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公允地說,《黃金時代》是一部製作者非常認真去拍的電影,在某些導演覺得隨便拍一部就能糊弄觀眾大賺票房的今天,如此認真地去拍一個原本就備受爭議、一生充滿謎團的女作家蕭紅的傳記電影,這種態度是令人欽佩的。

然而遺憾的是,嚴謹的史料的運用卻無法掩蓋編導立場的曖昧,最終只拼湊出一個充滿了零碎感、單薄感的蕭紅。

一 、當蕭紅被講述

影片力求真實地再現蕭紅的一生,這從影片所採用的紀錄片式的對蕭紅、蕭軍諸友的採訪貫穿全片的方式上可見一斑;同時在史料的運用上,編者也顯得比較審慎,遇到史料出現分歧時,選擇將幾種史料都呈現在觀眾面前,讓觀眾自行思考和選擇。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黃金時代《封面海報

譬如蕭紅和蕭軍的分手,影片分別呈現了三種可能,蕭軍的說法、蕭紅的說法及端木的說法。誰也不知已逝的歷史真相到底是什麼,那麼把三種可能都呈現出來至少也表明了影片嚮往探求歷史真相的態度。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黃金時代》人物劇照

講述歷史從來就不可能絕對的真實,因而由誰講述也就決定了所呈現的歷史的面貌,決定了蕭紅會被怎樣呈現出來。影片中的講述人主要是晚年的蕭軍和他們的朋友們,實際上幾乎都是蕭軍的朋友們。關於這一點,蕭紅很早之前就曾說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蕭紅隻身東渡日本劇照

在她和蕭軍情感出現裂隙,甚而離家出走時,非但沒有引起朋友們的同情,反而招來不少非議。她隻身東渡日本,也是為了擺脫對蕭軍的依附。而她和蕭軍分手,幾乎所有的朋友都站在蕭軍一邊;她與端木的結合,又幾乎遭到所有朋友無一例外的反對。那麼在蕭紅死後,這些朋友們的講述是否帶有情感的偏見,是否會為"生者"(蕭軍)諱,由這樣的講述拼湊出的蕭紅是編導想要呈現的"真實"的蕭紅嗎?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黃金時代》端木蕻良

蕭紅身為女性,很早就敏感於男權文化的壓迫,並由此生髮出了最初的女性主體意識,這一意識在蕭紅的創作中是極為可貴的,她對於父權、夫權以及極具男權中心主義的左翼文學都充滿了畏懼、警惕、逃避、掙扎和無奈。所以她逃離父親的家,逃離大男子主義的蕭軍,不能和已經幾乎像男人一樣的丁玲真正地親近,不願去左翼文學的中心延安,都包含了這種最初源於自發而越來越形成自覺的女性主體意識。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黃金時代》——丁玲

然而這樣掙扎均無效,一個正在覺醒著女性意識的作家或一個現實人生中卑微懦弱的女人,蕭紅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追求。她在清醒中掙扎,卻又在掙扎中退縮。同為女性的導演卻在講述這個人物時表現出曖昧和茫然,這種曖昧與茫然使得電影妄圖客觀冷靜地去再現蕭紅的人生,但事實上卻沒有清晰地表達出自己對蕭紅的理解。

二、 蕭紅、蕭軍關係和影片曖昧的立場

蕭紅的寫作,在經歷了時間的淘洗後越發顯現出她獨有的文學觀念和文學世界,而創造了這樣的文學世界的蕭紅走過了那樣的人生。這之間的矛盾在於:當她在文字中越來越清晰、自覺地顯示出女性意識的覺醒時,她的人生卻又依附著一個又一個男人,以至於她長大後的人生幾乎可以被大致分割為與幾個男人有關的階段:與表哥陸振舜私逃,與未婚夫汪恩甲同居,與蕭軍結合,與端木結婚,與駱賓基相守。怎麼表現二蕭的關係顯示出編者對蕭紅的理解和評價,影片恰在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上表達得含糊而矛盾。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蕭紅的幾個時段可以用對應出現的男人來進行劃分

在影片中,蕭軍幾乎是以一個英雄的形象出現的,不用說在蕭紅落難旅館身懷六甲時義無反顧地愛上她,在艱難的忍飢挨餓的歲月中拼盡全力使得自己和蕭紅不至於餓死,甚至連他的家暴都是他坦蕩的表現——打便打了,一人做事一人當。

但他的外遇則是被隱晦閃爍地呈現出來:第一次是在東北二蕭相愛同居後,蕭軍一廂情願地愛上從上海來的女學生程某;第二次是蕭紅前往日本求學寫作期間,隻身在青島的蕭軍再次愛上他人,儘管兩人最終彼此剋制了情感,並將要求蕭紅回國作為剋制自己情感的手段;第三次電影只是很隱晦地表現了蕭軍和丁玲之間的關係,在二蕭即將分手之際,蕭軍有些粗魯地對蕭紅說:"我和丁玲結婚,你和端木結婚。"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蕭軍的形象深入人心

蕭軍的愛情觀念是"愛便愛,不愛便丟開",這在蕭軍初識還叫張乃瑩的被困在旅館的蕭紅時就體現出來了,當他發現這個懷著孕的窮困憔悴的女人所展現出的文學和藝術的才華時,他在瞬間愛上了她,年老的蕭軍充滿溫情地回憶著:"我面前的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然而這樣的感情在他遇到其他女子時也同樣發生,一再地發生著。蕭軍的可愛之處在於他是坦誠的,即使自己對其他人發生了感情,他也並不會刻意瞞著蕭紅,這幾乎是一個磊落的蕭軍。然而愛的意義難道只在於相愛的那一剎那,愛所應當承擔的責任呢,完全不考慮對方感受的愛難道不任性和自私嗎?而身處其中的蕭紅所感受到的、所忍耐的是怎樣的一次次情感叛離的痛苦。

蕭軍自己也承認,在做我妻子時候的蕭紅是忠貞的。兩人在愛情觀念上的差異是兩人分手的重要原因,但影片在將蕭軍形象完美化的同時實際上將二蕭感情決裂的責任更多地拋給了蕭紅。

1、二人的甜蜜時光

二蕭是有過相濡以沫的時光的,影片展示了兩人共同忍飢挨餓的歲月,蕭軍奮力獨自打拼做各種工作掙得微薄的收入也只夠兩人不至於餓死。餓和冷是生活給予他們的切實感受,然而在共同蘸著鹽吃一塊黑列巴、只有一件剛贖回的夾襖禦寒的歲月中,蕭紅未必是不幸福的,從她留下的關於那段時光的文字中可以真實地看到兩個生機勃勃的不屈的生命力和極富男子氣概的有擔當的蕭軍的形象。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二蕭相濡以沫

但作為男性且強健的蕭軍是很難體會和理解病弱的蕭紅的感受的。蕭紅在生產之後落下長期肚痛的病根,以及此後身體的衰弱,而有大男子主義的蕭軍常常不管不顧,這埋下了二人決裂的種子。晚年的蕭軍回憶起這一切時也曾自責"由於自己是健康的人,強壯的人,對於體弱的人,有病的人……的痛苦是難於體會得如何深刻的。"

在影片中對於蕭紅長期忍受病痛的折磨幾乎沒有加以表現,只有一次蕭軍問蕭紅,肚子還疼嗎?蕭紅似稍有猶豫但是立刻說不疼了,並幾乎是雀躍地去吃蕭軍帶回的飯食。另一次是在魯迅的談話中,說到"你和我好像都是愛生病的人"。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黃金時代》中的魯迅——居中者為魯迅

但事實上在蕭紅作品中有很多苦難是指向女性的生殖和死亡的,這是她作品相當重要的主題和價值所在,也是她自己在懷孕、生產、病弱中經由切身體驗而生出的思考。對於作家蕭紅來說,她的文學思想形成的重要原因被影片悄悄拋棄了。

2、愛情敵不過理想

二蕭決裂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文學觀念的本質差異。同屬東北作家群的二蕭在寫作的開始就體現出了差別,蕭紅寫的似乎都是零碎細微的與自己相關的人和事,這在為救國而寫作的蕭軍包括蕭軍的朋友們看來是瑣碎而渺小的,在蕭軍的《八月的鄉村》中儘管文字平實通俗但充滿了"力"的感覺,而蕭紅的《生死場》(出版之前原名《麥場》)則把目光投向一個個微小而具體的人;《八月的鄉村》作為"奴隸叢書"之二率先出版了,而蕭紅的《生死場》則以"奴隸叢書"之三自費印刷出版。

魯迅認為論手法的生動,《生死場》似乎比《八月的鄉村》更為成熟些。他在評價二蕭的寫作時,認為蕭紅是更有寫作前途的。影片雖然通過胡風之口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但似乎只是呈現這段史實,並沒讓觀眾明白這種寫作能力、寫作觀念的差異與二蕭的決裂有何關係。

事實上是蕭軍發現了蕭紅的寫作才華並鼓勵她寫作,然而又並不承認蕭紅的寫作才能比自己高,同時也輕視蕭紅的寫作,包括蕭軍的朋友們,或者說二蕭周圍的寫作圈子都共同持這樣的觀點。所以魯迅對於蕭紅是有知遇之恩的,魯迅發現並欣賞著蕭紅的文學才能,在關懷的同時也以批評的方式幫助著蕭紅的成長。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真實歷史中的蕭軍與王德芬女士

二蕭分手後,友人的描述是蕭軍去了新疆,遇到王德芬,與之結婚並白頭到老,育有八個子女。這頗讓觀眾感到意外,弄不清導演的意圖。蕭軍的結局是符合史實的,然而不是事實的全部,事實是蕭軍與王德芬結婚後依然有各種外遇,並有私生女。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蕭紅在婚宴上說的話

所謂真實,應當是事實的全部,而不是被選擇被剪輯後的事實。蕭紅在分手後選擇了端木,並與之結婚,在喜宴上蕭紅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言外之音實則讓人體會到在和蕭軍沒有名分的生活中,她其實是沒有得到這樣的體貼和溫暖,而是充滿了爭吵、打鬧、不忠和譏笑的。

端木願意與這個懷著蕭軍孩子的女人生活並且結婚,未必是完全沒有勇氣和擔當的人。而影片中的端木顯然被做了簡單化的處理,貼上了懦弱膽小自私的標籤。所以在影片中離開蕭軍後的蕭紅過得也並不好。懦弱的端木似乎更需要蕭紅的照顧,在武漢即將淪陷,眾人爭相逃往重慶的時候,也依然是端木拿著唯一的船票先走了。

在香港淪陷後病入膏肓的蕭紅仍然是被端木拋下,儘管他最後回來了。被拋下,幾乎是作為女性的蕭紅的一生不斷重複的命運。影片似乎是想真實再現蕭紅一生的坎坷,然而在那句"從此白頭到老,育有八個子女"臺詞的映襯下,這種坎坷多少帶有蕭紅自作自受的意味。

從世俗的觀點看,蕭紅離開雖大男子主義但到底有擔當的蕭軍而與懦弱自私的端木結合是得不償失的,影片中的蕭紅也似乎在大限到來之前後悔了,在她被端木拋下後她說道:"若是蕭軍在四川,我打一個電報給他,請他接我出去,他一定會來接我的"。

然而影片沒有告訴觀眾,和端木結合後的蕭紅才真正進入到她寫作的"黃金時代",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呼蘭河傳》《小城三月》《馬伯樂》(未完成)都是在這時期寫出來的。在文學的觀念和趣味上,端木和蕭紅顯然是更為接近的,懦弱自私的端木對於蕭紅的意義是世俗層面所不能理解的。

對蕭軍和端木形象的處理其實直接體現著編導原來的意圖,影片原名為《穿過愛情的漫長旅程》,原本就是要以愛情為主線描述蕭紅的一生的。但改為《黃金時代》後,所想要表達的意思反而模糊了,這是誰的"黃金時代"?蕭紅的?儘管這是蕭紅寫給蕭軍的信中的原話,然而依然不是全部,原話是:"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裡過的。"

她覺得自己和蛹一樣,被捲到繭裡去了。影片所持的立場是模糊的,似乎就是想表現一個真實的蕭紅,不僅僅是寫作文學作品的作者蕭紅,同時也是真實生活中的女人蕭紅。在名人皆被戲說的今天,能如此認真地想要真實地再現一個歷史人物的一生,這種追求是嚴肅而令人欽佩的。

然而從來就沒有絕對的真實,在眾多的史料中所進行的選擇本身就代表了一種立場和態度。遺憾的是,在這種嚴肅的追求中,《黃金時代》所表現出來的立場是曖昧的甚至是矛盾的,影片在表現人物時給人一種力所不逮的感覺。

三 、碎片化的魯迅與蕭紅

魯迅與蕭紅的關係呈現是影片的另一個乏力之處。影片並沒有真正呈現出蕭紅作為作家的價值,故而在魯迅與蕭紅的關係的處理上也顯得片段化、簡單化。電影基本沒有表現二蕭在逃離東北到達上海後所遭遇的困境,事實上這困境不僅僅只是經濟上的困難,更多的還在於不被文壇接納和理解的痛苦。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黃金時代》中魯迅形象

在同周遭人連語言都不通的困境中,與魯迅的信件來往幾乎成為支持二蕭堅持下去的希望。二蕭在第一次收到魯迅的回信時所共同感受到如夢般的激動興奮使得他們幾乎是信不離身,讀了不知多少遍,在兩個人散步時一人輕聲朗誦著魯迅的信,另一個則沉醉地聽著。缺乏了這樣的背景表現而直接讓魯迅和二蕭見面,顯然不能讓觀眾理解魯迅對二蕭尤其是對蕭紅的意義。

魯迅對於蕭紅的意義至少在三個層面上體現出來:一是生活上的幫助,二是創作上的賞識,三是精神上的指引。在魯迅身邊的日子,是蕭紅文學思想日趨成熟的時期,她從最初的非自覺地描寫民眾的愚昧、盲目的生死,到逐漸遠離抗戰主題,及至在1938年4月29日下午,在《七月》編輯部召開的"現時文藝活動與《七月》"的座談會上,她明確表示:"……作家不是屬於某個階級的,作家是屬於全人類的。現在或是過去,作家的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

她的文學思想超越了她的時代,她的作品也不再容易為同時代的人所理解。這些標誌著蕭紅創作轉折的變化,都和魯迅的影響分不開。但在影片的表現中,蕭紅基本上是個沉默的存在,或者說影片僅是以一些靜默的畫面再現了魯迅和二蕭交往的片段,如書店的約見,第一次到魯迅家做客,與蕭軍有情感裂縫時總在魯迅家中默默坐著的蕭紅。

零碎、簡單化的人物形象,影視難以還原的真實視角

蕭紅在魯迅家做客時

所有這些片段疊加起來還是不能足以使觀眾理解魯迅去世時身在日本的蕭紅的恐慌和痛苦。影片在表現這一情節時也顯得頗為突兀。事實上,那時蕭紅剛到日本不久,還不太能認識日文,卻在某一日日本的報紙上赫然看到有魯迅的"偲"這樣的題目,文章裡又有"逝世"這樣的字眼,蕭紅立刻疑惑和恐慌了,跑去向唯一的熟人求證,得到了讓她安心的消息,但心裡似乎仍是疑惑的,直至三日後終於確證了這一消息。影片中呈現了蕭紅哭泣的畫面,然而因為不能從影片中感知到魯迅對於蕭紅的意義,觀眾也就不能感知到蕭紅此刻巨大的悲痛。

魯迅對於蕭紅而言具有精神上的祖父的意義,在蕭紅和李潔吾的談話中李潔吾曾說魯迅先生待蕭紅如慈父,而蕭紅則糾正他說:"不對,應當說像祖父一樣……"可見在蕭紅心中魯迅同祖父一樣讓她感受到人世的溫暖。但影片只是跳躍地、碎片式地呈現了某些有蕭紅、有魯迅的場景,觀眾得到的印象也是零碎的、簡單化的。

四 、難以呈現的文學世界和文學觀念

影片還是用近似於流水賬的方式勾勒了蕭紅的一生,一些史料被再現和組合,然而組合之後要表達什麼呢,觀眾看完後能獲得關於蕭紅怎樣的印象呢,是一個任性倔強又幼稚的女人,還是一個坎坷艱難的女人,抑或是一個委身於不同男人,總是懷著一個男人的孩子卻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生活的女人?然而,這便是蕭紅嗎?

蕭紅在這種種坎坷磨難之中,仍以孱弱卻又強健的生命創造出一個文學的世界。是的,孱弱,但是又有充滿對活下去的渴望和堅持。這種對於生的熱望,在影片中得到了較充分的呈現。當突如其來的大洪水襲擊哈爾濱,挺著大肚子的蕭紅從旅館的窗戶跳下,乘著路過的船逃離時;當武漢即將淪陷,眾人爭往重慶撤退,挺著大肚子的蕭紅沒能上船,卻被纜繩絆倒,獨自躺倒在地上面對那一輪明月,無奈中卻生出一縷微笑時;當她走近生命的盡頭,身邊的男人不敢在手術單上簽字,她卻堅持自己簽字,勇敢地接受切喉手術時……

觀眾心中由衷地生出敬意卻又彌散著悲涼——她要活下去,她還有很多作品想要去寫,她預感到自己不會有太多的時間,然而她要在這個世界裡,用筆直麵人性的矇昧、人生的荒涼,卻又兀自尋找不可得的溫暖。

這個用筆創造出的世界是使蕭紅成為作家的關鍵,但是以電影去展現這個世界是困難的,因為電影是以視覺為主的藝術,電影也是一種有侷限的藝術,影片中出現頗多的是抽著煙的蕭紅握筆在寫的畫面,但寫的是什麼,卻被淡化了。

儘管影片也通過類似於電視散文的方式試圖讓觀眾貼近蕭紅的作品,試圖讓觀眾去理解童年的後花園和老祖父對於蕭紅的意義,但是,影片還是陷入到一種力所不逮的困境之中。童年的後花園對於蕭紅的精神意義是不可估量的,她人生的全部溫暖幾乎都來源於曾經肆意嬉鬧的後花園和陪伴她在後花園的老祖父。

但回憶中如此自由熱鬧的後花園最終還是落入了荒涼。這種荒涼感彌散在蕭紅的文字中,她以自己的生命體驗直指人生的荒涼,人類的蠻荒。這正是蕭紅的偉大之處,這也是魯迅欣賞蕭紅的所在。可觀眾能否由這些畫面感知到,效果是堪憂的。

蕭紅的文學觀念是獨立而成熟的,她以獨特的對小說的理解、對魯迅寫作的理解達到了同時代連同蕭軍和他的朋友們在內的眾多作家所不能到達的高度。

然而在影片中,儘管也讓蕭紅片段性地說出了這些觀點,卻不能讓觀眾理解這些話語的意義所在,編導對這些話語的處理態度也是令人不解的,譬如在和聶紺弩的交談中,蕭紅髮表了對魯迅的看法,也發表了對於小說寫作的看法,她說:"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魯迅小說的調子是很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說是動物性的,沒有人的自覺,他們不自覺地在那裡受罪,而魯迅卻自覺地和他們一齊受罪……"

這讓聶紺弩欽佩不已,然而影片中的聶紺弩在聽完之後卻直接以導師式的語言評價道"你要高飛"。兩個人的談話是漫長的,電影不能將之全部呈現,然而在摘取了"重要的"對話之後,過程出現了斷裂,因而觀眾難以感知到這樣的對話對於表現蕭紅的意義所在。

編導也並非不知道電影將要呈現的蕭紅的意義和價值然而問題在於如何以電影這樣一個以視覺為主的藝術來呈現文學的世界,影片沒有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結語:用電影來呈現蕭紅這樣一個女作家的人生和價值是個冒險。普通觀眾可能並不瞭解蕭紅,或者只知道關於她的部分情史,可能會寄希望用一個完整故事的講述來展現諸如女作家的情感糾葛,顯然編導不希望拍成這樣的通俗劇情片。導演許鞍華說"拍蕭紅是我四十年來的心願",這部電影承載著導演對蕭紅以及對自己人生的某種理解。然而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清晰準確地傳達出這種理解,遺憾的是,《黃金時代》在這個傳達的過程中顯示出了種種力有不逮之處,嚴謹嚴肅的講述固然是影片力圖呈現的效果,但電影也在嚴謹嚴肅的表象下掩藏了理解力、想象力的不足,觀眾在史料的拼湊中也無法獲得關於蕭紅的完整、深刻的理解。

引用:

鐵峰《蕭紅與《生死場》》

蘇桂豔《女性寫作的男性化敘述:論丁玲二十世紀30年代的男性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