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涉及廣大群眾切身利益和民俗傳統的重大決策，起碼應當通過公眾聽證、專家論證、合法性評估、集體討論
法治週末記者 周孝清
“招聘殯葬執法大隊工作人員30名。要求：能夠承受較高的工作強度和工作壓力……”5月7日，江西省上饒市餘干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發佈了一則公開招聘信息，這預示著上饒市的殯葬改革正往縱深方向繼續推進。
一個多月前的4月2日，上饒市正式吹響了殯葬改革的號角，提出要打好殯葬改革硬仗，加快基礎設施建設，確保到今年年底每個村都有公益性墓地；紮實做好通道沿線的整治工作，確保可視範圍內沒有亂埋亂葬墳墓；大力推進綠色殯葬，確保2020年年底之前全市火化率達到100%。
為完成上述目標，上饒市下轄12個縣區相繼制定路線圖和時間表——收繳焚燒、強行起棺、嚴厲打擊取締非法生產、銷售棺材並遏制土葬用品流通……一場轟轟烈烈的綠色殯葬改革在該市全面鋪開。
據媒體報道，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上饒市至少有超5000餘副棺木被收繳、焚燒。一個有著上千年土葬文化的地區，以如此劇烈、快速甚至強力的方式推進殯葬改革，自然伴生著爭議的聲音。
法律專家指出，政府突然之間出臺這種“一刀切”的火葬政策，儘管符合國家殯葬改革要求，但對於這項涉及廣大群眾切身利益和民俗傳統的重大決策，起碼應當通過公眾聽證、專家論證、合法性評估、集體討論。將這些程序全部省略，其決策的合法性值得商榷。
毀棺行動與政績考核掛鉤
綠色殯改目標公佈後，上饒市最先集中銷燬棺木的，是有著“江西人口第一大縣”之稱的鄱陽縣。
“砸的不止是棺木，更是殯葬陋習！”4月15日下午，在鄱陽縣樂豐鎮茨山村綠色殯葬改革現場推進會上，隨著縣委副書記朱振華的一聲令下，兩臺挖掘機開始“重拳”作業，將現場近400副棺木集中砸毀。
樂豐鎮自開展棺木收繳工作以來，發揮黨員幹部的“領頭羊”作用，僅用5天時間就與村民簽訂了400份棺木收繳承諾書。
據當地媒體報道，年逾80歲的吳宗貽老人是樂豐鎮第一位主動上繳棺材的村民。吳宗貽是一名老黨員，在他的影響下，很多村民對棺木收繳工作也由之前的極力牴觸，慢慢轉變為理解和支持。
小胡也是這次主動上繳家裡棺木的村民之一，他說：“過去村裡老人去世，抬棺材得十幾個人，每次都很犯愁、很麻煩。而且用棺材很浪費錢，一般的三千餘元，好的四五千元，有的人還存在攀比心理，一個比一個貴，好木頭被用來做棺材埋在地下，白白爛掉，太可惜了。”
據樂豐鎮相關負責人介紹，這些砸毀的棺木會被用於生物質能發電，群眾大可不必擔心浪費資源。
這是上饒市收繳棺木的一個案例，也是該市殯改的一個縮影。
“自願上交棺木”的群眾將獲得一定的補償。不過，法治週末記者梳理發現，各地群眾所獲得的補償存在差異。
樂豐鎮上繳棺木的70歲老人李美香獲得了1000元補償金；鉛山縣給予的獎勵是每副棺木1500元；信州區的標準在有據可查的縣區中最高，每副棺木補貼達2000元。
根據上饒市各縣區發佈的信息統計，目前群眾上交和政府收繳處理的棺木至少有5000副。據瞭解，上饒市毀棺行動與政績考核直接掛鉤，在全市形成了一場殯葬改革“競賽”。
鉛山縣表態：6月15日前，“全面完成棺木收繳”，從而實現群眾家中無棺木存放、從業人員無棺木工匠、流通市場無棺木銷售的“三無”目標。7月，全縣將集中開展“零點行動”，全縣範圍內不分身份、不分地域，亡故人員遺體一律火化。
玉山縣則將“全縣火化率達到100%”的承諾期限，具體到今年12月底前。
弋陽縣發佈消息稱，綠色殯葬工作啟動以來，全縣共火化40人，無一起土葬現象，火化率已經達到了100%。該縣將繼續加大棺木收繳、公墓建設和墳墓整治工作，努力實現“5個100%”的目標——存量棺木處置率100%、遺體火化率100%、城市規劃區墳墓遷入公墓率100%、“三沿六區”和村頭村中視線範圍內墳墓整治到位率100%、村(居)紅白理事會覆蓋率100%。
弋陽縣的“5個100%”，成為上饒市其他縣區殯葬改革的動力。一些縣區上報，短期內也已實現火化率100%。
土葬7天被“強行起棺”引質疑
在上饒市“一刀切”綠色殯葬改革的推進過程中，伴隨著不少的爭議。近日發生在弋陽縣漆工鎮楊橋村的“強行起棺”事件，進一步引發了村民的質疑和輿論反彈。
4月1日，81歲的楊橋村齊川源小組村民鄭某意外身亡。頭七過後的4月10日，按照入土為安的習俗，其家人為鄭某實行土葬，墳墓就安在離家400米遠的山腳下。
鄭某去世的日子，正是上饒市在德興市召開全市綠色殯葬現場推進會的前一天。殯葬改革提倡節約土地及保護環境理念，如何處理鄭某的安葬問題，被定義為一場樹立殯改樣板的“硬仗”。
漆工鎮於是組織鎮、村幹部來到鄭某家裡宣傳綠色殯葬政策。但鄭某的家人表示：“逝者已入棺進墳，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起棺。”
“不只如此，村小組的村民也不同意重新火化。”據楊橋村一名村幹部介紹，“即便四五十歲的壯漢，聽到要收繳棺木時，都有直接掉眼淚的。”
按當地民間風俗，葬後起棺就是對死者“不尊”。村民們也不解，齊川源小組依河山縱向而建，鄭某家處在最組尾。從楊橋村街步行到齊川源組頭，至少需要半小時。“在誰都看不見的地方，為何要做得這麼絕。”有村民說。
勸說無果，在僵持與壓力之下，弋陽縣殯葬綜合執法工作組決定強行起棺。
4月17日，漆工鎮聯合由縣民政局、公安局、城管局、城建局組成的殯葬綜合執法工作組對鄭某的墳墓進行強行起棺，並將棺木及死者屍體送往縣殯儀館進行火化處理。
處理完畢，弋陽縣委宣傳部通過微信公眾號“弋陽關注”發文稱，“整個處置實施過程進展順利，家屬情緒平穩”。
齊家源組的強行起棺事件，被視為改革成果進行宣傳。但在漆工鎮，有少數村民發出“不敢死”的“調侃”和憂慮，也有村民主動上交棺木，“不交會被強制收走，交了至少還有1000元補償”。
記者在採訪中瞭解到，為加強行業管控，弋陽、鄱陽、餘干等地著手打擊取締棺木非法生產，遏制棺材等土葬用品、大型墓碑流通，並引導風水先生轉行。
江西省民政廳相關負責人表示，各地在推進改革過程中，要嚴格按照國家殯葬管理政策法規規定，火葬區域內一律實行火葬，對新調整為火葬區的，可採取循序漸進、分步實施的辦法，積極引導當地居民對遺體實行火葬，不斷提高火化率。對土葬改革區，要儘可能選擇荒山瘠地實行集中安葬，推廣平地深埋、不留墳頭的遺體安葬方式，嚴禁佔用耕地、林地建造墳墓。
村民：土葬浪費土地有礙觀瞻
近日，法治週末記者在鄱陽縣採訪時，看到部分鄉鎮道路兩旁的農田或山丘上，各式各樣的墓地星羅棋佈。
“土葬，確實是一大現實問題。”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幹部告訴記者，每年農村都有村民去世，土葬佔用的土地也必將一年年增加，墳墓上又不能種植莊稼，所以墳墓佔用的土地基本上等於荒廢。
“再說，上饒正在全力大造旅遊城市，這些墳墓也有礙觀瞻，有時夜間出行還很恐怖。”這名幹部補充說，試想一下，如果外地客商或遊客乘車來到鄱陽，隔著車窗欣賞沿途美景，正在陶醉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座墓墳墓，太煞風景了。
據瞭解，為推動綠色殯葬改革，江西已連續兩年將建立綠色殯葬獎補激勵機制納入民生工程，將遺體接運、存放(3天)、火化、普通骨灰盒、骨灰寄存和“三沿六區”墳墓遷移及節地生態安葬等納入獎補範圍，市縣普遍建立了具體的獎補辦法。在全面建立困難群眾遺體免費火化制度的基礎上，全省有84個縣(市、區)建立了全民遺體免費火化制度。
2017年，江西全省遺體火化率達到35%，較上年提高6.4個百分點，增幅連續兩年超過5%，增幅居全國第二位，有15個縣(市、區)火化率達到100%。目前，江西已建成火化殯儀館86個，經營性公墓99個，城鄉公益性公墓6000餘個。
江西省民政廳相關負責人表示，下一步，江西還將繼續完善綠色殯葬獎補機制，督導加快殯儀館、公益性公墓(骨灰堂)等殯葬基礎設施建設，繼續開展散埋亂葬墳墓治理，推行節地生態安葬，提升基本殯葬公共服務水平。同時，開展殯葬改革示範創建活動，培育殯葬改革先行示範區20個和婚喪禮俗改革試驗區10個，推進婚喪禮俗改革，弘揚文明節儉新風尚。
專家：殯葬改革更需緩步慢行
“無論是移風易俗的需要，還是踐行生態、環保的發展理念，殯葬改革都是無法繞開的議題。”江西師範大學法律碩士教育中心主任顏三忠教授在接受法治週末記者採訪時說，現代社會，任何公權力行為的正當性，都不能只靠目標正確來背書。如果缺乏對公序良俗的尊重和對法律程序的遵循，不僅成效難以保障，也可能誤傷“人心”。
首先，決策程序合法性存疑。顏三忠認為，政府突然之間出臺這種“一刀切”的火葬政策，儘管符合國家殯葬改革要求，但對於這項涉及廣大群眾切身利益和民俗傳統的重大決策，起碼應當通過公眾聽證、專家論證、合法性評估、集體討論。將這些程序全部省略，決策的合法性值得商榷。
其次，決策內容合法性存疑。很多老人家庭自備的棺材，說到底是公民個人的合法財產，上門“收棺”“毀棺”，一旦超過規定期限就強制收繳，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有違反物權法和立法法之嫌，即公民私人財產受法律保護，政府作出限制或剝奪公民基本權利的決定必須具有明確的法律依據。“早在河南周口平墳運動發生後，殯葬管理條例中就取消了‘拒不改正的，可以強制執行’條款，這其實已為權力介入殯葬改革劃出了較為明晰的界限。”顏三忠說。
第三，在一個有著上千年土葬文化的社會，以如此劇烈、快速甚至強力的方式推進殯改，強行起棺、當眾銷燬棺木，難免顯得“操之過急”，涉嫌違反公序良俗原則。顏三忠說，要知道，“挖人祖墳”在民間歷來被視為禁忌，入土為安更是千百年來的鄉土文化，這些在官方的殯改目標面前，似乎都不再是一個問題。
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鄭風田此前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建議，殯葬改革應該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處理方式必須靈活。可以按照年齡、文化程度、接受程度等對老年人進行分層，通過配套建設公墓設施，逐步推進改革，尊重部分年事較高、暫時無法接受火葬的老人意願。他還提醒，要警惕一些地方強推殯葬改革背後的動機問題。一方面可能存在殯葬事業壟斷現象，另外一方面可能是節省佔地指標，然後再去賣地。
“作為移風易俗的一個重要方面，應當倡導綠色殯葬。但即便有好的政策初衷，在實施過程中也需考慮民眾的情感和接受程度。”顏三忠說，尤其是“收繳棺木、一律火化”這類行政行為很容易引發阻力，殯葬改革更需要緩步慢行，以耐心做工作、加強宣傳、分步推進等方式取代“一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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