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鄉推開的人


被家鄉推開的人 | 武漢人③

疫情帶來的恐慌並沒有因為離漢通道的關閉而結束。這些有意或無意得以在特殊時間節點前離開武漢、回到家鄉的人,一律非自願地變成了"逃兵"和"瘟神"。藉由網絡迅速擴散的個人信息形成了一次針對武漢歸鄉者的圍剿。人們對難以捕捉和控制的疾病的恐懼,依託武漢乃至湖北的多級市縣有了實體,抗擊疫情最終變成了對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歧視。

作者 | 江婧怡

回到山東東營老家的秦禮沒能過上一個好年。

從大年初二開始,她收到最多的並不是“新年好”的問候,而是來自許多陌生人的關懷消息:“祝你早日康復。”她並不覺得感動,只覺得詭異。今天即將結束觀察期的她並未出現任何新型肺炎的症狀,但在這些陌生網友的口中,這個從武漢回來的醫學生高熱不退,已經進了重症監護室。

這一切突如其來的關心都因為一張在網上廣泛流傳的表格截圖,上面統計了包括秦禮在內的7位發熱病人的信息,詳盡到身份證號、家庭住址和個人電話,以及他們由武漢歸鄉的身份。

自1月23日武漢宣佈“封城”起,兩天之內,30個省市自治區陸續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疫情防控落實到基層,街道、居委會、村委會等社會基層管理主體開始對所有武漢返鄉人員進行全面排查和信息上報。隨之而來的,是網絡上以截圖和文檔形式廣泛傳播開的信息洩露事件開始在各地密集發生。

疫情帶來的恐慌並沒有因為離漢通道的關閉而結束。這些有意或無意得以在特殊時間節點前離開武漢、回到家鄉的人,一律非自願地變成了“逃兵”和“瘟神”。

藉由網絡迅速擴散的個人信息形成了一次針對武漢歸鄉者的圍剿。人們對難以捕捉和控制的疾病的恐懼,依託武漢乃至湖北的多級市縣有了實體,抗擊疫情最終變成了對一個個具體的人的歧視。

這些天,秦禮總是在和我說,她很想回武漢。離開之前,她還是一名活躍在前線的醫學生;返回家鄉之後,她的一切標籤都被剝除。面對醫院輕易下的發熱診斷,面對被肆意轉發的個人信息,面對院子裡突然出現的陌生轎車,秦禮什麼也做不了。

因為此刻,她只是一個“從武漢回來的人”。

01|不允許跨過的線

1月20號,秦禮結束了在醫院的最後一天值班。

對於醫學院的規培生來說,這樣放假的時間還算是早的。按以往的經驗,被安排值班到除夕夜,或者大年初一、初二,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今年受武漢疫情的影響,醫院各科室陸陸續續都給醫學生放了假,讓他們儘早回家。

秦禮買了21號回山東的票。她聽說高鐵已經開始登記一切從武漢出發的人員,前一天鐘南山也剛剛出面,對疫情做出了正面回應,肯定了新型肺炎的“人傳人”。但一路上,她並沒有被攔下。“我就有點慌,以為是政府把我漏了”。

回到村裡的老家,秦禮開始自覺地自我隔離,每天測量體溫。連續兩天都測出了37度1、37度2的數值,雖然知道她本身基礎體溫就偏高,但在目前的特殊情況下,秦禮的父親還是不放心。“我就想著去縣裡的醫院檢查一下,然後順便報個備。”

直奔醫院的發熱門診,秦禮嚮導醫說明了她剛從武漢回來,以及這幾天自己體溫偏高的情況,希望可以做個檢查,圖一份心理安慰。值班醫生從診室出來,詢問了她的體溫情況,沒有做聽診,也沒有安排血常規檢查和拍CT,“第一句話就是‘那隔離唄’”。這個回應讓學醫的秦禮很是反感。

剛從一線回來的她已經在醫院經歷了二十餘天的防疫戰鬥狀態,她拿出第1版《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與醫生解釋,自己並沒有達到隔離的標準,要求醫生等她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後,再決定是居家觀察還是住院隔離。

而且根據常識,當時秦禮測出的體溫是36度8,而那幾天她體溫最高值是37度2,“在醫學上不算髮熱,低熱的診斷標準是37度3”。

醫生同意了,並把她帶到了另一個門診室。一位護士拿走了她的病歷,卻在上面寫下了“發熱4天,聽診雙肺呼吸音粗”。秦禮立刻判斷出護士是按照肺炎的症狀寫的,並當場提出了這個診斷在操作上的不專業,“我還沒有做檢查卻給我寫了上去,萬一出現什麼問題,到時候我就解釋不清楚了。”

她回頭想再去找那位醫生理論,卻被告知她不能進到急診室裡面。這時候秦禮才明白過來,急診室門口畫著的那條橫線,原來是用來隔離所有從武漢回來的人的。

自行做完所有檢查,秦禮的一切生命體徵都顯示正常,也沒有醫生護士繼續來要求她留院觀察,她就回家了。第二天,一通從縣醫院打來的電話要走了她的身份證號和家庭住址,“我當時覺得應該是來統計被漏掉的武漢歸鄉人員信息的,於是沒多想就都報了上去。”

當天是除夕,秦禮在縣醫院的遭遇沒有影響到這家人的團圓飯,和所有傳統山東家庭一樣,她家吃了餃子。村裡的一切也和往年的情況沒有什麼太大不同,各家吃著各家的年夜飯,圍坐在電視前看春節聯歡晚會,窗外的鞭炮聲一掛接著一掛響,熱鬧依舊。

一直在刷手機消息的秦禮始終開心不起來。她和武漢的距離在一條條朋友圈和群消息中,變得無比接近,這些熟悉的人和地方,變成了抗疫一線故事的主角。

秦禮所在的醫院防護物資告急,發出了接受校友捐贈的公告。醫學院的老師和同學不少還留在前線,卻缺少必要的N95口罩和護目鏡。最後,是科室主任崩潰痛哭的視頻,讓她大哭了一場。

過了零點,秦禮發了一條朋友圈:“我的同學朋友、老師同門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被推到了前面。就像一場噩夢,卻沒辦法醒過來,擔心、恐懼、懦弱、挫敗、無力……分不清是什麼情緒在讓我心煩意亂。一直問自己能做什麼,卻發現什麼都做不了,去不了一線,沒有物資,沒有錢,連在家都讓家裡人陪著一起隔離。”

在這段文字的結尾,她許下了鼠年的第一個心願:希望一覺醒來,會有好消息。

02|院子外的轎車

她沒能如願。

從26號早上開始,她開始頻繁收到陌生人的好友申請,地區都是山東東營,而且多數都在申請理由裡寫道“祝你早日康復”。那時山西、浙江、福建等地已經出現了武漢返鄉人員遭遇信息洩露的案例,秦禮猜測,她應該是遭遇了類似的事情。

通過了幾個看起來比較友善的人,他們的回答驗證了她的推測:登記著她1月23日在縣醫院看病信息的表格被洩露了出去,並在網絡上流傳開來。

這張名為《部分發熱病人信息統計表》的表格截圖中,包括秦禮在內的七個人均有武漢地區接觸史,但有三個人甚至沒有登記體溫數據和首次發熱時間,其中一位的症狀一欄寫的是“無症狀”。

秦禮當天測得的36度8的體溫沒有被標註上去,留在上面的數據是她當時報給醫生的自測最高體溫37度2,總結症狀為“發熱”。也就是說,她的體檢結果並沒有被採納,當時向醫生護士提出的顧慮並沒有被解決,縣醫院仍然依照病歷上的診斷做了登記。

她還得到了另外一個文檔,文件名是《東營457人(1)》。從1月1日到1月20日,東營市457人包括身份證號、戶籍地詳址、車次班次在內的個人信息標註得清清楚楚。而這樣的表格在東營,人們可以輕易從他們的社交網絡中獲得並繼續轉發。

被家鄉推開的人 | 武漢人③

▲秦禮收到的表格,收錄了東營市457人的交通信息

她詢問縣醫院1月24日打來電話收集信息的人,得到的回覆是這份表格並非從他這裡洩露出去,這事不歸他管。秦禮又撥打了截圖裡縣疫情處理領導小組辦公室的聯繫電話,得到的回答一模一樣。“我很生氣,就反問他們‘不是你洩露就沒有你們的責任了嗎?’”

領導小組辦公室的聯繫人承諾幫秦禮處理這件事情,但她發現這張截圖依舊在東營的各個群聊中傳播。到晚上,秦禮開始大量收到陌生號碼發來的關懷短信,微信的未添加好友有二三十個,一些朋友、同學也突然發來表格截圖和問候,詢問她的身體情況。

讓她感到憤怒的是,連她正在讀高三的弟弟也收到了同學們發來的截圖。班主任私下囑咐弟弟,讓他暫時不要去上學。

秦禮報了警。她查過《傳染病防治法》,疾控機構故意洩露疑似傳染病病人個人信息的,將要承擔法律責任。

我非常明白現在是國難當頭,但是也不應該忽視人權。

並且我剛從一線回來,武漢什麼情況我比他們都清楚,我也比他們更清楚疫情防護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所以我一直都在自我隔離。”

那天,警察沒有出警,但秦禮從自家的監控裡看到,院子外面莫名停了好幾輛車。“大過年的,現在不能串門,不能走親戚,誰會在馬路邊上停那麼久,而且車上那些人我們沒有見過。”

1月28日,也就是正月初四這天,一個遠房親戚沒有提前跟秦禮家裡打招呼就來串門。在離家門還很遠的時候,他們就被車上的人攔下了,或者用秦禮的原話說,是“驅趕、驅逐”。看著媽媽跑出去解圍的背影,秦禮突然感到特別恐懼。

“我自己想隔離,跟他們在外面監視我完全不是一種心情。他們這樣,彷彿我已經病入膏肓,而且我們全家人現在都是病毒的源頭,就差給我們家貼個封條了。”

遭遇信息洩露的第二天,秦禮還接到了一通騷擾電話,“那人說我不該回來,把病毒帶回來”。她思考再三,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

因為自己堅持追責這件事,父女倆已經冷戰了兩天。“剛開始他也非常生氣,我不知道他給誰打了電話,這些人勸我爸讓我不要抓著這個不放,不要再鬧事,他們說疫情面前沒有個人隱私。我爸被說服了。”

同樣的矛盾也曾發生在1月份秦禮還在武漢的時候。那時還沒有針對新型肺炎的大規模報道,她只能靠一遍遍強調她從一線瞭解到的疫情的嚴重性,來說服父母今年不要串門走親戚。當時,醫學生的身份並沒有讓她在家裡得到公信力;但現在,“我告訴他們,不需要那麼恐慌的時候,他們又開始莫名其妙的緊張。”

不能理解女兒為何如此執著的秦禮爸爸,相信疫情已經發展到很多事都可以為之讓位的地步。但在秦禮看來,這並不是一個可以簡單解釋為誰屈從誰的問題,“錯了就是錯了,違法就是違法,無論在任何時期,洩露公民個人隱私,只要中國還是中國,都是犯法的。做錯了事情要道歉,一個小朋友都懂的道理,大人卻都忘記了。

父女談話的結果是互不干涉,秦禮繼續維權,她爸不再嘗試勸服她接受現況。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從市衛健委到縣衛健委,再到市疫情處置工作指揮部,甚至市長熱線,她幾乎把能找到的相關部門都找了個遍。

2月2日,秦禮告訴我她終於收到了市衛健委的反饋,說隔離期之後會同她詳談。她上一次和他們對話是5天前,當時對方的回覆是這些信息都要求公示,並給了她縣衛健委的電話。

與此同時,她傳給我了一份《關於進一步做好疫情防控工作安全保密工作的緊急通知》,發出者是市疫情處置指揮部辦公室,落款時間1月27日,也就是她遭遇信息洩露的第二天。

被家鄉推開的人 | 武漢人③

03|辦不下來的通行證

對武漢這座城市,秦禮本來既不討厭,也算不上有感情。

她是被調劑到的武漢,當初只是把它當作離開山東的一塊跳板。在老家發生這樣的事情後,她對武漢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歸屬感,“起碼比我們這裡好”。

從大年三十開始,她就再沒出過門。聽村裡的大喇叭通知,他們村從大年初一開始封路,進村的路都用土壘了起來,只留一兩個口可以出小車。村委會大年初二挨家挨戶上門,說今年過年村裡不能串門,“就抄河南的作業了,先不管怎麼樣,先拿過來抄了再說。”

秦禮指的是過年期間在微博上流傳的多個視頻和照片,河南的多個鄉村對疫情傳播嚴陣以待,在村口採取了壘牆、堆土,甚至挖斷道路的措施來斷絕人員流動。之後有媒體指出,以這種極端方式限制村民人身自由或許有違法的嫌疑。

她開始羨慕起那些因為“封城”沒有離開武漢的同學。留在學校的學生雖然收到了儘量不要離開宿舍的通知,但做好防護之後,他們仍能出門去超市,買完菜在宿舍圍坐著煮火鍋。學生食堂也從大年初三,開始提供免費餐食並將便當送到宿舍樓下。“他們過得比我們開心多了,我們所有回家的人都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人家最起碼是自由的。”

1月27日,她所在醫院的規培辦下發了疫情防控管制期間的培訓工作安排通知,在學校沒有通知延期開學的情況下,無特殊情況的學員均需返回武漢繼續完成培訓工作。

沒有確定的返院時間和回漢方法,在武漢各醫院均物資告急的情況下,也無法做出安全保障的承諾,這一通知引起了醫學生的極大反彈。但秦禮則迫不及待地向老師提出了申請,因為規培辦可以幫忙開具回武漢的臨時通行申請。

召醫學生回漢那天,秦禮聽說已經有個同學拿到了臨時通行證,當天就瞞著家裡人從老家一路坐高鐵到了長沙。但這位同學在轉車進武漢的關口被攔了下來,因為高鐵站的工作人員並沒有接到相關的放行通知。先行者的失敗降低了她的心理預期,因為比起回不去,不想留是她更迫切的問題。

她跟我說,她計劃過2月1日回武漢,但學校不久前剛下發了通知,所有春節離校學生一律不準提前返校,這意味著規培辦不再可能幫助學生回漢。許多在武漢的同學聽說她想回去,也勸她冷靜,“但我待不下去了。”

自從發現家裡被人監控以後,秦禮已經好幾次跟家裡人提過想回武漢去。“他們都說回武漢還要消耗掉那裡的物資,但我覺得我在那裡都是好的。而且最起碼回去了,我們家就不用這樣了。”

回武漢的希望暫時破滅以後,秦禮只能繼續在家等待隔離期的結束。這些天她的心情起伏總是很大,為了調適心情,她會有意找一些好消息來看,“如果最近沒有看到求物資的信息,我就會覺得很開心,好像疫情能控制住了,覺得這個東西快熬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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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流感》劇照

在秦禮告訴我她回不去武漢的那個晚上,我問過她一個問題:如果武漢有一天真的非常需要人,在不能保證充足防護的條件下,要召集一批志願上前線的醫學生回去,有多少醫學生會樂意回去?

“我覺得大家大部分會回去吧,像我們這種一腔孤勇的人,真是不少,說難聽了就是一根筋。”

她的同學中,其實已經有一些家就在武漢本地的醫學生回到醫院,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其中之一。雖然不在核心科室,但因為前線人手不夠,在醫院都給學生放假之後,他仍然要留在醫院值班,應對急診病人和複診的患者,配備的裝備是普通的醫用外科口罩和一次性的隔離衣。

除夕夜那天,他所在的科室接診了一個小男孩,發熱,沒有戴口罩,哭嚎著漫天咳嗽。他們最終判斷患者的病症可能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在少兒身上的表現,建議他的父母送他去發熱門診。

在傷醫事件頻發和如今高壓的防疫戰鬥狀態之下,我的這位朋友一度跟我吐槽過學醫不值得。不過當科室召喚他回去的時候,他又跟我說,“作為一個醫學生,我對科室還是有感情、有責任的,我覺得還是應該去幫忙。

總要有人去,我不去,別人的壓力會更大。我就覺得我過去分擔點壓力就會好一點。”

類似的話秦禮也跟我說過。她曾跟我提起,她讀醫學也是被調劑的,繼續學醫是覺得以後起碼能找到一份工作。這次她如此迫切地想要回武漢,與其談醫學理想和犧牲精神,更多的是,她想在被平等看待的前提下,做一個至少能派上點用場的人。

“他們都說學生不用上臨床,但萬一能用到我幫幫忙都是好的,好歹能守著自己科室,不給他們添麻煩。反正就是這樣,總想能做點什麼。”

*為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文中主人公姓名秦禮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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