嬌美的花,寬袖褪落,纖臂如玉。

當她執花在手,鼻尖微蹙,細嗅花香時,雪膚與花色相映,成了庭中最悅目的風景。只是女子似乎心有所動,靨上微微泛紅:也許她想起那個男子將一朵花插入她的鴉色鬢髮,也許她想起某一個濃醉如酒的春晨,他們攜手對花,花靜人不語;也許她想起人去後某個黃昏滿庭風雨落花……她注視著這一樹芳華,眼裡恍惚還有著青袍的人影,她想把這手裡的花連同滿院的春色都贈與心心念唸的人。

當一個人內心盈滿愛意時,獨自玩賞美麗的風物總是一種遺憾,只有兩個人都能享受,才算沒有辜負愛、辜負美好。而愛有多悠久,以芳物饋贈情人的歷史就有多綿長。

《古詩十九首》:相思不是分離遠別的序曲,而是艱難時刻的安慰

《詩經》中男女相挑相思,也會以物傳情:“視爾如荍,貽我握椒”,豔麗明媚如錦葵的女子贈給愛悅者一把花椒,這愛是熱烈的。“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兩情相悅、調笑戲謔,少男少女一路行走一路芬芳,有芍藥的日子,就有歡愉和幸福;所贈還有木瓜、木桃、木李,果實甜美,愛也甜蜜。如此說來,那個女子想著將花贈與遠行人之時,正是甜上心頭的時刻。

滿樹繁花,朵朵迎著陽光,光潔鮮潤,但女子手裡的那一枝美得無以倫比,它帶了女子手心的溫度,更粘了她心裡的柔情蜜意。女子想將花小心收藏,把花放在袖中,只怕折損了嫩枝。放於胸前,又怕洩露了心思。花雖無可安放,清新怡人的香卻盈滿了懷裡袖間,正如不會因別離而變質的愛情。一陣風來,滿庭馥郁,香氣似要隨風越過庭院,到曠野上去,而良人應在花香也到不了的更遠方。

女子想起分別時青草延綿到天邊,而他在菸草中行走,一直走到眼睛能看到的天邊外。女子如何能把這朵鮮靈的花,連同這個因思念而甜蜜的瞬間,交付於男子手中呢?漫說遠人音訊渺茫,即使有人知道他身在何處,併為女子情思所感,願意越過千山萬水,為她捎去這份純美的心意,但是當良人見到時,花已枯,香已滅,他不會知道,有這樣一個春晨,和她青春的容顏一樣美好而寂寞。一朵花的生命,如何能追上浪跡天涯的行人的腳步?這朵花與女子潮汐般湧上的愛註定無法抵達。他行走過多少異鄉山水,走過四季花開,見過太多美麗或奇崛的風景,也一定遇見過正當年的好女子,他還記得庭中這棵樹開花的樣子嗎?曾經與他耳鬢廝磨的女子的容顏,在他的記憶裡是不是清晰如昨?


《古詩十九首》:相思不是分離遠別的序曲,而是艱難時刻的安慰

女子沉吟半晌,那些塵灰一樣紛繁的心思在陽光裡騰起,又最終安靜地落下。她手挼花枝,不禁輕嘆道:這花哪裡珍貴呢?分別太久,思念太長,而青春易老,紅顏易衰,她多希望,這一朵花,還有這樹、這庭院,永存著值得良人惦念的愛與美。

一花一念一情思,近兩千年前的樹、花、人早已寂滅,而詩裡還有花的芬芳,詩中庭樹不凋不萎,那個春天以及女子的情愛還新鮮。細細尋思,女子對花的態度很值得玩味:奇樹、華滋,這四字從整體言樹與花的嘉美,馨香從細節上呈現花的珍麗、鮮媚與芬芳,經了這樣層層渲染後,我們才會覺得這朵花配得上她的繾綣柔情,然而,詩的末尾卻忽然說此花不足貴,看似突兀且矛盾,其實這樣就能著意強調:比花更珍貴的感情,是跨越了時空的相思愛戀。

《邶風·靜女》裡的彤管也很尋常,但青年男子懷了單純的喜悅,愛人及物,在他眼裡,女子從田野上採摘並贈與他的草木,因這份天真爛漫的愛情而格外珍貴。不知道《古詩十九首》裡走了長長的辛苦路、嘗過人世辛酸的遠行人,如果能收到女子從家鄉捎來的、已經枯萎卻有暗香殘留的花朵,會不會懷想庭中那棵樹與樹下的女子,因此動念想返身歸鄉?

與《詩經》裡性情真率、情感熾熱的少男少女相比,《古詩十九首》裡的行人思婦都藏著很多人生故事,這些故事都是苦澀的。愛與相思不再是“與子偕老”相聚相守的序曲,而是艱難生活裡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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