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今天，你因公犧牲。1095天沒見，每一天你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佔據我的腦海和心田。我不再探究人死了到底去了哪裡，因為我知道，人死了，就住到了愛他的人心裡。
肉體的消失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我和女兒、親朋好友、領導同事、轄區群眾都時常說起你，想念你。我們因犧牲而悲傷，也因記得和想念而稍有慰藉。
你知道嗎，今年春節有點特別，一種帶著花冠的病毒在武漢出沒，並由武漢向各地流竄。突如其來的疫情打破了中國幾千年傳統佳節的熱鬧和喜慶，億萬人的生活被強制摁下了“暫停”鍵。疫情蔓延，數萬人感染，舉國防控，刻不容緩。這讓我想起2003年抗擊“非典”，你當時是連雲派出所所長兼街道辦事處副主任，雖然單位離家只有10多里地，你奮戰在一線，常常忙得一禮拜兩禮拜三禮拜不回家。疫情防控宣傳，社區排查登記，監測點盤查登記，群租房排查整治，道口查控，防疫點勸返，涉疫案件辦理，轄區治安巡邏，打擊犯罪分子……你與同事一起，以一身警藍，築起一道道防護牆，舍一己安危，護一方平安。
你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入警時“恪盡職守，不怕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誓言，一刻也沒有忘。
大凡誓言都很高尚且堂皇，說起來很容易，上下嘴唇一開一合，瞬間完成。真正踐行，卻是那樣的瑣碎和平常，要用一生去丈量。
你的一生不長，定格在50年4個月又8天上。從警校畢業後，一直在刑偵、內保、政工、戶籍、安保、維穩這些最基層崗位以及派出所指導員、所長、分局副局長職務上忙碌，32年從未休過公休假，也不能按時歇節假日；一年365天從未在夜裡12點之前上床睡過覺；一天24小時從未關機，接到電話，隨時出發；一日三餐常常不是在家，是在單位食堂。有任務了，只能吃快餐甚至是麵包、餅乾；上班不用說，正常休息日還要值班、加班；偶爾歇一天，又不知道會冒出什麼突發事件。僅僅是你離開前的一個來月，邪教案、基層村委會選舉、省“兩會”安保、大學生安全教育、水上賭博案、省城維穩任務、市“兩會”安保等等，常常是白天黑夜連軸轉。32年裡接出多少警，破了多少案，預防多少犯罪，抓了多少嫌疑人，調解多少糾紛，幫助多少人……數字無法統計。於別人，這也就是一些平常的數字；於你，於你的同事，卻是幾十年如一日守護社會穩定和人民安寧付出的時間、精力、汗水，甚至是鮮血。“我出警了”“我加班了”“我有任務了”“我不回去了”這樣的句子出現在你們聯繫家人的手機上最頻繁。
我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麼從天而降的英雄，都是危難時刻能夠挺身而出的平常人。這一次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面前，醫者無私，軍警無畏，能者竭力，萬民同心。眼含熱淚的鐘南山，臉上有口罩勒痕的李蘭娟，以身殉職的武昌醫院院長，剪掉長髮的護士，星夜馳援的軍人，還有疫情防控主力軍之一的人民警察，始終忠於職守，不曾退卻。有的人甚至將生命定格在了抗疫一線。還有志願者、社區工作人員，哪怕自己的力量微小，也做著力所能及的奉獻。世事輪轉不休，誰都不知道自己何時是受難的一方，何時是援手的一方。守望相助，讓艱難的日子綻放出希望之光。
我不是醫務人員，不是軍警，沒有能力向著需要專業人員的地方逆行。但每一個逆行的背影、每一個新增的病例，都牽動著我以及無數個普通人的心。我安撫家人，寬慰同事，輪崗值班，做一些抗疫宣傳，盡力幫助他人。剩下的時間，宅家，想念你。
詩人艾米莉·狄金森說：“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我也許會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涼。”你給了我一個女人愛與被愛的體驗，又抽身而去。生離還有念想，死別，只有未亡人對逝者“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無力和無奈。難以想象的孤獨時光裡，我不知道如何自處，只好躲在往事中反芻。那些刻骨銘心的細節，經過日復一日的拋光、打磨，如一枚蠶繭般密實。我知道，我不該一次又一次地探尋，干擾它的迷境，但就像牙疼，越疼越想觸碰，明知道越是觸碰越是疼。
記得那年初相識，正趕上市裡在全國率先辦理第一代居民身份證。當時作為駐鄉派出所戶籍警的你，採集、核對居民信息，組織居民到照相館拍照片，逐人打印身份證底卡，粘貼照片等等，工作量大且瑣碎，需要抽調轄區單位工作人員協助工作。我這個鄉政府打字員也在抽調之列，從此開啟了我們相識相知相愛的序幕。
我慢條斯理，以為雷厲風行的你會嫌棄我，可是你沒有；我出門毫無戒備之心，丟失過你為我買的錢包、手機、項鍊，以為你會責罵我，可是你沒有；我開車技術欠佳，撞凹了你心愛的二手車，以為你會疼車不疼人，可是你沒有；婚後，我不善做家務，以為你會後悔和我步入婚姻殿堂，可是你沒有。反而是因為經常白天黑夜連軸轉的工作性質照顧不上家而心懷內疚，對我多了一份體貼。不在家吃飯的時候，你會問我吃了什麼；颳風下雨起霧就給我打電話，讓我注意安全；結婚紀念日少不了巧克力和鮮花，生日就有蛋糕和新鞋子；在廚房做飯，你會從背後貼過來摟下腰；坐沙發看電視時不經意間牽下手；洗完澡你會幫我吹乾長髮；偶爾去山澗拍流水，我揹著相機，你揹著我，赤腳蹚水去對岸；還有一高興就吼兩嗓子“牆上哎畫虎哎不咬人哎”的聲音，還有愛乾淨的你出門前熨衣服、擦皮鞋的姿勢，還有你身上淡淡的菸草味道……
你在，我的生活從容安逸。要愛情有愛情，要生活有生活。雖然單位差額撥款，工資不全，但足夠開銷。工作壓力不大，業餘看書碼字，自得其樂；父母健在，健康狀況良好；女兒美麗，懂事，貼心；你從事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且精力充沛，性格開朗。我有著俗世裡均衡的幸福。當然，柴米油鹽的日子，我們也吵過架，也翻過臉，總認為來日方長，怎麼“作”都有機會被對方原諒。可命運並不因為你現世善良，就讓你好人一生平安。“積勞成疾，因公犧牲”這幾個字，每每讓我肝腸寸斷。我只有在回憶中感受愛，明知道它們不會再來，仍然不停回首，指認那些幸福時刻，一點一點拼接你的隻言片語、細枝末節。你說過的話，你做過的事，你的眼神，你的味道，你的靈魂，企望重新塑造出一個你來陪伴我。
想你到不能自已，我便翻翻你看過的書，端詳著上面灑脫俊逸的眉批，擦擦你生前每天都有記錄的幾十本工作、學習筆記，摸摸你的警服，我便覺得溫暖。我去連雲、宿城、墟溝、雲山、景區、海州，去你工作過的地方走一走，幻想碰巧會踩到你曾經走街串巷的腳印，幻想著你還在那些派出所、分局的辦公室裡上班。我也還和以前一樣，從不到你的單位打擾你。我遠遠地望一望，便自己離開。
往事存在於時間中，存在於空間裡，一念而生，一念而逝。我在往事中觀照自身，並感謝往事於我的恩惠。我很孤寂，我亦豐饒。
一隻鳥從天空飛過，天空沒有留下痕跡，卻見證過數不清的飛翔。每個人做過的每件事，都能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你說過，一個社會，一個群體，總要有一少部分人犧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來守護大部分人。警察就在一少部分之列。既然幹了這一行，就要擔負起使命和責任。況且，這大部分人裡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親朋好友，你沒有理由推卸責任。你用生命踐行入警的誓言，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工作，那上百張榮譽證書，見證你曾不遺餘力地維護這世間的美好。
你的領導和同事還在繼續你未竟的事業，他們明白，自己多扛起一份責任，社會就多一分穩定，百姓就多一分安寧。他們也從未忘記你，無論是節日，還是平時，一份份食品，一份份慰問金，讓我和女兒時時感受著來自他們的溫暖和關懷。還有很多人都沒有忘記你，每到清明、中元，常有人把鮮花放到你的墓前；小區傳達室常有人送一些吃的給我們。為了不愧對，我們努力愛自己，愛他人。
我的愛人，想念，是最安靜的動詞，因為持續一生的傷感隱藏在這種安靜裡。萬一有靈魂，願我們相逢。
今天，是你的祭日，我退到角落，想念你，也想念那些與你一樣勇於犧牲和奉獻的人。
只要還有人想念，犧牲便有了意義。
作者簡介：馬永娟，筆名娟子。文學創作二級，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作家協會、散文學會會員，連雲港散文學會副會長。著有散文集《為自己點支菸》《旗袍女人》《如是藤花落》《林間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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