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蘇軾《書蒲永昇畫後》,一千多年,精闢論述,至今受用


古今畫水,多作平遠細皺,其善者不過能為波頭起伏,使人至以手捫之,謂有窪隆,以為至妙矣。然其品格,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於毫釐間耳。

唐廣明[1]中,處士孫位始出新意,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其後蜀人黃筌、孫知微皆得其筆法。始知微欲於大慈寺[2]壽寧院壁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經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甚急,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餘年。

近歲成都人蒲永昇,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二孫本意,自黃居寀兄弟、李懷袞[3]之流,皆不及也。王公富人或以勢力使之,永昇輒嘻笑捨去。遇其欲畫,不擇貴賤,頃刻而成。嘗與餘臨壽寧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髮為立。永昇今老矣,畫亦難得,而世之識真者亦少。如往時董羽[4]、近日常州戚氏[5]畫水,世或傳寶之;如董、戚之流,可謂死水,未可與永昇同年而語也。元豐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黃州臨皋亭[6]西齋戲書。

註釋:

[1]廣明:唐僖宗年號(880—881)。[2]大慈寺:成都寺廟。[3]李懷袞:宋代畫家,成都人。善畫山水花鳥。[4]董羽:宋代畫家,字仲翔,俗號董啞子,毗陵(今江蘇常州)人。善畫魚龍海水。[5]常州戚氏:指宋代常州畫家戚化元、戚文秀,均工山水。[6]臨皋亭:蘇軾貶謫黃州期間寓居之處,在朝宗門外長江邊上。

賞析:

這是蒲永昇畫的一篇題跋,元豐三年(1080)十二月作於黃州。蒲永昇是作者的友人,此文既贊其畫,又贊其人。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曾引述此文,謂“子瞻在黃州臨皋亭,乘興書數百言(按即此文)寄成都僧惟簡”,知此文乃書寄惟簡之作。

形似還是神似,是繪畫中的兩大派別。蘇軾是反對形似、主張神似的,他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中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書蒲永昇畫後》論說的,也是這個主張。

此文專論畫水。文中提出的“死水”、“活水”的見解,非常精闢。作者是主張活水,反對死水的。文中從對面著筆,先說死水,然後再說活水,通過對比,可以把自己的見解講得更深透。

死水,就是從靜止的狀態去畫水,求其形似。在第一段中,作者對此作了非常簡潔而生動的概括。“平遠細皺”是這種畫的基本特徵,畫得最好的能逼真地表現波頭的起伏,把水波凹下去凸出來的形狀描畫得分明可見,就像真的一般,以至人們信以為真,竟用手去摸。宋人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書畫》雲:“又有觀畫而以手摸之,相傳以為色不隱指者(隱指,謂硌觸手指)為佳畫。”範鎮《東齋記事》卷四也記了一個故事:“又有趙昌者,漢州(今四川廣漢)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繞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人謂趙昌畫染成,不布采色,驗之者以手捫摸,不為采色所隱,乃真趙昌畫也。”所講的情形,同蘇軾此文所寫相類。畫水波的波紋至於“以手捫之,謂有窪隆(低和高)”,已達形似之極致。但是它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是死的。它只畫出了水的形,沒有畫出水的神,因而沒有生氣。蘇軾認為,這種畫呆板俗氣,其品格同工匠們的印板水紋紙沒有什麼差別,真是一針見血。

下面轉到畫活水。第二段講蒲永昇之前畫活水的情形。孫位是晚唐時期著名畫家,曾改名孫遇。早年居會稽山(在今浙江紹興),號會稽山人。僖宗時隨駕入蜀,以處士身分為蜀之文成殿上將軍,特別擅長畫水,是畫活水的創始者。《益州名畫錄》說他所畫龍水,“龍拏水洶,千狀萬態,勢愈飛動”。黃筌為宋初畫家,字要叔,成都人,曾從孫位學畫龍水。下文的黃居寀(chǎi採),為黃筌第三子,他與兄居實、居寶,均工繪畫。孫知微,宋初畫家,字太古,眉州彭山(今屬四川)人,善畫山水、仙宮、星辰人物。文中具體講了二孫,內容各有側重。於孫位,是講活水畫的具體特點:“畫奔湍巨浪,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隨著水所遇山石形狀不同而賦予水不同的形態),盡水之變,號稱神逸。”根本之點是一個“動”字,從動態上畫水。“動”才能“活”,才能有千姿百態的變化,才不是死水一潭。於孫知微,是寫創作活水畫的精神狀態,即靈感。“營度經歲”是說捕捉現實中的湖灘水石的典型特點,使之爛熟於胸,並不是閉門空想。一旦醞釀成熟,靈感激發,即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時刻,“奮袂如風,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勢(形容急流奔瀉與山石激盪飛迸之狀),洶洶欲崩屋也”。這一節,字字跳動,讀來驚心動魄。寫二孫,雖各有側重,卻又是辯證統一的:要畫出孫位那樣的畫面,必然要有孫知微那種創作的激情;而具備孫知微這種創作激情,必然會畫出孫位那樣的畫面。這樣的畫不是去追求某個小小波紋的逼真,而是從整體畫出水的精神,也就是文中所說的“神逸”。這同畫死水有著根本的區別。

最後一段才歸到蒲永昇的畫上來。上文說“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餘年”,足見蒲繼起的可貴。“嗜酒放浪,性與畫會,始作活水,得二孫本意”,不僅寫出了他的豪放性格,還寫出他在繪畫上的極高造詣。“王公富人”一節,更寫了他不慕榮利、不畏權貴的高尚品格,正所謂畫品與人品相得益彰。文中所說臨壽寧院水,即上文孫知微所作者。寫蒲氏所臨之畫,又不同於二孫,是通過畫的效果來表現畫面的傳神:“每夏日掛之高堂素壁,即陰風襲人,毛髮為立。”這裡雖然沒有具體描寫畫面,卻可使人想見巨濤奔騰之狀。結尾把蒲永昇的活水同董羽、戚氏的死水對比,嘆蒲氏之老,惜流俗不識其畫的真正價值,感慨欷歔,充滿對友人的懷念之情,令人嘆惋不置。

用生動形象的畫面來發表自己的畫論,是此文的傑出之處。於死水,用“以手捫之,謂有窪隆”,“特與印板水紙爭工拙於毫釐間”形容其死板;於活水,用繪畫時“倉皇(慌張)入寺,索筆甚急,奮袂如風,須臾而成”形容其靈感神來的創作情形,用畫面“輸瀉跳蹙”、“洶洶欲崩屋”的奔湧水勢形容其飛動傳神的藝術效果。雖只三言兩語,卻形象地揭示了它們的本質特徵;不用空洞的議論,卻表達了死水、活水畫論的神髓。通篇全寫畫水,而寫法極富變化,絕無一處相同。蘇軾本人也工繪畫,尤其善作枯木怪石,畫法即取神似。明鄭之惠等《蘇長公合作》補卷下引王聖俞雲:“東坡善畫,故知畫;知畫,故言入底裡。”清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卷二十四雲:“活水死水,可悟行文之法。中倉皇入寺一段,尤能狀出神來之候。蓋古今妙文,無不成於神來者,天機忽動,得之自然,人力不與也。”此文結尾雲“戲書”,正是臨皋亭西齋燈下的神來之筆。


蘇軾《書蒲永昇畫後》,一千多年,精闢論述,至今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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