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8 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的詩歌創作有什麼樣的藝術特色?

蕭鳳拙


青年時代的宗白華用《流雲》小詩的清新勃發來表達自己對少年中國的憧憬和嚮往。他詩歌的魅力雖然與其自身的詩性品格有關,但更多地是時代和社會環境使然。在宗白華的詩歌及其詩學理論中,同樣也包含著他早期的唯美主義傾向與對黑暗的研究。而對小詩這一詩體...


睛朗天空28


宗白華創作的詩歌多屬於“小詩”,小詩是一種變異的詩歌形式,即興式,多以三五行為一首的短詩,表現剎那間的情緒和感觸,寄予人生的哲理和思想,並執著於意境的追求,引起讀者的聯想。

他的小詩意象新穎、風格獨特,其中活躍著自然生命的感悟、宇宙萬象的體會,既有理智的清醒與深邃,也有情緒的純真與感動,傳達了詩人的人生立場與生命情懷。

我先簡要介紹宗白華的生活及創作經歷,再結合具體的詩歌文本,談談他詩歌創作上的藝術特色。

01 宗白華的生活及創作經歷

從少年時代起,宗白華便受著一種詩情的熱烈鼓舞在他的心底深處,發乎天性中對於大自然的深情酷愛,湖山美景在他單純清靈的心裡有著莫大的勢力,他後來在《我和詩》一文中說到:

“一種羅曼蒂克的遙遠的情思引著我在森林裡,落日的晚霞裡,遠寺的鐘聲裡有所追尋,一種無名的隔世的相思,鼓盪著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調;尤其是在夜裡,獨自睡在床上,頂愛聽那遠遠的蕭笛聲,那時心中有一縷說不出的探切的淒涼的感覺,和說不出的幸福的感覺結臺在一起”。

少時,他彷彿能與大自然的月光霧色溶化為一,漂浮在樹林聞,隨著蕭聲、笛聲孤寂而遠引。1913年在青島的半年養病生活,更是宗白華生命裡最富於詩意詩境的一段。儘管這半年裡,他並沒有寫過一首詩,然而,對他來說,那段時間的生活本身就是詩。

16歲的青年心襟似春天的天空,像碧波萬傾的海面,沒有一點塵滓,俯瞰波濤萬狀的大海,自守了明爽的天真。在宗白華心裡,詩的萌動其實早已有之,只是暫時還沒有獲得一種有機的形式來將心中的詩情抒發為一個“個體生流”的表現、一個活動自由的藝術形象罷了。

1914年的寒假,17歲的宗白華,來到了戀人表妹虞芝秀的家鄉,那是一座浙東萬山之中一個景色幽美的小城——上虞。初春的地氣,早早地在一片青山綠水間蒸發開來,周圍山色微麗清奇、似夢如煙。遠近高低,淺藍深黛,湖光巒影籠罩得人自己也覺得成了一個透明體。

宗白華陶醉在詩一樣的愛、詩一樣的自然山水和詩一樣的生活裡。那顆初次沐浴了愛情的心,迎著晨起的太陽,無聲地戰慄地開放。他在這個時候忽然間找到了發而為歌的形式,年輕的宗白華即興寫下了《遊東山寺》一、二、《別東山寺》、《贈一青年僧人》等四首記遊詩,這裡僅摘錄兩首:

“振衣直上東山寺,萬壑千巖靜晚鐘,疊疊雲嵐煙樹抄,灣灣流水夕陽中。祠前雙柏爭猶碧,洞口薔薇幾度紅?東晉風流應不遠,深談破敵有誰同。”(《遊東山寺之一》) “游履東山久不回,依依悵別古城隅;千峰暮雨春無色,萬樹寒風鳥獨徊。渚上歸舟攜嶺月,江邊野渡逐殘梅。回頭忽見雲封蝶,黯對青巒自把杯。”(《別東山寺》)

一線清涼幽遠的意境,在詩中久久徘徊,這是宗白華第一次寫詩,用的是舊體七律的形式。後因宗白華感到心中的情緒倘若用舊體詩表達,容易顯得老氣橫秋,所以便很少再寫舊體詩。

“五四”前後,宗白華深愛德國浪漫派文學,其中尤以歌德的小詩最為投合他的情趣。同時,當時詩壇上郭沫若、冰心等人的詩歌創作,也引起他對於新詩的注意。

於是,宗白華開始嘗試新的形式、新的意象來傳達自己內心的情緒、深心的感動。《問祖國》就是他第一次新體形式創作的詩歌:

“祖國!祖國!/你這樣燦爛明麗的河山,/怎蒙了漫天無際的黑霧?/你這樣聰慧多才的民族,怎墮入長夢不醒的迷途?/你沉霧幾時消?/你長夢幾時寤?/我在此獨立蒼茫,你對我默然無語!”

痛其不幸,哀其不爭,籲求祖國和民族強盛的熱切希望,在詩中化為深沉而純潔的愛國真情,傳達出詩人內心強烈的情感,唱出了一個時代青年的共同心聲。

在新詩的意象構造方面,《問祖國》還顯得比較簡單、粗糙,較之宗白華以後創作的那些小詩,其熱烈濃重的情感由於太過直白而使詩味少了一些曲折幽遠的含蓄。

不過,這是宗白華第一次在新詩領域進行直接的創作實踐。更何況,在《問祖國》出現之前,中國新詩運動中還未曾有過像它這樣真切動人地表現一代青年中,普遍存在的愛國優思的作品。這首詩既有鮮明的個性,又有很強的時代感的好詩,在新詩的初創階段實在不可多得。

1921年冬天,正在柏林大學求學的宗白華,甦醒了心中深藏已久的詩歌創作慾望。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宗白華進入了他一生中詩歌創作的最活躍時期,連續寫了四十多首格調清新雅麗、意味深雋啟人的小詩。

當時,宗白華身居歐洲文化中心之地,親身感受到近代人生的種種悲壯與奮鬥、興奮與彷徨。都市文明的韻律、日耳曼民族對力量的熱烈憧憬與追求,在宗白華年輕的心中時時激起一種樂觀的期待,他說:

“對於近代各問題,我都感到興趣。我那樣悲觀,我期待著一個更有力的更光明的人類社會到來”。

與此同時,始終縈繞在他內心深處的那份超逸情致、清遠意緒,又帶領他在萊茵河邊的故壘寒流、殘燈占夢前,做著古典的、幽眇而浪漫的夢想。因而,這時期宗白華創作的那些小詩,無論是歌唱人生、讚美自然,還是頌揚純真的愛情,常常都在無限熱愛的感情裡,又夾有許多悽清、深遠幽邃的情調。

他個人內心世界的覺悟與憂惚,在詩中合成了一曲悠揚無盡的生命音樂:人們彷彿聽見了清澈見底的小溪在潺潺流淌,也像看著雪白輕柔的流雲在藍色天際悠悠漂浮,有一種輕風浮掠般的美感享受。

在中國新詩運動發展進程上,“五四”到1922年前後,由於冰心、郭沫若、朱自清等人新詩創作的影響,曾興起一股創作小詩的潮流,並迅速蔚成風靡一時的小詩運動。

宗白華的小詩,風格獨標,意趣深遠,以一種玲瓏剔透的哲學般的寧靜,有別於當時一般新詩中的反抗與破壞色彩,因而在這一時期的新詩運動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1924年1月,宗白華髮表在《時事新報·學燈》的一部分詩作及其他一些未曾發表的作品共四十九首(大都無題),輯為《流雲》正式出版,在當時中國文藝界產生了很大反響。

《流雲》不僅是20世紀中國新詩發展史上雖早的幾部詩集之一,而且《流雲》還是“五四”以後中國新詩發展第一期的“殿軍”之作。(這裡補充一句,新詩第二期的發展,則要由徐志摩留英回來之後方始開端。)

1928年9月,《流雲》經宗白華重新編過,為每首詩加了標題改名《流雲小詩》,以後,宗白華的小詩魅力不衰。

1947年11月,上海正風出版社又將《流雲小詩》重排出版,而1981年和1982年國內出版的幾本詩集中,也都選人了宗白華早年的小詩作品。

除了《流雲小詩》以外,宗白華還有一些詩作當時不曾收入詩集,如《月亮》、《宇宙》、《孤舟的地球》、《春至》、《星河》等。20年代中期以後,由於宗白華專心於美學和藝術的理論研究,便很少再創作新詩,僅在1933年寫有《生命之窗的內外》一首。

02 宗白華小詩的藝術特色

宗白華的小詩,常常用一些非常儉省的筆墨,創造出耐人尋味的優美意境,使人能夠經常反覆的咀嚼、回味。如《宇宙的靈魂》一詩:

“宇宙的靈魂/我知道你了,/昨夜藍空的星夢,/今朝眼底的萬花。”

寥寥四行,在意象轉換之間,呈現了廓大靈致、大化流行的宇宙氣象,將詩人對於自然生命的感悟、宇宙萬象的體會,活潑潑地呈現目前。

再如《題歌德像》:

“你的一雙大眼,/籠罩了全世界。/但也隱隱的透出了,/你嬰孩的心。”

詩中有理智的清醒與深邃,有情緒的純真與感動。詩的意象流呈,寫出了詩人自己對人生究竟的探尋渴望,傳達了詩人的人生立場與情懷。

應該說,宗白華小詩的這種簡約明快的藝術風格,是同他本人對於新詩創作的技法要求相一致的。1920年,宗白華在寫給郭沫若的信中曾經這樣說過:

“新詩在意境構造方面要曲折優美”“同做詞中小令一樣,要意簡而曲,詞少而工”。

也就是說,詩人應該藉助極其簡單的物質材料——紙上的字跡,來表現出空間、時間中極其繁複的美境。

當然,僅僅是創作風格上的特徵,還不足以說明宗白華的小詩何以能夠有如此巨大的藝術魅力,也不足以反映他在中國新詩運動中所達到的藝術成就。更主要的,還是宗白華對詩歌意象的獨特構造、對詩境的特殊把握,為中國新詩運動吹人了一絲悠遠明麗的新鮮氣息。

宗白華的小詩,大多是吟頌個人對於人生、自然、愛情等真情感受、內心體悟的作品:星空、明月、流雲、朝霞、細雨、森林、大海、暮靄……在詩中,他把自己對於生命的關愛、生活的熱情、宇宙萬象的含情觀照,浸潤於一個個客觀具體的自然物象之中,在心與物的交融互滲裡,自然物象呈現為極富個人生命情調的藝術意象。

活潑靈動、玲瓏剔透是這些詩中意象的共同特色,而心的流露、生的讚美、夜的生趣,則在詩中和著音樂的節奏,譜寫了一片空明澄澈、廣大明麗的審美意境。

比如,在宗白華的《流雲小詩》裡,“心”是出現最頻繁的一個字眼。也許,詩本來就是宗白華自己心靈之聲、情感之音的赤誠流露,對“心”的不斷自我體會和感悟,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在詩中著意進行的意象創構過程。

這當是宗白華在詩裡說“我夢魂裡的心靈,援了件詞藻的衣裳,踏著音樂的腳步,向我告辭去了”的深切含義,也是他在詩裡吟著“詩境涵映了詩人的靈心”的真實意義。如《月落時》這首小詩:

“月落時/我的心花謝了,/一瓣一瓣的清香/化成她夢中的蝴蝶。”

還有《繫住》:

“那含羞伏案時回眸的一粲,/永遠地繫住了我橫流四海的放心。”

再如《我的心》:

“我的心/是深各中的泉:/他只映著了/藍天的星光。/他只流出了/月華的殘照,有時陽春信至,/他也齧嚥著,相思的歌詞。”

沁人的花香,夢裡翩飛的蝴蝶,映著星光、流出月華的山泉,是詩人深心情緒的直呈。“心”在“景”中,雖未直白“心”的感動、“心”的意欲、“心”的波瀾、“心”的寧靜,但詩人內心的情感之動卻躍然在目、意象分明。

這種意象構造的過程,恰如宗白華自己所說是一種“心靈的具體化”、“肉身化”,亦即“心”“景”不二,以景寫心,以景寓心,情緒的顫動全在一片物象的直觀體驗之間。

對此,如果比照一下宗白華對於中國藝術的理解,就能看出它已全然透露了詩人深心中執著的藝術情趣,他在《美學散步》中說:

“中國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著‘無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鳥中發現了無限,表現了無限,所以他的態度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脫的,但足不是出世的。”

正因為心靈“同時是自然本身”,故而詩“心”無須用文字刻意描摹、精雕細琢,便能在一片“情緒化”了的自然物象上找到自己的著落點。

心靈之聲的傳達,情感之音的流傳,不僅要求“心”生於物象之中,而且要求宇宙、人生以心為鏡,成為詩人心中的宇宙、人生——世界之所有,亦即心中之所有。

“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了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這是藝術意境的誕生,也是宗白華小詩裡的生命之境。宗白華在《音波》詩中吟道:

“水上的微波/渡過了隔岸的歌聲。/歌聲盪漾/蕩著我的寸心/化成音樂的情海:/情海的音波/充滿了世界。/世界搖搖/搖盪在我的心裡。”

詩人生命中的情緒,化成世界萬象光明瑩潔的形式;搖盪在詩人心中的,已是宇宙、人生因著詩人心靈的浸潤而鮮活靈動的實相,故而:“我只有一顆心,/心裡藏著一個世界”。世界虛靈化,靈氣往來間呈示了靈魂生命的充實。

於是,他在《夜》中寫下:

“一時間/覺得我的微軀/是一顆小星,/瑩然萬星裡/隨著星流。/一會兒/又覺著我的心/是一張明鏡,/宇宙的萬星/在裡面燦著”

心靈如鏡,映著世界的光輝,也照著了人生全體的光輝。這裡,也就不難理解,宗白華何以尤愛王羲之所云:

“在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

它所點出的,其實正是一種以空為文、虛為實的意境深度:自得而自由的生命在一個心靈化的世界裡,獲得了自己最大的充實,此所謂他在《斷句》中說的“心中的宇宙,明月鏡中的山河影”。

以心為鏡,世界無往而不是人的心靈化身、情緒表現,在情感的深海里《我們》:

“我們並立天河下。/人間已落沉睡裡。/天上的雙星/映在我們的兩心裡。/我們握著手,看著天,不語。/一個神秘的微顫,經過我們兩心深處”。

在《冬》到來的時候:

“瑩白的雪,/深黃的葉,/蓋住了宇宙的心。/但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心中的熱烈,/在醞釀著明春之花”。

心靈與世界情感與物象內與外,在宗白華的小詩中雙向會通,構築了一個泯滅物我之別、心物化合為一的空靈而又充實的詩境。

這樣的詩境全然是音樂化的、流動的不沾滯於物象的客觀細節,也不拘於一己之心的喜怒悲歡,而在意象運動中演奏了宇宙生命的天籟之音,有節奏、變化與重合。生命的花輕輕謝落在詩人的心襟懷抱裡,宇宙、人生的音律與心的感動合在了一起,觸發了心靈的歌聲,引出了詩海的不盡迴盪。又如《聽琴》裡:

“我低了頭/聽著琴海的音波。/無限的世界/無限的人生/從我頭流過了,/我只是悠然聽著。/忽然一曲清歌/驚墮我手中的花,/我的心杳然去了/淚如雨下”

流過詩人心頭的,是浩浩廣宇悠長無盡、潛然無語的微妙音奏,在詩中同著人心一起輕靈地交響。心物相合,物我不待在音樂化了的詩境中,個人與具體物質世界之間的最後界限消失之後,留下的便是純然生命本體的自然律動、宇宙萬象的氣韻循環。

它將心靈表現於形式之中,又以形式表現了心靈的節奏,使自然的秩序定律與生命之流的演進同為一體。

於是,在雪萊的詩裡,宗白華聽出了一片“超世的音樂”、“嘹嚦的歌聲”;在月夜的海上,他如此下筆:

“月平如鏡/照著海平如鏡。/四面天海的鏡光,映著寸心如鏡”(《月夜海上》); 在靜聆默察之間,“她靜悄悄的眼波/悄悄的/落在我的身上。/我靜悄悄的心/起了一紋/悄悄的微顫”(《眼波》)。

也許,《問》是最能體現宗白華小詩裡這種音樂化的意境創構的:

“花兒,你瞭解我的心嗎?/她低低垂著頭,脈脈無語。/流水,你識得我的心麼?/他回眸了眼,潺潺而去。/石邊倚了一支琴,/我隨手撫著他,/一聲聲告訴了我心中的幽緒。”

“心中的幽緒”似花兒脈脈、流水潺潺;心語的傾訴,流為一段自然生命的音樂,飄然在天際雲空的深處。由這音樂,同著詩人一樣還原人化為宇宙深底的微奏。

一樣的情緒,一樣的意境,也呈露於《她》、《生命的流》等小詩之中。在“世界的詩園”裡,詩人找到了化為樂韻音聲的生命情緒。在“生命的流”裡,宗白華體會著音波琴海般無盡的心靈樂奏。他說過:

“音樂不只是數的形式的構造,也同時深深地表現了人類心靈最深最秘處的情調與律動”,是“形式的和諧,也是心靈的律動。”

他的小詩,正是這種理論經驗的絕妙藝術再現,它們踏著音樂而來,又踏著音樂而去。有意思的是,在構造心與物、個人生命與自然生命交流默契、互滲共融的音樂化詩歌意境過程中,宗白華經常用“夜”這個意象——在《流雲小詩》裡,出現最多的是“夜”以及與之相關的夢、繁星、明月等字,其中直接以“夜”為標題或吟唱主題的就有十七首如:

“黑夜深,/萬籟息,/遠寺的鐘聲俱寂。/寂靜——寂靜——/微眇的寸心/流入時間的無盡。”(《夜》)“一時間,/覺得我的徽軀,是一顆小星,/瑩然萬星裡/隨著星流。/一會兒/又覺著我的心/是一張明鏡,/宇宙的萬星/在裡面燦著。”(《夜》)“門外夜雨深了/繁華的大城/忽然如睡海底/我披起外衣/到黑夜深深處/看湖上雨點的微光。”(《雨夜》)

為何“夜”成了詩人宗白華心中縈繫不去的牽掛?“夜”的清唱何以是他詩中反覆的聲音?宗白華的另一首《夜》,或能為我們解開這個謎:

“偉大的夜/我起來頌揚你:/你消滅了世間的一切界限,/你點灼了人間無數心燈。”

原來,“夜”的偉大,是它祛除了宇宙萬物間的功能和特徵差別,呈現了生氣往還、空靈無羈的感性形象;它又淨化了人的生命衝力,使之同人整個宇宙的和諧、秩序與節奏,超拔為內在生命的敏感與靈逸。

對“夜”的關懷、體悟、感動,能夠化作個體生命之流中至深的沉靜,在世界的流轉遷移裡見出生命的永恆;儘管在這“夜”的靜謐沉著裡,總是存有那麼一些哀婉與惆悵、悲涼與寂寞,如《解脫》中所寫:

“心中一段囂後的幽涼/幾時才能解脫呢?/鑷河的月,照我樓上。/笛聲遠遠嘜來——/月的幽涼/心的幽涼/同化入宇宙的幽涼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流雲小詩》裡,“夜”的意象也呈露了宗白華特有的那份詩人氣質本性:閒和恬靜的個性與內心熱烈的意欲,交織為一份寓動於靜、以靜顯動的詩性敏感,落實在詩歌的創作之中,發而為廣大幽邃、塵埃滌盡的“夜”的意象。

它表明,一方面,宗白華目睹和體會了近代西方文化向外擴張的積極進取精神,在內心深處希求著一種能夠體現生命偉大的創造力量的“動”的人生意識;另一方面,他又以為,生命之動必須在一個不拘不礙、超然於具體物象的心靈世界裡,才能得到刻骨銘心的體會、最深層次的表現,而在藝術中,這便是藝術家的心襟能“空”、能“舍”,能於幽深玄冥處窺見宇宙人際的真相。

在宗白華看來,這後一方面的要求,其實又涵括了前一方面的可能性,因為能“空”、能“舍”的心襟,則能達致生命之“靜”,而惟有“靜”中之“動”方顯極動之趣。“靜不是死亡,反而倒是甚深微妙的潛隱的無數的動,在藝術家超脫廣大的心襟裡顯呈了動中有和諧有韻律,因此雖動卻顯得極靜。這個靜裡,不但潛隱著飛動,更是表示著意境的幽深。

這樣一來,“夜”的意象的頻繁出現,顯然不純是一個“詩的形式”問題,而是反映著宗白華在生命意識層面上對於宇宙和人生的本體把握深度。特別是,當這種本體的把握又是同他個人的內在氣質——偏於憂鬱、靜穆相契合的時候,以“夜”來涵括籠罩整個世界而從中靜窺宇宙萬物的奉真生命,便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宗白華也並不完全是“夜“的愛好者,朝霞滿窗時,他也讚頌紅日的初生。宗白華的詩裡,不僅有對“夜”的關懷、體悟和感動,同樣也吟唱了“光”和“熱”,呼喚了“光”和“熱”,比如下面兩首《無題》:

“太陽的光,/已瀰漫世界了,/愛的河,/幾時流到人間?
“我立在光的泉上。/眼看那灩灩的波,流到人間。/我隨手擲下紅花一朵,/人間添了一分春色。”

對自然大美的頌揚、人生實際的關愛、生命真實的深情追尋,在這詩的意象創構裡,表現為詩人對“光”的至真至深的情緒,呈示著詩情與現實的深刻關係:

現實人生的缺乏,轉寫而為詩人內心深深的渴望;詩情的流露,表達著詩人對人生現實的熱切期盼。在“光的泉上”,詩人為人間添上生命的一抹亮色;在明麗的陽光下,詩人翹首籲請人間真愛的降臨,於是有了這首《信仰》:

“紅日初生時/我心中開了信仰之花/我信仰太陽/如我的父/我信仰月亮/如我的母!/我信仰/……一切都是神/我信仰/我也是神”

如此,宗白華,這位20世紀初中國的新詩詩人挽著“流雲”,向我們款款而來。


總而言之,純真刻骨的愛和自然深靜的美,在宗白華的生命情緒裡交融為長期微渺的音奏,伴著月下的凝思、黃昏的遠想,流出了生機無窮、字字情深的詩行。宗白華的小詩,形式自由、和諧,沒有矯揉造作的音節,沒有多餘的復沓或無病的呻吟,讓人讀著自覺清麗明快、深雋優美。

宗白華的小詩創作滲透在他那顆關愛人生、關懷生命的詩心之中,誕生著真正的智慧,且發而為殷殷深情的生命頌歌,在這幽暗的世界裡散佈著光亮,令人在感動中覺悟了人生的真諦、生命的奧義。他的詩,在曉暢飄逸中唱出了一個時代進步知識分子的矛盾、彷徨與自覺、熱情;透出了一片清明的理智、意深情濃的理想。


回答完畢。


佐書妍


在《新詩略談》中,宗白華提出:“‘詩有形質的兩面’,‘詩人’有人藝的兩方”所謂“詩人”的人藝兩方,具體到“人”來說,就是要“多與自然和哲理接近,養成完滿高尚的‘詩人人格’”在這裡,所謂完滿高尚、所謂人格對於宗白華來說應該都不是一個道德範疇,或者更準確地說應該不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道德”範疇,也許更接近於老莊哲學中得“道”之“德”的“道德”意味。

在宗白華看來,人與世界的接觸,因關係與層次不同,可以有5種境界,它們依次分別是功利、倫理、政治、學術、宗教。介乎主於“真”與主於“神”的學術與宗教境界之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境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於美。”

在宗白華對中國古典哲學與藝術境界的“泛神論”理解中,沒有身心二元論的現代觀念,生命與心靈是一體的,人的生命之所以不同於鳥獸草木,正在於此心之澄明,心靈不是主詞與生命的主體,生命不是心靈的賓詞與對象:心靈是生命的形容詞。而這一切又都冥同於宇宙的大化流行:“藝術家稟賦的詩心,映射著天地的詩心。(詩緯雲:‘詩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詩心的影現;畫家詩人的心靈活躍,本身就是宇宙的創化,它的舒捲取捨,好似太虛片雲,寒塘雁跡,空靈而自然!”

因此,作為藝術家的“人格修養”之所以不是在現代意義上的“道德”層面上展開,並不是說這種意義上的“道德”不重要,而是說,宗白華所意指的“人格修養”遠遠超越於這種“道德”意義之上:它屬於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涵養”,它有賴於“天機的培植”,它作為藝術生活上的最高的精神形式以“活潑潑的心靈飛躍”與“凝神靜照的體驗”的並舉為表現。

所謂“凝神靜照”是指收視反聽,屏除塵俗雜念,以虛靈澄明之心去發現宇宙的至深的秘密;而“心靈飛躍”則是生命對於宇宙創化節奏的契合,也許還有發現與歸依的最為深層的喜悅。這樣的心靈是空靈的,但卻並不是死寂。

恰恰相反,靜穆的觀照與飛躍的生命是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作為藝術意境創造的最高層次“禪境”的基本心靈狀態詩境或藝境達到了如此的層次,就可以通之於“道”,因為“中國哲學是就‘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奏”———這是前面引文中宗白華所言其將來的事業就是加入哲學的“宇宙詩”的真實意義。這其間的關係尤其具象於“舞”:“尤其是‘舞’,這最高度的韻律、節奏、秩序、理性,同時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動、力、熱情,它不僅是一切藝術表現的究竟狀態,且是宇宙創化過程的象徵。

藝術家在這時失落自己於造化的核心,沉冥入神……”因為“舞”是“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合“道”之心也可以說就是“道”本身的最直接最具體的自然流露,所以宗白華將“舞”看成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舞”最接近生命之流的飛躍本身而與“道”之間有最少“象徵-符號”化的意義距離,因此宗白華所謂“典型”的意義似乎可以理解為:最本真的藝術正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創化本身,其他的藝術形式需要以“象徵-符號”化的方式分有生命本身所最充分地代表著的“道”的律動與節拍。

這時,生命就成為溝通“道”與各種藝術形式的通道:“白天,打開了生命的窗/……∥黑夜,閉上了生命的窗”(《流雲・生命之窗的內外》)。

從這樣的背景來看宗白華在《新詩略談》所講的養成詩人人格的方法,即在“讀書窮理”之外,要“在自然中活動”與“在社會中活動”,中可發現,一方面在自然與社會二者之間、自然與言語之間宗白華實際還是偏重與傾心於“自然”的;另一方面,宗白華所謂的“自然”不一定是要與“社會”的概念相對,它們不一定是同一個層次的概念,在這裡“自然”是可以將“社會”包含在內的,宗白華其實完全不必為時代風潮與流行觀念所動,將不相干的東西硬行塞入自己的理論表述當中。

三、“一句之詩”:可有可無、若有若無之詩

如果生命之“舞”本身就是天地宇宙之“道”的充分的、直接具體的而又自然的流露,那麼在“象徵-符號”化之前的“生命的詩”本身就是自足的,而以物質材料進行“象徵-符號”化的語言之詩就是可有可無的:“我向來主張我們心中不可無詩意詩境,卻不必一定要做詩;所以有許多的詩稿就無形中打消了”這裡區分了宗白華與郭沫若的深刻的不同:郭沫若的名論認為詩是“寫”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

在《女神》時期的郭沫若對於“泛神論”的理解中,存在著如歌德《浮士德》所言“每一存在者,皆為一象徵”那樣的不可融化的“象徵-符號”關係的意義槓桿:書寫本身正如浮士德的人生一樣,以“象徵-符號”化的方式分有生命的最高意義,然而它本身卻又永遠是殘缺與不完整的生命最高意義的象徵體與符號。

於是,它只能以盡其所能擴張與鋪展的方式來求得最大限度地佔有生命意義。這就區別於前面所說的宗白華所神往、所闡釋的中國古典哲學文化境界中以最低程度的“象徵-符號”化的生命之舞的方式直接呈現與佔有“道”之最高意義的機制。因此就前者來說,

非“寫”不能實現生命的“象徵-符號”性價值,“寫”本身處於意義的“象徵-符號”的分有關係中,“寫”本身保障了意義的獲得,雖然永遠不能擁有意義的全體;而就後者來說,語言之詩反倒意味著收斂激揚的生命來遷就形式與法度,因之若非驚人之筆,常常是有詩倒不如無詩,至少是可有可無:

我欲造一句之詩

表現人生。

———《流雲・彩虹》由此也就決定了宗白華所理解的詩歌及其意境的生產機制:“因‘詩的意境’就是詩人的心靈,與自然的神秘互相接觸映射時造成的直覺靈感……”,所以,若無這樣的直覺靈感,若無生命本身的突然之間燃起的意義之光,詩歌之作大可不必。因此,“一句之詩”的第一層真實意味在於,它是處於可有可無之間的詩歌。

“一句之詩”的第二層意義是,它是處於若有若無之間的詩歌。“一句之詩”意味著,它是以生命的豐盈點化與激活語言本身,靠語言本身的靈動的生命來啟示與逗引出通明透亮、浩瀚無邊的宇宙境界:……有盡的藝術形象,須映在“無盡”的和“永恆”的光輝之中,“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一切生滅相,都是“永恆”和“無盡”的象徵。

在這種情況下,語言的“象徵-符號”化的意義同樣被壓縮到最低層次,此時,它本身也就彷彿是宇宙之流的實體。因此,它內在地處於“道”本身的洶湧不息之中。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本身又是語言以“象徵-符號”的方式所無法傳達的,於是,詩的語言就不可能以層層疊疊的“象徵-符號”的意義複製與鋪張的方式來覬覦“道”的最高意義,而應該“為道日損”、計白當黑,“以無為用”、“以孔(空)為德”(王弼),這是東方式的哲學與藝術的最高要求與無上境界:“莊子曰:‘虛室生白。’又說:‘唯道集虛。’中國詩詞文章裡都著重這空中點染,摶虛成實的表現方法,使詩境、詞境裡面有空間,有盪漾,和中國畫畫面具同樣的意境結構。”

因此所謂的“一句之詩”就是空中點染、摶虛成實的詩,就是不粘不滯、妙曼空靈的詩:在這樣的詩中,語詞融化成透明的質地,意義像陽光一樣佈滿空際,人好像永遠捕捉不到它的實體,而只能感受它晶瑩閃亮的靈機,它留給人的永遠只是由大面積的空白和無形的生命旋律所組成的超曠沖虛的宇宙靈境。在現代詩歌中,這樣的“一句之詩”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宗白華的《流雲》小詩。這樣看來,宗白華雖然在理智上也很欣賞郭沫若的“雄渾的大詩”,但是出於其“直覺的感想”,其內心深處可能更加神往有如“詞中小令”一樣的“意簡而曲,詞少而工”的曲折優美的小詩

宗白華新詩理論的基本結構與總的思路是:由詩而言,宗白華認為詩就是“用一種優美的文字……音律的繪畫的文字……表寫人的情緒中的意境”,在所謂的詩的形質兩面中,“……能表現的、適當的文字就是詩的‘形’,那所表現的‘意境’,就是詩的‘質’”。

形與質的關係也就是“道”的境界與“藝”形式的關係:“‘道’具象於生活、禮樂制度。道尤表象於‘藝’。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就詩人而言,又有人藝兩面的區分:“人”指“新詩人人格”,“藝”指“新藝術的練習”,這二者又是合乎“道”的生命與“進乎技”的生命的關係:“‘道’的生命進乎技,‘技’的表現啟示著‘道’。”這樣,“道”與“藝”或者說“泛神論”的宇宙境界與詩歌就被既合乎“道”又“進乎技”的生命所連接與溝通並一起匯合在浩大的宇宙生命的創化之流當中。






圈子的生活


作為 2 0世紀初中國新詩運動的“殿軍” ,宗白華“形”“質”不分的新詩意境創構理論及其對於詩人人格的修養要求 ,體現了辯證的藝術精神 ,對新詩運動的健康發展具有重要影響。他的小詩創作則意象新穎、風格獨標 ,在理智的清醒與深邃中呈露著情緒的純真與感...


精緻陽陽


宗白華先生是中國當代融通中西的著名的美學大家,對中國書法繪畫及藝術中的意境、空靈、時空意識和西洋的雕塑、悲劇等藝術形式有獨到的見解。本書蒐集了宗白華先生重要的美學論文及重要譯作,涉及美學原理、中國藝術、西方美學等眾多類別,是學習美學與藝術的必讀書籍。

詩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藝術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們都是從目觀耳聽的世界裡尋得她的蹤跡。某尼悟道詩大有禪意,好像是說“道不遠人”,不應該“道在邇而求諸遠”。好像是說:“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麼,你就沒有地方可以發現美的蹤跡。”……

  宋朝某尼雖然似乎悟道,然而她的覺悟不夠深,不夠高,她不能發現整個宇宙已經盎然有春意,假使梅花枝上已經春滿十分了。她在踏遍隴頭雲時是苦悶的,失望的。她把自己關在狹窄的心的圈子裡了。只在自己的心裡去找尋美的蹤跡是不夠的,是大有問題的。王羲之在《蘭亭序》裡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是東晉大書法家在尋找美的蹤跡。他的書法傳達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不僅是大宇宙,小小的事物也不可忽視。詩人華滋沃斯曾經說過:“一朵微小的花對於我可以喚起不能用眼淚表達出的那樣深的思想。”

  達到這樣的、深入的美感,發現這樣深度的美,是要在主觀心理方面具有條件和準備的。我們的感情是要經過一番洗滌,克服了小己的私慾和利害計較。礦石商人僅只看到礦石的貨幣價值,而看不見礦石的美的特性。我們要把整個情緒和思想改造一下,移動了方向,才能面對美的形象,把美如實地和深入地反映到心裡來,再把它放射出去,憑藉物質創造形象給表達出來,才成為藝術。


陳老師愛畫畫


情感豐富,對現實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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