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的天下
“果然如此,賊不足憂。”
聽到陛下的這番讚許,我並不意外。
我從小就喜歡讀兵書,胸有大志,從軍報國是我平生所願。
其實我不是將門出身,我的爺爺是個商人,只因在魏朝年間為朝廷提供軍糧,得了個假清河太守的官職,我才勉強稱得上官三代,也就有了上升的門路。
早在周朝年間,我就因功被授為從六品帥都督。後來先帝受禪建立本朝,開皇初年,我被升為正六品大都督,仁壽年間,又升遷為正五品車騎將軍。
而當今的陛下,正是本朝的第二位皇帝。幾年前,我還曾經跟隨他西征吐谷渾、東征高句麗,兩次我都立下了戰功,一次拜正五品朝請大夫,轉正五品鷹揚郎將,一次加從四品通議大夫,遷為正四品虎賁郎將。
當時,我曾親眼見證,我朝的大國雄風是何等的威武,還是皇子時就少年得志名滿天下文采飛揚的陛下當時又是何等的雄姿英發。
可現在,我清楚地感覺到他比當初老了很多——儘管我一直告訴自己,陛下其實比我年輕足足六歲。
我早已聽說了,現在天下到處都是民變——他們都說,陛下為了征討高句麗,窮兵黷武,不恤民力,逼得他們活不下去了。
所以這些年來,我們這些官軍也就無暇理會外邦了,只能捉襟見肘地平定各地的民變。
我知道,陛下此次召見我,正是把平亂的希望寄託在了我的身上,為表隆重,他甚至選擇了在御榻召見我。
其實我也是經歷過內戰的,當初陛下剛登基,他的弟弟漢王就起兵作亂,陛下派尚書左僕射楊素奉命討伐,我也從徵有功,獲賜爵武寧縣男,食邑三百戶,還獲升遷為正五品尚舍奉御。
所以,我對平亂是有一些心得的,那些亂民難道比當初割據幷州五十二州的漢王還厲害不成?
果然,陛下對我的回答很滿意,甚至把隨行的步騎三千人都交給我指揮。
光榮的使命
眼下陛下雖然在江都避難,但隨駕的都是當初從關中帶出來的精銳勇士,征討變軍,還不是小菜一碟?很快,我就得到了陛下賞賜的二百兩黃金。
當時勃海變軍首領高士達擁兵數萬,自稱東海公。我奉了陛下的旨意,這就去教他做人。
很快,我就收到了陛下褒獎的詔書。從正被宣讀的表功詔書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是我夢寐以求的身為軍人的光榮。
陛下對百姓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來,用人之際,他對我是真的器重。
然而,欣喜之餘,我的理智偶爾會提醒我,如果這些詔書是出現在當初那些揚我國威的外戰中,該多好。
只是眼下局勢今非昔比,光河北地界,我就聽說了好幾個名字:
張金稱、郝孝德、孫宣雅、高士達、楊公卿、時季康、竇建德、魏刀兒……
陛下手下可用的人才也不多了,有的將領老死了,有的將領陣亡了,有的將領雖然活著,但就是打不贏。現在他身邊除了我,戰績還能看的也就清河郡丞楊善會了。
有一次,楊善會和平原通守楊元弘趁張金稱以輕兵劫掠冠氏,率步騎數萬襲擊他的大本營,我知道了就去幫忙,正趕上張金稱回救,倉促交戰之下,我差點吃到人生第一個敗仗,好在楊善會選派的五百精銳及時趕到,總算打退了敵人。
這些角色事實上除了竇建德以外,都不算太可怕。據說真正可怕的是一支叫瓦崗軍的,領袖叫翟讓。但是他屢次進犯徐州、豫州,都被我打了回去。
不管天下局勢如何變化,至少我還是那個未嘗一敗的常勝將軍。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陛下的命令。
原來,翟讓在我這裡佔不到便宜,就聽了他新收留的一個叫李密的叛徒的建議,發兵佔領了洛口倉!
由洛口倉自洛河逆水而上可達皇孫越王鎮守的東都洛陽,逆黃河而上可達陝西潼關和皇孫代王鎮守的京城長安,陛下坐不住了,把江淮精兵都交給了江都通守王世充,命他帶隊前去洛陽,支援越王!同時,以太常少卿韋霽為河北討捕大使,一同前往!
有河北大使,是不是也就應該有一位河南討捕大使呢?
是的,的確有,那就是我,王辯。我是馮翊蒲城人,我的表字叫警略,大家是不是聯想到了前秦的那位風雲人物呢?
建功的希望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在洛陽看到了王世充、韋霽、河內通守孟善誼、河陽郡尉獨孤武都……
咦,按計劃應該率領邛都夷部黃蠻前來的備身將軍王士隆呢?他怎麼沒來?不管了,迎戰李密要緊。
雖然王士隆沒來,但當我們隔著洛水對峙的時候,越王的援兵來了。
李密很可怕嗎?我不覺得啊。當初楊素的兒子造反,就是這個李密在當軍師,但不是也沒成功嗎?而當初參與平定楊公子之亂的人裡,就有我軍此戰的統帥王世充啊。
而且對峙半年以來,瓦崗軍還發生了內訌,翟讓把領導權讓給了李密,李密卻殺了翟讓,我不信他們的人心不會動搖!
果不其然,在王世充指揮下,我軍首戰告捷!
王世充命我們各路人馬再接再厲,分別建造浮橋,渡過對岸,和李密一決雌雄!
聽他的意思,各路人馬各管各的,誰先造好浮橋就先進攻——可萬一其他軍隊的浮橋沒造好無法響應,那先造好橋的軍隊不就陷入孤軍奮戰的不利境地了嗎?
雖然有些懷疑,但畢竟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我也巴不得早日平亂向陛下報功,所以我絲毫沒有懈怠。而且,我有把握,就算只有我這一支軍隊,我也能擊破敵軍!
李密也不會想到,我光憑自己的人馬就敢殺過來吧!
我殺過了自己造好的浮橋,我看到了李密的外柵,我聽到了寨中慌亂的喧譁聲。
來吧,隨我殺入敵營,取李密首級!
取封侯爵賞,正在今日!
致命的鳴金
可是,突然,我聽到了一些異樣的動靜!而我的將士們,也隨之放棄了衝鋒,紛紛回撤!
這致命的異響是從後方傳來的,我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鳴金收兵的聲音!
難道是後方出了變故?
沒空多想了,雖然我看到李密正在組織敢死隊,可我清楚地意識到,憑我手下正在撤退的軍馬已經無力阻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當李密的敢死隊發動反擊,我軍的撤退就變成了潰退;就在我眼前,那些前一刻還在爭相立功的將士們,這一刻卻在為爭搶一條生路而自相踐踏。
我已經顧不上去數死了多少人了,我只知道,這是一場大敗。
看著一個個熟悉的人影倒了下去,我腦子裡開始飛速地回想著一個個名字:
孟善誼、楊威、劉長恭、梁德重、董智通、霍世舉……
我曾想象著和他們共飲慶功酒的場景,可現在……我已經沒有空閒,更不願意去想象了。
就這樣,我來到了我自己造好的浮橋。先前,當我從它上面經過時,我以為我可以就此建立不世之功;我以為這橋會是我人生的起飛點,可現在,我彷彿看到了自己人生的終結點。
看到浮橋在眾人踩踏下坍塌的樣子,我感到自己的人生也坍塌了。
不行!我不能就這麼毫無價值地死了!我要回去!我一定要找王世充算賬!這傢伙雖然有戰功,但他能夠得到陛下的青睞的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善於拍馬屁,現在看來,他果然是個水貨!
我一定要去越王和陛下面前參他一本!我要讓越王相信,這傢伙不僅是個水貨,還有不臣之心,雖然現在為了共同的敵人他不得不尋求越王的支持,越王也需要他的保護,就算他此次捅了大簍子,越王應該也不會往死裡懲治他,但他總有一天會對越王不利的……
對!到時候我就這麼說!
只要我能活著回去!
雖然身披重甲,但騎馬涉水過河對我來說也不是難事。
很好,敵軍沒有追上來,我已經游到了水中央,只要再遊剩下的一半路,我就能回去了,我還能為陛下、為國家建立更多的功勳……
啊!是哪個該死的在拉我!
唉,這些溺水的人啊,總是隨便抓住什麼就當做救命的稻草。
我堂堂正四品虎賁郎將,第五品武寧縣男,也是你區區小兵能拉拽的麼?
雖然被從馬上拉了下來,可我相信自己的武藝,雖然我已經年近六旬,但我從小習武,善於騎射,看我翻身上馬……
啊!這什麼情況!踩什麼踩啊!我平時怎麼教你們軍紀的?我是你們的長官!
你們好大的……
膽……子……
辯率諸將攻敗密,因薄其營,戰破外柵。密諸營已有潰者,乘勝將入城,世充不知,恐將士勞倦,於是鳴角收兵,翻為密徒所乘。官軍大潰,不可救止。辯至洛水,橋已壞,不得渡,遂涉水,至中流,為溺人所引墜馬。辯時身被重甲,敗兵前後相蹈藉,不能覆上馬,竟溺死焉。時年五十六。三軍莫不痛惜之。
——《隋書·王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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