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鐵凝:風箏仙女


散文丨鐵凝:風箏仙女

風箏仙女

作者丨鐵凝

我們的樓房前邊是一大片農民的菜地。憑窗而立,眼前地闊天高,又有糞味兒、水味兒和土腥味兒相伴。在正月裡,當糞肥在地邊剛剛備足,菜地仍顯空曠,而頭頂的風已經變暖的時候,便有人在這裡放風箏了。放風箏的不光我們這些就近的居民,還有專門騎著自行車從擁擠的鬧市趕來的孩子、青年和老人。

我的風箏實屬普通,才兩塊五毛錢。這是一個面帶村氣的仙女,鼻樑不高,嘴有點鼓;一身的粉裙子黃飄帶,胸前還有“河北邯鄲沙口村高玉修的風箏,批發優惠”一行小字,以及郵編多少多少什麼的。

使我相中這風箏的,恰是“仙女”胸前的這行小字。那表面的商業味道終究沒能遮住農民高玉修骨子裡的那點兒拙樸,這種口語一般直來直去的句式該讓我決定,我就要這個仙女。

散文丨鐵凝:風箏仙女

傍晚之前該是放風箏的好時光,太陽明亮而不刺眼,風也柔韌且充滿並不野蠻的力。我舉著我的仙女,在日漸鬆軟的土地上小跑著將她送上天空。近處有放風箏的鄰人鼓勵似的督促著我:“放線呀放線呀快放線呀,多好的風啊……”

我要說我的仙女實在是充滿靈氣:她是多麼快就夠著了上邊的風啊。高處的風比低處的風平穩,只要夠著上邊的風,她便能保持住身體的穩定。

我關照空中的仙女,快速而小心地松著手中的線,一時間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風箏仙女更像仙女的東西了:她那一臉的村氣忽然被高遠的藍天幻化成了不可企及的神秘;她那簡陋的衣裙忽然被風舞得格外絢麗、飄逸;她的態勢忽然就呈現出一種怡然的韻致。放眼四望,天空正飛翔著黑的燕子褐的蒼鷹,花的蝴蝶銀的巨龍……

為什麼這些紙紮的玩藝兒一旦逃離了人手,便會比真的還要逼真?就好比天上的風給了它們人間所不解的自在的靈魂,又彷彿只有在天上,它們才會找到獨屬於自己的活生生的呼吸。是它們那活生生的呼吸,給地上的我們帶來愉悅和吉祥的話題。

散文丨鐵凝:風箏仙女

有些時候,在我們這尋常的風箏隊伍裡,也會出現一些不同尋常的放風箏的人:一輛“奧迪”開過來了,“吱”地停在地邊,車上下來兩三個衣著時髦的男女,簇擁著一位手戴鑽戒的青年。青年本是風箏的主人,卻樂於兩手空空——自有人跟在身後專為他捧著風箏。那風箏是條巨大而華貴的蜈蚣,聽說由山東濰坊特意訂製而來;那線拐也遠非我手中這種通俗的楊木棍插成,那是一種結構複雜的器械,滑輪和絲線都閃著高貴的銀光。“鑽戒”站在地邊打量天上,一臉的不屑。好不氣派的一支隊伍,實在把我們給“震”了。

然後那蜈蚣緩緩地迎風而起了,確是不同凡響地好看。四周爆發出一片叫好聲,善意的人們以這真誠的叫好原諒了“鑽戒”不可一世的氣焰。我卻有點為“鑽戒”感到遺憾,因為他不曾碰那“蜈蚣”,也不曾碰一碰風箏線。只在隨員替他將“蜈蚣”放上藍天之後,他才從隨員手中接過線盒拎住。他那神情不像一個舵手,他站在地裡的姿態,更像一個被大人嬌縱的孩童。

在這時我想起單位裡一個愛放風箏的司機。他告訴我說,小時候在鄉下的家裡,他自己會糊風箏卻買不起線,他用母親拆被子拆下來的碎棉線代替風箏線。他把那線一段段接起來,接頭太多,也不結實。有一次他的風箏正在天上飛著,線斷了,風箏隨風飄去,他就在鄉村大道上跑著追風箏。為了那個風箏,他一口氣跑了七八里地。

散文丨鐵凝:風箏仙女

知道我開始走神兒,我的風箏線就在這時斷掉了。天色已暗,我開始追趕我的仙女,越過腳下的糞肥,越過無數條壟溝和畦背,越過土路上交錯的車轍,也越過“鑽戒”們不以為然的神色。

當暮色蒼茫、人聲漸稀時,我終於爬上一座豬圈,在圈頂找到了歪躺在上邊的仙女。我覺得這“仙女”本是我失散已久的一個朋友,這朋友有名有姓,她理應姓高,與邯鄲沙口村那個叫做高玉修的農民是一家人。

大而圓的月亮突然就沉甸甸地懸在了天空,在一輪滿月的照耀下,我思想究竟什麼叫做放風箏。我不知道。但是,有了風箏的斷線,有了仙女的失蹤,有了我追逐那仙女的奔跑,有了我的失而復得,我方才明白,歡樂本是靠我自己的雙腳,靠我自己貨真價實的奔跑到達我心中的;連接地上人類和天上仙女之間那和平心境的,其實也不是市場上出售的風箏線。

一一選自《散文》1996年第01期

散文丨鐵凝:風箏仙女

鐵凝,當代著名作家 ,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等,中、短篇小說《哦,香雪》《第十二夜》《沒有鈕釦的紅襯衫》等百餘篇,以及散文、電影文學劇本百餘篇(部)。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青春片最高獎。電影《紅衣少女》獲1985年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優秀故事片獎。部分作品譯成英、法、德、日、俄、丹麥、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說在香港和臺灣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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