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我不是建築學家,不懂建築學,不會畫圖紙,沒有資格對建築發言。但至少可以算作一個欣賞者。對我來說,那些建築,尤其是古建築,不僅僅是一個物質的實體,更是一個歷史的、文化的存在,一個精神的氣場。)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裝置夢的房間

在許多人心中,大清王朝的盛世光景,到乾隆朝就早早收場了,就像《四庫》館閣裡那些繽紛的紙頁,在火焰中迅速地消蝕和黯淡。這一點,乾隆爺絕對沒有想到。他看得見身前,卻望不斷身後。所以出現在他視野裡的,永遠是順治皇帝定鼎北京的豪情,以及康熙、雍正時代史詩般的雄壯,誰還能相信這樣的基業能被蠶食、掏空,變成割地賠款,一敗塗地?

乾隆一朝,開疆拓土、靖邊安民,黃河青山,萬馬千軍,他的氣魄,絲毫不輸給秦皇漢武——中國的疆域,除了元朝,清朝最大,廣達1300萬平方公里,大部分要歸功於乾隆;而他一生寫下四萬餘首詩,主持編纂《四庫全書》,又讓唐宗宋祖“略輸文采”了。乾隆的時代,被花團錦簇包裹著,密不透風。一進倦勤齋,我就看見了他的得意與自足。

在故宮林林總總的宮殿中,遊客們並不在意偏居東北一隅的寧壽宮花園(俗稱“乾隆花園”)。今天的遊客,可以穿越衍祺門,步入曾經深鎖的園林。花園疊山理水,古木交柯,與中軸線建築大開大合的剛硬線條比起來,花園內迴環的曲線透露出主人對家園內部的嚮往。在花園的最北端,倦勤齋寂靜、樸素,並不囂張,但走進去,就會立刻感覺到它“低調的奢華”。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這座建築坐北朝南,面闊九間,東為五間,西為四間,面積不大,也沒有禮制性的設施,但它的修飾、擺設,處處透著精心和講究,唯皇家才能為之。它的內簷裝修罩隔大框都是以紫檀為材料的,造價昂貴,卻又不失文人氣;分隔室內空間的隔扇,雞翅木框架拼接成燈籠框、冰裂紋或者是步步錦,中間還嵌著玉石——當然是乾隆最喜歡的新疆和田玉;隔子中間,嵌著輕薄的夾紗,略有點透明,似玻璃而堅韌耐用,上面可以寫詩,可以繪畫,更可以刺繡各種圖案,倦勤齋的夾紗,一律是雙面繡,圖案是纏枝花卉,行針運線步步精巧,配色也十分清準,濃淡相宜。倦勤齋的竹黃工藝、竹絲鑲嵌、雙面繡、髹漆工藝都是在江南完成的,滲透著江南草木泥土的芳香。

閱盡春秋的乾隆,在紫禁城起起落落的宮殿一角,建立了自己的退隱之所。“倦勤”,說明他累了,要由“公共的”乾隆,退回到“個人的”乾隆。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夢。如果說國是他的大夢,那麼家就是他的小夢。倦勤齋,就是裝置夢的房間,是他為自己的夢設計的一個容器、他的“太虛幻境”,它柔軟、妥帖、安穩,與夢的形狀嚴絲合縫。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天下太平

乾隆皇帝曾經六下江南,沒有什麼樣的景緻他不曾見過。江南水鄉,杭嘉二府,糅合著詩歌和音樂的韻律,如夢似幻。在嘉興,煙雨樓上,他手握摺扇,臨風站著,自己的江山,原是這般的美麗和浩蕩。他深愛著江南,把江南的許多事物都帶回了北方,當然,包括煙雨樓,也奠定了倦勤齋後來的裝飾。

公元1795年,是乾隆六十年。這一年,乾隆老了。他已經85歲,如山的奏摺,他已不堪重負。他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該告老還鄉了。他的“鄉”,不在遙遠的東北,卻在莊嚴宮殿的背後。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於是,乾隆皇帝的隱退之所,自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開始,就在紫禁城的東北角興建了。那裡曾經是明代仁壽宮、噦鸞宮、喈鳳宮等宮殿的舊址,康熙時代建為寧壽宮,作為皇太后的居所。乾隆皇帝的太上皇宮,就是在它的基礎上再建的。

為了表達對祖父康熙大帝的尊重,他表示過自己的執政時間不會超過祖父的61年,終於,乾隆的年號,在乾隆六十年定格了,公元1796年,是嘉慶元年,乾隆親自參加了在太和殿為兒子舉行的登基大典,通過皇位的“禪讓”,為自己60年帝王生涯完美收官。

乾隆退得安心,退得瀟灑。走不動的乾隆,無須再千里迢迢趕往江南,倦勤齋就是他的江南。他要在那裡,像守財奴一樣守著帝國的繁榮和他此生的幸福。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水月鏡花

晨光越過宮牆落下來,寧壽宮花園整肅寧靜,溫暖明媚。

滄海桑田之後,倦勤齋的一切,彷彿都回到了它原初的樣子。我輕輕走進去,光線微微顫動,從空格里透進來,依舊是那麼幹淨,彷彿目光,從起伏繁複的花紋上一一掠過,又彷彿一隻手,輕輕地拭去時間的塵埃,也撫如它曾經的快樂與哀傷。

這一刻,才真正是“現世安穩,歲月無驚”。

皇帝的秘密花園——其實,我想說,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後,乾隆一天也沒住過。

誰都不會想到,他時時前往施工現場,親自督造的理想國,竟然成了一座廢園。

因為它太小了,而乾隆的心始終是大的。那個習慣了三大殿的威武浩蕩的乾隆大帝,怎可能習慣這春光搖漾、藤蔓絲纏的微小花園,像個怨婦一樣閒庭信步、臨水自照?

“禪讓”那一刻,乾隆把自己預想得如堯舜一般偉大,但這預想毫無準確性。他沒有真正地放棄過權力,權力如毒癮,拿得起,放不下。

他仍然住在養心殿,而並沒有按照清朝的禮制,在禪位後搬走。朝廷的一切大權,依舊獨攬在他手中。他給自己攬權的行為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訓政。嘉慶三年,他進行了表揚和自我表揚,說:“三載以來,孜孜訓政,弗敢稍自暇逸。”

滿清皇帝乾隆與他的夢中花園

無論他怎樣誇大自己的奉獻精神,也無論他怎樣渲染天下的太平與祥和,都改變不了天下的私人享有性質,哪怕離開權力一步,他都會產生深深的焦慮。無論這宮殿裡有多少的風花雪月、蕉窗泉閣、琴棋書畫、曲水流觴,縱然宮殿裡到處植滿了陶弘景之松、蘇東坡之竹、周濂溪之荷、陸放翁之菊,再供幾塊米芾所拜之石,養幾尾莊周所知之魚,配上林逋的老梅閒鶴,宮殿仍舊是宮殿,權力仍然是宮殿的第一主題。風輕雲淡,那永遠是宮殿的表象;刀光劍影,那才是宮殿的本質。他在這宮殿裡生活了幾十遍的春秋,無處不佈滿他的影子、氣息,他已經和那些莊嚴的殿堂融為一體,他就是宮殿,宮殿就是他。他離不開權力,就像一個武林高手,離不開他的江湖。一個政治家,假如變成了一片閒雲、一隻野鶴,在威嚴的宮殿裡,會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直到他閉眼的那一天,才被抬出養心殿。

假如夢也是物質,在時間中變成文物,那麼寧壽宮花園,就是收藏這些殘骸的倉庫。 對乾隆來說,寧壽宮就是一場夢,是水月鏡花,就像倦勤齋“通景畫”上那扇畫出的那道月亮門,雖是那樣的圓滿,卻不能走進去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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