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3 我本平民(現代故事)

因為對老百姓說了不敬的話,我被免了職,是在十一月份。我的心情像此時的天氣,一樣地冷。為了躲避周圍的人,也為尋找心裡的撫慰,我回到了我的家鄉,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

到家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昏暗的燈光下,我的老父親捲曲著身體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吸菸,我知道他有十幾年沒抽菸了,此時他滄桑的臉帶著悲哀。“回來了?”他還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母親的麵條顯然是早已切好的,她眼裡掛淚,默默地為我準備著飯。我知道他們肯定在想我的事,但他們沒有跟我說什麼,而此時我能跟他們說什麼呢,我又能說出什麼呢。吃罷飯,我早早地躺下了。

第二天。由於天冷的緣故,雖然已過晌午,村子裡還是冷冷清清的。很希望讓家鄉的氣息調整我的心情,我出了家門,在街上慢慢地走,看著眼前的景物,尋找自己心中的記憶。不覺中,來到村中心的老戲臺子。戲臺子有二百多年了,柱子上退了色的紅漆斑斑駁駁地掉了許多,有的地方露出木頭。我的手撫摸著戲臺子,想起往事,特別是那件事。我十一歲那年,村裡來了戲班子,女主角極標誌,幾個夥伴相約去看女主角排戲,結果被戲班領頭的給揪了耳朵。懷恨在心的我們便從小賣鋪買來臭豆腐,借夜色將臭豆腐碾磨在戲臺的地板上。天明後戲班子排戲,演員個個捂著鼻子,一片混亂。我們在遠處瞧這情景,笑得前仰後合。後來有人告密,回家捱了母親不少板子。

沿戲臺子前的道往前走,過了三條街,下一個慢坡就來到了麥地。麥地很大,一片連著一片。黃色的麥杆茬已沒了生命,可它們的根仍然紮在裸露的土地裡。現在它們沒了往日的翠綠和金燦燦的光輝,但我感覺它們才是最重要的,雖然在餐桌上沒有人會談論起它們。

起風了,而且有些大,刮在高壓電線上發出像吹哨一樣的聲音。空曠的田野裡只有我一個人,這時節農民是不來地裡的。

風猛勁地往我衣服裡鑽,穿透衣服又鑽進我的胸腹,好像要鑽進我的骨頭裡。我感覺我很需要這樣的風,因為它會把我身上的汙濁吹掉,把我吹成一個乾乾淨淨的人。

在麥地裡,埋藏著我生命的記憶。那時放學回來,時常幫助父母幹些農活。我還好,在印象中從來沒有因幹農活被父母催促和責罵過。鄰居家的人常誇我懂事,聽了這話,父母臉上帶著光。越往麥地深處走,越感到天空和大地要把我包裹起來,隱隱中感到一絲害怕。

從麥地裡回來,已是吃晚飯的時候。父母和我圍桌坐了,我的跟前多了一盤炒雞蛋和一杯酒。我把炒雞蛋放在桌子中間,把酒杯放在父親跟前。父親的嘴唇動了動,沒說什麼。父親母親平常喜歡串串門子,我被免職後就很少出門了。我聽說以前到小賣鋪買點東西他們是可以賒些賬的,我出事後,人家說不可以了,還讓他們還了帳錢,可他們沒有跟我說。

吃完飯,我回到了屋裡。我心裡有些酸楚,不想看他們的臉,我也不想讓他們看見我,我感覺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會讓他們痛苦。

這屋是我上大學以前住的屋,上中學時獲得的獎狀仍貼在屋子主牆上,我這屋父親不讓別人住,只有家裡來客人時才讓客人坐坐。獎狀的旁邊有個相框,裡面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在主席臺上講話時照的,另一張是參加會議時的合影照,去年父親到我家看到後要走了這兩張照片……父親睡覺前隔著門對我說,天冷,睡覺時多蓋些。

一陣鵝叫聲將我吵醒,一看已經上午十點半了。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寫了點東西。這段時間我時常反省自己,並把所思寫出來。我老是在想一件事情,我什麼時候變得和以前的我不一樣了。

我順聲望去,院子裡有三個人,在和母親說什麼。隨後三個人進得屋來。三個人我都認識,先進來的是我的幼年好友,為人樂觀豪爽,後兩個人是兄弟倆,和我住一個縣城。我工作忙,好友時常照顧我父母,也時常到縣城看我,從不向我所求什麼幫助。可他為何將兄弟倆領來,我心裡頗有些埋怨。說了一些客套話,他們邀我吃飯,我推辭,好友及兄弟倆力邀,礙於好友情面我勉強答應。

我們來到村東頭的小飯店,進了飯店,選了一個靠牆角的大一點的桌子,兄弟倆中的老大說:“大哥您坐裡面!”老二也說:“對,大哥里面坐!”我們坐定,飯店的主人走過來。飯店的主人我認識,他小我一輩,管我叫叔。他急上兩步,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叔,您回來了。”我沒有應答。我好友點了菜,因為人少或其他緣故菜很快上來,都是農村的家常菜。

我有幾分拘束,感覺與他們有些距離,更何況有這兄弟倆。這兄弟倆我原本打過交道,並且有些“過節”,我在任時因城市規劃曾經組織扒過他家的房子,雖然他們家的房子是違法建築,但他們有諸多不滿。

他們極力勸我喝酒,我推託不勝酒力,只慢慢地飲。看勸我不動,三人自顧大口喝起來,不久已滿臉通紅,有幾分醉意。擔心那兄弟倆借酒勁說出什麼不遜話來,我便欲藉故離開。

“大哥,你不容易,不容易。當官,不好當。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咱們還是兄弟。”兄弟倆中的哥哥說。我想這是他酒後的客套話,於是嘴上應付著。“大哥,”兄弟倆中的弟弟拿起酒杯向我敬酒:“你扒房為啥,還不是為老百姓住上好房子,城市有個好環境。實際上咱們想法是一樣的,你扒房是為大家過上好生活,我們多要點補助是為了我們日子過得好一點,咱們的目的是一樣的,一樣的,並不矛盾。雖然我們經濟上受了損失,但違法了,沒什麼好說的。”他這話有些道理,我被他們兄弟的寬容和理解所感動,於是熱情了許多。

店主人前來向我敬酒:“叔,有些事我們都知道,您放心,在外面幹得難,您回來,這飯店咱爺倆一起幹,維持生活沒問題。”我聽了喉嚨有些哽咽,站起來將一杯白酒一飲而盡。這時飯店裡來了五個客人,其中有三個我認識,是我們村的。見了我幾個人都過來和我握手。他們原本要坐旁邊桌,我好友不肯,硬要他們和我們合桌。可能有我的原因,他們也願意和我們在一起,便也沒推辭。他們輪流向我敬酒,說了許多安慰的話。酒一直喝到晚上很晚。說實際話,這頓飯的菜,廚師的手藝差些,色香味比不上我在任上所吃的,但卻別有一番滋味。

這是我被免職後第一次喝酒,喝醉了。因為是在我家鄉喝的酒,也因為是充滿情感的酒,這酒讓我感到我離他們其實是這麼近。好友和兄弟倆把我送到家門口,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我沒有進屋,踉蹌地走進家對面的小樹林。剛才喝酒時,沒有人對我說一句責備的話,但話語中,我還是聽出他們都表示出的我不應該那麼對老百姓說話的意思。他們安慰我的話是鼓勵我重新振作起來,全沒有縱容我錯誤的想法。我坐在石頭上流淚。鄉親們對我越關心,我對老百姓說的那些話,就越刺痛著我,我問自己,有什麼資格說那樣的話呢。

隔過天,吃過早飯,和父母坐在他們的炕上嘮起家常,他們很擔心地問起我妻子,我告訴他們我們很好,沒有什麼變故,他們才有些安心,並告訴我要照顧好我兒子。我哥哥和姐姐都來看我,說了些關心的話。

午後,我去看我中學的語文老師。我的中學語文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按輩分我管他叫二叔。年輕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柔弱,現在更黑瘦的臉上多了許多皺紋。由於吸菸很厲害,他不斷地咳嗽,有時會用拳頭敲自己的胸。我看出他對我的現今很惋惜,同時又有幾分自責。這自責來自他認為有些東西沒有教我。他吸完一根菸,並捶胸之後,從兜裡掏出一張白紙,放在桌子上,看出來他知道我回來了,並知道我肯定來看他。他是我家鄉的寫對聯高手,這我是知道的。莫非是要和我討論一番,而此時我怎有這心思,於是我有些不理。他看出我意,沒有吭聲,只是把紙慢慢鋪開,我瞟一眼,字體沒變,是我熟悉的,但內容卻令我一驚,瞬間讓我慚愧。“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我知道這對聯的來歷,是清朝河南內鄉縣衙高以永所寫。我也知道他供職的縣衙還有一幅對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他輕嘆一聲:“老子所言‘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這為官是要體恤民心的。”他的眼中分明含了淚,而我的淚已流到腮邊。

從老師家回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裡,雖然孤獨,但多了清醒和冷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得感謝被免職。回到普通人,給了我思考和迴歸的機會。我的家庭就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家庭,小的時候,我也有和其他孩子一樣的童年,甚至還要有很多孩子沒有的幹農活的經歷。而我的學生生活是單純的,它雖然奠定了發展的知識基礎,但和其他人也並無兩樣。我什麼時候變得和以前的我不一樣了呢,我想讓我發生變化的還是為官之後。大學畢業後到了好單位,有了把公權力變成個人價值的機會。有了權力,找我解決問題人多了,自然受到百姓的尊敬和親朋的恭維,後來當了領導,職務變了,感到和別人不一樣了,說話也來了“硬氣”。看到圍繞自己意志而忙碌的同事,距離感來了,優越感有了。地位變了,人總歸也要變的。但如果地位變了,為官的心也變了,那就是可怕的事情了。如果把為民謀利的責任當成滿足自己私慾的砝碼,那就更可怕了。那兄弟倆的話給我很大的觸動,雖然有觀點的差異,雖然有利益上的不同,但我們要好起來的目標是一致的。有了這一點,又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呢。為官者,一定要有為官為民的心。有了這心,萬難的事也就不是難事了。我所以說出對百姓不敬的話,也是這心思淡了......

思來想去當官之後是的硬氣些,但硬氣的應該是為百姓辦事的心,而不是對百姓“硬氣”耍橫。我越想越發對自己不滿:“怎麼能對百姓說出那樣的話呢。”

我環顧我這間有些老舊的小屋。回到家鄉得到暫時的清靜,但這不是我逃避的避難所。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才能迴歸自己的本性,才能做出有價值的事來。為官者來自於民,那就必不得忘了“民”這個本......”我想了許多,也明瞭了許多。

我要回城了,早晨起來收拾要帶的東西。父親默默地來到我屋裡,從兜裡顫巍巍地摸出兩千元錢,說我官丟了,生活少了保障,讓我拿著這錢好添補個家用。還說他會和我母親省省口,以後經常給我點。

母親走進來,眼睛紅紅的,我幫她擦臉上的淚水。她用帶著沙啞的聲音對我說:“兒呀,以後那話咱不說,噢。”

我哭了,嚎啕大哭,我在聽到被免職的時候都沒這麼哭過。我跪在地上,給他們磕了三個頭。

吃過中午飯,我走了。父母執意要送我,在路上,父親吃力地跟著我的腳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要忘了,你的父母都是老百姓啊!”我攙扶他說:“我記住了!”

兩位老人把我送到村口,一直等到長途車來將我送上車。車走了很遠,我回頭望望,看到他們還在向我這張望。

兩千元錢我沒拿,我把它放在了老父親的被子底下,因為我相信我會用我的雙手建立起我未來的新生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