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0 “美國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搞錯了”

1970年代,美國漢學分得很清楚。一群人對政治和社會感興趣,對現代中國感興趣,是政治學專家;另一群人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古代感興趣。很少有誰兩邊都參加。這兩群人彼此看不起。研究古代的,覺得研究現代的語言沒有學習好,不僅文言文不會讀,連現代的報紙都不會讀,學問不怎麼好。搞現代政治學的人,就覺得搞古代的那些人是書蟲,一天到晚研究沒用的東西。

“美国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搞错了”

(龍健/圖)

在歐美,中國研究也叫“漢學”。斯坦福大學東亞系教授艾朗諾(Ronald Egan)則素有“漢學界的標杆”之稱。如今,他已經與中國結緣五十年了。從“什麼都不懂”到“可以翻譯唐詩”再到“天天說中文”,他只用了兩個夏天。

從說中文到了解中國,漢學大師們當然要更多的時間。正如漢學家柯馬丁在北京演講時所言:“世界上有很多中國,學術的中國、政治的中國,但對我最重要的是我老師的中國。”

艾朗諾與中國結緣,也與白先勇、衛德明和司禮義等老師息息相關。華盛頓大學的衛德明教授是德裔,在山東青島長大。他講課非常熱情,抽菸,熱情高漲,一節課下來黑板就寫滿了。偶有錯字,其他中國同學都不說話,只有總遲到的陳毓賢舉手:“老師,恐怕那個字寫錯了!”

幾次下來,艾朗諾注意到這位女同學。陳毓賢是華僑,在臺灣念過大學。她近年著文回憶往事,說自己本來不想做長遠打算,但艾朗諾把臉一沉:“等到你做決定,我可能已不在了。”陳毓賢脫口而出:“那我們不如結婚!”兩人結婚時邀請衛德明,但老師年事已高,沒法參加。

“我在家不說中文,因為Susan(注:陳毓賢的英文名)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太多。”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艾朗諾儘量講漢語。研究古代中國的漢學家們在生活中通常文縐縐,哈佛大學教授宇文所安就習慣把“密西西比河”說成“密西西比川”。但艾朗諾的中文特別活:“青島人好像很愛游泳,而且海水非常乾淨,我希望現在還是那麼幹淨。那時候,男人除了泳褲之外脫得光光,就到海里去。”

艾朗諾十多年前就去過青島,因為愛游泳,自己又在美國的海濱城市長大,對那裡產生了天然的好感。如何理解“海”,東西方有不同的印象和傳統。類似例子在20世紀比比皆是,有歷史書寫的原因,也出於冷戰緣故。從1949年到1979年的三十年間,照艾朗諾的話說,哪怕對於哈佛大學的美國學生,中國也像“月亮上的一個地方”。

2018年3月,艾朗諾再次前往山東講學,指出李清照傳統形象的可疑之處。人們過去習慣性地低估女性詞人的創造力,曲解李清照詩詞的內容。真能到青島,他在學生時期是不敢想象的。當時,對中國感興趣的美國學生只能去臺灣,很難到中國其他地方。以下為艾朗諾自述。

中國古詩有一種讓西方人“沒想到”的感覺

我1967年上大學,起初讀英美文學,後來轉到中文系。作為英美文學的學生,去上中文課程非常偶然。我必須選一門外語課,大學之前已經學了三四年法語,上大學不想繼續。聽說學校有中文課,就想去試試。

後來長期學習中文,也許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師。我遇到了白先勇老師,當時很年輕,也許不到30歲。(注:白先勇當時剛滿30歲。)1960年代他剛畢業,到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教書。他的演講十分生動熱情,上課也是這樣子。雖然當時美國對中國沒大興趣,但他的學生卻相當多。白先勇的個性風格很吸引人,不像一般學者態度比較嚴格正式。在課上,他把所有感情和熱情都露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關注我。跟他學了沒多久,他就願意私底下也見我。他問我:“你對中國古代詩歌有沒有興趣?”我說有,他就把一本《唐詩三百首》送給我,他小時候爸爸送的,就那麼一本。我非常感動,沒想到認識沒多久的老師送我這麼珍貴的一本書。我只好很用功地學習。

當時,漢語研究在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不怎麼發達,只有兩年語言課。第二年語言課快結束時,白先勇老師問我夏天有什麼安排,我說沒什麼安排。他每年夏天都回臺北,就說:“我帶你回臺北,替你找個可以住的地方。不要一個人住,最好能跟一家人住。這樣你必須天天說中文。”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家人對我很熱情,有兩個兄弟,年紀跟我相仿。白先勇給我們找了三位老師(注:汪其楣、李元貞、陳真玲),一個學生對一個老師,每週見面兩三個小時。老師關注不同主題:古詩、散文和繪畫。他們是臺大中文系的學生,後來至少兩位畢業後在臺大做教員。

白先勇老師沒講太多個人經歷。他是廣西人,小時候跟家人搬到上海,然後抗日,再之後退到臺北去了……他都不講,他講我也不瞭解。我當時才19歲、20歲,中國現代史都不懂。他如果要講,就是白講了。

白先勇是誰?我當時不知道,至少不是真的知道。當然,30歲的白先勇不像後來那麼有名,可他在臺灣已經有名望,小說很流行。我當時是剛剛開始學習中文的學生,讀一首唐詩就很不容易了,半天才能看懂。每個詞都要看,還要查字典,很麻煩!

中國文化、中國傳統、中國文學史……我那時什麼都不懂。但我已經知道,中國古代詩歌對英語現代主義詩歌影響相當大。比如龐德、T·S·艾略特還有布魯姆斯伯裡這些人,也不敢說對中國古代文學有多瞭解。他們也是好奇,通過日本、法國和意大利的學者知道一點點,看了一些翻譯。

其實他們對中國古代文學的誤會和誤解相當多,但沒關係,重要的是感興趣。受了他們的影響,我對中國古代文化也感興趣。一般的外國人,碰到中國文學比如唐詩,一方面覺得非常漂亮、非常動人,另一方面很容易欣賞。中國古詩跟英語詩歌很不一樣,感覺很難解釋,多半人接觸中國古詩都非常喜歡,很扣人心絃。中國古詩有一種讓西方人“沒想到”的感覺,我們自己的文化中見不到。

那一年夏天唸完之後,我還想繼續學中文。我就轉到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那邊中文方面很發達。

中國像在月亮上的一個地方

到華盛頓大學,我第一次遇到真正的漢學家,非常有學問。他們快70歲了,都快要退休。一個是德國人衛德明(Hellmut Wilhelm),是漢學家衛禮賢的兒子,教我中國歷史和文學。衛禮賢是很要緊的學者,研究《易經》很有影響,在青島做過傳教士。

還有一個老師是比利時人司禮義(Paul Serruys),基督教神父。司禮義1930年代到中國,住了快二十年,而且在山西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注:應當指山西大同),不像一些外國人離不開北京、上海。他進入很傳統的中國,對中國的傳統、歷史都非常瞭解。他好像一個人待著,沒有跟一群人。傳教之外,他也一直研究古代文法,是古文文法專家。

衛德明的學問非常了不起,上課非常熱情,對學生非常好。我上他的課是1969年到1970年,1970年就畢業了。當時中國正在“文革”,美國人不可想象。中國像在月亮上的一個地方,沒想到過我也會去。像我們學習中文的學生,沒想到有一天會到中國(大陸)去。我學了三四年中文,沒一次想過繼續練習中文。當時,對中國大陸感興趣的美國學生會去臺灣或者日本。日本的漢學也相當發達。

1949年以後,一直到1977年到1978年,美國人根本不會想可以去中國(大陸)。有一些人願意,但還是去不了。我們已經習慣了,至於總統尼克松去中國,對美國人來說非常意外。美國政府一直支持蔣介石,很多美國人沒想到他會失敗。

1950年代冷戰開始,美國政府把一大筆錢交給美國最優秀的大學,去研究中國。所以漢學在美國並不是“文革”才突然很發達。美國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們搞錯了。

妻子讓我對中國女性更尊敬,更佩服

1970年代,我(在哈佛大學)做研究生時,美國漢學分成兩部分,分得很清楚。一群人對政治和社會感興趣,對現代中國感興趣,是政治學專家;另一群人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古代感興趣。很少有誰兩邊都參加。這兩群人彼此看不起。研究古代的,覺得研究現代的語言沒學習好,文言文不會讀,現代的報紙都不會讀,學問不怎麼好。搞現代政治學的人覺得搞古代那些人是書蟲,一天到晚研究沒用的東西。

現在不像以前分得那麼清楚、那麼嚴格了。從1950年代到“文革”結束,人文方面全部在研究古代,當時沒有什麼好文學、好電影,至少很難找到。好的文學和電影1980年代才重新出來,所以很多研究人文的也注意到今天的中國。另外,現在美國學生去中國留學很容易了,那些研究政治的,中文也比以前好得多。

我在家不說中文,因為Susan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太多。她非常聰明、有思想,開朗、開放。對哪裡的文化、語言都感興趣。我認識她,讓我對中國女性更尊敬、更佩服,但不敢說對我研究宋代女性有什麼直接影響。我做女性研究,她也鼓勵我。當然,作為男性研究女性,也是有一點例外。因為研究女性文學的通常是女性。她覺得很好,確實應該有男性也去研究。如果只是女性研究,人家總會有一點偏見。如果女性研究想要真正成熟,應該也有男性。不然,人家就不會重視它。

北美學術界,孫康宜在女性研究的貢獻很大。她主要研究女性文學和女性寫作,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在研究“女性歷史”,主要是明清時候。孫康宜培養出來的學生,或者影響到的比她年輕的學者,也很重要。可以說孫康宜是走在前面的,開頭的這個貢獻很要緊。

第一次看到中國人那麼喜歡到海里游泳

你看,好漂亮啊,法蘭克福的這些德國風格建築。是舊的嗎?哦,後來(注:指“二戰”結束後)新修的,也很漂亮。

青島也有德國人修的漂亮房子。我們到青島是十多年前,印象也非常好,海鮮吃得非常高興。我本來就非常喜歡游泳,而且我出生長大就在海邊。我不太喜歡游泳池,到青島雖然才待三四天,但我天天到海邊游泳。

我沒想到青島人也非常喜歡游泳。很多人都跳到海里,甚至從比較高的地方跳。我以為,一般來說中國人小時候沒機會游泳。青島人好像很愛游泳,而且海水非常乾淨,我希望現在還是那麼幹淨。那時候,男人除了泳褲之外脫得光光,就到海里去。現在有的青島人包得嚴嚴實實,只露眼睛?當時我倒沒見過。

我第一次看到中國人那麼喜歡到海里游泳。為什麼中國人愛游泳對我來說很特別呢?這不好說,中國文化不像西方:在歐洲,對出海的嚮往,早些時候就很普遍;愛海、寫海的文學就更多了。中國當然也有,廣東福建出海的人當然也很多。但不像在希臘、法國、西班牙、葡萄牙那樣,不像愛爾蘭和英國,有那麼大比例靠海為生的人。那些地方人口很大一部分就在海邊,中國不是。我說的是歷史上的,住在海邊的人不多。比如說國內、內地。國土不會靠近海,更靠近中央。

蘇軾被貶到海邊去,他在廣東和海南寫詩詞。你要問我:“在過去,寫海的詩人比較多因為政治不幸嗎?”對,我還記得歐陽修有一句話。他說,且不用說坐船會暈,在大陸,光是看到船就暈了。

我的老師衛德明就在青島長大。我最深的印象是他上課的樣子,非常生動。但作為學者,他寫的學術文章並不很多。他那一代很有學問的學者,不像今天的教授拼命寫文章出書,一輩子寫一兩本書就已經很好了。不像今天的教授每五六年就要出一本書,並不都是自己想出,而是學校要求。到退休年齡,就一大堆書。我們的行業改變了,不光是漢學領域,美國整個人文領域都是這個樣子。

當然很容易批評。現在出來很多學術書籍,說實話應該只是一篇文章,不應該變成四五百頁的書。衛德明那一代的學者,有人花了好多功夫就為寫好一篇文章,三四十頁。能登在很受尊敬的學刊,就很得意了。現在出一篇文章,沒有人管你;寫文章沒什麼用,得出書。和上一代的情況很不同。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龍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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