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豐饒之海——奔馬》看三島由紀夫之死

引言

首先簡單介紹一下本文主角:三島由紀夫,日本小說家、劇作家,原名平岡公威,1925年生,1970年寫完《豐饒之海》最後一卷《天人五衰》後切腹自殺,死於“介錯”。他被譽為“日本海明威”,曾三次(一說兩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金閣寺》出版後,名聲大噪的三島開始尋求文學生涯的突破,並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終於完成了超長篇小說《豐饒之海》。這是他寫作事業的又一高峰,而他的人生也在這高峰中驟然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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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重慶出版社出版的《奔馬》


一切都要從“武士道”說起


《豐饒之海》以靈魂轉生為線索,串連起四段人生故事,一共四卷。《奔馬》是其中第二卷,講述了昭和青年飯沼勳為“武士道”精神所驅使,立志重振維新政府威權,集結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輕人,計劃襲擊變電站、銀行、刺殺財商界巨頭,以促使當局實施戒嚴,還金融大權於天皇,恢復皇道。

因為飯沼勳這個人物身上投射了太多三島由紀夫本人的影子,所以要了解三島的死,就繞不開飯沼勳,以及飯沼勳信仰的武士道。

武士道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呢?追根溯源,它其實由中國儒家和日本神道教、佛教等思想融合化用而來。比如武士道遵循的道德準則名、忠、勇、義、禮、誠、克、仁,就是借鑑了中國儒家“五常”的仁、義、禮、智、信。武士道,顧名思義就是日本武士階層的精神規範和哲學。它以不惜命為根本覺悟,強調為團體發揮個人的價值乃至獻出生命,典型行為是切腹。忠義是武士道至高無上的信條,為了效忠天皇,如果君有過,則不應按照儒家的做法“三諫而不聽,則逃之”,而是應該“死諫”。三島由紀夫的死,就是典型的“死諫”。

武士道也十分重視美學修養,崇尚美麗輝煌的死亡,就像櫻花在最絢麗的時刻飄離枝頭一樣,武士也該為了名譽在關鍵時刻慨然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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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櫻花

與《豐饒之海》卷一《春雪》裡的主人公松枝清顯身上的柔和之魂“和魂”相反,《奔馬》的主角飯沼勳身上流竄的是勇猛狂暴的“荒魂”。飯沼勳健美壯碩,果敢堅韌,與文弱秀美、以感情維生的松枝清顯大相徑庭,根本不像是清顯的轉生。另外一點不同的是,清顯的死完全是他自身的原因,跟外力無關,純粹是性格悲劇;而飯沼勳的悲劇,介於性格悲劇和社會悲劇之間,社會悲劇的因素還要更多一些。從這兩點我們可以看出三島由紀夫“棄文從武”的傾向,還有他對當時社會的猛烈批判。

三島由紀夫不滿於日本的西化,統治受制於美國,社會面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匱乏,可說是民不聊生、醜惡罪行遍地都是。他認為武士道精神在日本已逐漸衰落,轉而為西方資本主義所替代,這讓他痛心疾首。為了實現讓天皇親政、重歸神位的目標,三島由紀夫密謀籌劃了自己的死亡表演,用名刀“關孫六”切腹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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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

理想的化身:飯沼勳


《奔馬》的主人公飯沼勳是一個強壯而清純的青年。他擅長劍道,在劍道界深受厚望,皮膚黝黑,眉清目秀,聰穎沉著,樸實剛毅。表面冷靜的飯沼勳,內心狂熱地追逐著純粹的理想,一生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於日出時分,在海邊的老松樹下壯烈地自刎。

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經典畫像,形象堪稱完美。他最看重的“純粹”,是一顆不摻一絲雜質的水晶球,至純至美,容易破碎。純粹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法久存的,因為人性本來複雜,純粹是對人性的背叛,事實上理想主義者從來都不是現實主義者的對手。

現實中的理想主義者要想生存,就必須學會“務實”,適當地和光同塵、順應大勢,像周星馳的電影臺詞說的那樣,“貪官奸,清官就要比貪官更奸。”可這無疑是與理想主義者的初心背道而馳的,理想主義者不“務虛”而“務實”,那還算是理想主義者嗎?理想之所以為理想,就是因為它基本不可能實現——只談動機,不擇手段,這本是飯沼勳的水晶球上不可能存在的汙痕瑕疵,然而汙痕瑕疵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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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

從父親學生口中,飯沼勳知曉了自己衣食無憂的生活都是父親收受的財閥賄賂換來的,而且這個財閥還列在他的刺殺名單上,是他深惡痛絕的造惡人民的資本家元兇。自己純潔的根基,無憂的生活來源,竟然是受惠於如此卑劣的行為,飯沼勳起先是震驚,隨之而來的是對財閥加倍的痛恨。起事失敗之後,他在監獄裡待了一個月,出獄後沒過兩天就從東京趕到伊豆,潛入財閥的海邊別墅刺殺了他,消滅了水晶上的汙痕。然後,他逃到斷崖上,在想象的日出中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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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武士的自刃


水晶上的汙痕被鮮血洗淨了,可是瑕疵無法磨滅。飯沼勳一方面堅守純粹的理想,一方面卻為了舉事的計劃,不止一次對不同的人撒謊,用謊言親手在純粹的水晶球裡揉進渣滓。為了效仿明治時期的神風連義士用“宇氣比”來徵詢神明意見的行為(此事當為三島杜撰),飯沼勳和他的同伴決定也將起事的日期交給神明決定,結果飯沼勳假傳神旨,自行做了決定。這是他所有的瑕疵中最不可忽視的一塊,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褻瀆了神明,還不以為意,覺得沒有誰可以指認這是說謊,謊言之上再添傲慢。

是的,這是一張理想主義者的完美畫像,不過畫中人卻親手撕裂了這份完美,最後焚燬了畫像,與他眼中的罪惡同歸於盡。這是屬於日本文化的殘酷美學,這是屬於三島由紀夫的死亡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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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痞鼻祖三島由紀夫


三島由紀夫的故夢情結


在《奔馬》中,三島由紀夫作為男性作家大力描繪和讚美的不是女性陰柔溫婉的美,而是青年之陽剛美,荒魂之暴烈美,完全反日本美學傳統之道而行之。誠如莫言所言,這類對男性美不遺餘力的讚美歌頌有標新立異、作戲取寵之嫌,甚至早期的同性戀身份也可能是他戴上的假面,但要說三島由紀夫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在萬眾矚目的人生高潮中自刃,以此來圓謊、為自己的小說打廣告,好確立他在文壇宗師級的地位,成就他萬世景仰的聲名,未免過於刻薄了。

作家或許是複雜的,但不妨礙他創造單純的角色,並真心欣賞他。飯沼勳這個角色就是三島由紀夫理想的化身,連他純粹中的瑕疵都因真實而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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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的三島由紀夫


寫飯沼勳的時候,三島由紀夫肯定是將自己代入角色,而且後來入戲太深,反覆輾轉於文字虛擬空間與現實世界之間,以致於混淆了表演與真實的界限,才會在人生巔峰毫不留戀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釀成了最後的悲劇。

作家也是會戲癮大發的,起碼在扮演書中人物的時候,他內心是有信念感的。

三島由紀夫是真的相信君權神授,相信天皇是神,是天之子這一套嗎?我覺得他不完全信。但童年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誨薰陶使他十分看重自祖母那邊繼承的貴族血統,祖母的封閉式教育在他生命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壓倒了成長過程中獲取的知識和成年後本應具有的理性。他沉浸在殘破不堪的故夢裡,即使是帝國的斷壁頹垣也勝過現實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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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也是貓奴?

對夢的沉溺也反映在《豐饒之海》中。除了靈魂轉生,託夢也是聯結四個獨立故事的重要方式,本多繁邦就是因為看過鬆枝清顯的《夢之日記》才發現了轉生的秘密。

本多是一個法官,自詡國家理性的代言人、站在高處法則世界俯視現象世界的正義代表。遇見飯沼勳之後,他發現了勳是清顯的轉生,於是他的理性信念土崩瓦解。

清顯的《夢之日記》記錄的全是他做過的夢,那些不詳而美麗的夢境暗示了他的夭折,也預言了他的來生。本多在見到飯沼勳胸口和清顯一模一樣的三顆黑痣之後,馬上想起了清顯臨終的遺言:“我們會再見面的,一定會的,就在瀑布底下。”此時本多與飯沼勳正站在瀑布下潔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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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的襲擊徹底擊垮了本多對於自己屬於法則世界的自得與喜悅,他看到在人世的法則背後聳立著更高的圍牆,更嚴峻的機制——輪迴。靈魂轉生,親眼所見,從前隱藏在幽暗處的神秘此時也變得似有法理可循,只不過這法理和我們理性的法則不同,不為世人所瞭解。他心甘情願地把束縛自己的理性完全擯棄,沉溺在夢境中,沉溺在神秘裡。

本多的經歷和三島由紀夫何其相似!對故夢的耽溺、對文學藝術的追尋壓倒了他的理性,或者讓他索性放棄了理性,所以他才走上不歸路——對於從小就異常敏感多情的三島由紀夫,我們千萬不要小覷了他痴狂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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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

三島由紀夫的獨特美學


三島是敏感的,多情的,同時也是自戀的。正因他只凝視自身,自戀的目光覆蓋了真實的一切,才對客觀世界裡社會現代化的時代大勢視而不見,進而走向極端。既然異常的敏感多情對作家來說絕對不是壞事,不算弱點,那麼自戀對於藝術家來說也是如此。

藝術家鮮有不自戀的,而且藝術需要的從來不是客觀的視角,而是特殊的視角、美的視角、引人深思的視角。

日本文學領域有一個名詞叫“耽美”。撇開如今它延伸出來的含義不論,它的本意其實是“耽溺於美”,指的是唯美主義。

從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他也深受耽美文化的影響。他耽溺於理念之美、精神之美、神秘之美,還有日本文學特有的怪誕之美——也可稱之為病態審美。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渡邊淳一……在這些知名作家的作品中,病態的審美意識俯拾皆是,病態美快要成為日本文藝的濫觴——無病態不美,無畸戀不愛情,日本人民在追求病態美的路上已經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的大軍中怎麼少得了三島由紀夫的身影。他不僅加入了浩浩蕩蕩的病態美隊伍,還另闢蹊徑,走出了獨特的風姿,走出了魔鬼的步伐。

三島由紀夫的另闢蹊徑不止體現在崇拜男性陽剛美這種小兒科的噱頭上,而是更深入地體現在他的二律背反美學公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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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律背反出自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


眾所皆知,二律背反本是康德提出的一個哲學概念,簡單來說就是關於同一個對象的兩個命題依據各自的原則都是成立的,但是兩個命題之間卻互相矛盾。

二律背反運用在三島的美學公式裡,就有:美VS罪、傳統VS現代、規律VS無序、和魂VS荒魂、自然法則VS自由意志、理性信仰VS感性經驗,等等等等,這些從上文對《豐饒之海》的解讀中已經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甚至三島本人也可以套進二律背反公式中。他瘋狂地健身鍛鍊肌肉與他內心深處的軟弱、他的自負與他的自卑、他的激奮與他的抑鬱、他世俗的智慧與他文學的狂想……總而言之,三島由紀夫是一個充滿了矛盾的個體,同時是一個獨具個性、才華橫溢的作家。他的右翼思想說不定是他扔出來的一個煙霧彈,好讓他的死成為一個永恆的謎題,好讓他的作品在後世孜孜不倦、不厭其煩的猜測研究中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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