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9 熊逸:“天人合一”是中國人的專利?西方這個哲學流派走得更遠

說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天人合一”,很多人都很熟悉,也有很多人會很自豪,因為這是中國傳統儒家的哲學基礎,或者更準確的說,“天人合一”是儒家的形而上學基礎。

但是,今天我們將跟著熊逸老師的思路,看看西方的這個學派,是如何在“天人合一”方面,走得更遠,遠得讓中國人只能望其項背。

惡從何而來?

二元論與一元論這種問題,無論在東方和西方都屬於源遠流長的經典問題,它的最簡化的形式就是“惡從何而來”。

熊逸:“天人合一”是中國人的專利?西方這個哲學流派走得更遠

中國儒家傳統認為“人之初,性本善”,每個人的天性都是善的,但“性相近,習相遠”,善良的人在不良環境裡沾染了不同程度的惡習。要想勸人向善,必須樹立好榜樣。

這種看法既很符合常識,也很讓人愛聽。後來的程朱理學,提出“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這對概念,前者是善的來源,後者是惡的來源,這就是性善論的形而上學基礎。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法家認為,人性本惡,要想勸人向善就必須依靠賞罰手段,做好事有甜頭,做壞事吃苦頭,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這種觀點很不中聽,但在實踐中特別管用。

20世紀的心理學盛行過所謂行為主義,認為用即時的獎懲反饋,就可以隨心所以地塑造人的性格和社會的風氣。

法家也好,行為主義也好,基本依據都是條件反射原理。

但是,上邊所有這些說法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善惡二元論。

我們可以看一個更簡單的例子:

摩尼教就是很典型的一種善惡二元論的宗教,認為宇宙有光明和黑暗兩大勢力不斷鬥爭,善來自光明,惡來自黑暗。

但從本質上說,光明的缺失狀態是黑暗,但不能反過來說黑暗的缺失狀態就是光明。既然如此的話,光明和黑暗的二元對立也就不存在了。

善惡關係也是一樣的,惡並不是和善對立的一種實質,而僅僅是善的缺失。

聖奧古斯丁當年就是通過這樣的分析成功批駁了摩尼教的教義,為基督教的上帝正了名。於是大家知道,上帝創造的世界果然沒有一丁點惡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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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可以把“惡”理解為“缺點”。所謂缺點,顧名思義,缺了一點。只要把缺的這一點補上,缺點就不再是缺點了,正如把缺失的光明補上,黑暗就不再黑暗了。

我們很有必要對語言的模糊性抱持高度的敏感,以免掉進各種語詞陷阱。比如中國傳統裡愛講陰陽關係,辯證法愛講凡事都有兩面性,但真的都可以這樣分析嗎?

簡單舉幾個例子:河水的北岸和南岸,你的朋友和敵人,這確實構成陰陽關係,但白天和黑夜,你可以從現象上說它們是陰陽關係,但本質上並不是這麼回事。

《沉思錄》與斯多葛主義

還有一種解題思路,是從整體和部分的關係著眼的,範本就是從古希臘一直流行到今天的斯多葛主義哲學。

即便你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你至少也會知道近幾年有一本很走紅的書,古羅馬哲學皇帝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

熊逸:“天人合一”是中國人的專利?西方這個哲學流派走得更遠

《沉思錄》就是斯多葛主義的一部經典。

西提翁的芝諾開創了斯多葛主義,這種哲學表現在人生觀上,關鍵詞一共有四個,分別是冷靜、隱忍、重視美德,輕視物質享受。

用《沉思錄》的話說:“在任何時候都要依賴理性,而不依賴任何別的東西,懂得在失去愛子和久病纏身的劇痛中鎮定如常。”

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你遭受迫害,財產被剝奪一空,妻離子散,每天都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承受嚴刑拷打,你會怎麼辦呢?

普通人要麼精神崩潰,要麼怨天尤人,但如果你是一名斯多葛主義者,首先就會運用理性,想到無論精神崩潰還是怨天尤人都不會對改善目前的處境有任何幫助,所以你應該鎮定如常。

然後你還會想到,你沒理由仇恨這些害你的人,因為他們能傷害到的只是你的肉體和財富,而肉體和財富一點都不重要。美德才是唯一的善,是你唯一應當珍視的東西,而逆境非但不會傷害美德,反而有助於美德的培養。

然後你還要繼續運用理性,絕不可以感情用事,你要想到這等殘酷的境遇雖然就事論事來看是件壞事,但一名斯多葛主義者是不會就事論事的,他只應該從宇宙的宏觀視角來看待任何一件具體的事情,於是總會發現一切局部的壞事都是整體當中的必要一環,所以根本就不算壞事。

僅僅堅韌不拔、重視美德並不是斯多葛主義者的獨有特點,其他人出於氣節、尊嚴、愛國主義等等緣故也可以做到這些。全局觀才是斯多葛主義的真正特色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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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你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想知道這種全局觀是如何成立的,那就會觸及斯多葛主義的形而上學了。

缺乏形而上學基礎的人生哲學都是空中樓閣,禁不起推敲和追問。

比如孔孟之道就沒有形而上學基礎,所有後來才有了朱熹搞出一套天理系統,補上了這個基礎。

《聖經》也沒有形而上學基礎,所以後來才有了那麼多的神學家發明各種神學體系。

佛教生來就有形而上學基礎,所以一路斬將奪旗,一度讓儒家招架乏力。

道教是個反例,形而上學基礎一直沒能發展出來,所以道教始終都沒有跳出方術的圈子,發展走勢和前邊那幾家很不一樣。

當你看清了這一點,就更容易欽佩王國維年輕時代給自己選擇的學術路線了。雖然說在他那個時候,時代的大格局已經變了,但他的思路無論如何都是難能可貴的。

為什麼局部的惡放進整體來看之後就不再是惡了?這就需要一套精密的形而上學來解釋了。

先講一個發生在古代中國的故事:

燕國太子想請荊軻刺殺秦王,所以無論荊軻喜歡什麼,他都想方設法搞到什麼。

某天荊軻誇讚一名少女的手長得美,沒多久太子就派人送來一個托盤,裡邊擺著一雙剛剛切下來的纖纖玉手。

這個場面有點驚悚,只要荊軻還是一個正常人的話,只應該覺得噁心。

一雙美麗的手只有作為身體的一部分才是美的,一旦切下來單獨看,再美的手也會立刻變醜。

反過來想,如果荊軻覺得這名少女哪裡都美,只有手不夠美,但切掉這雙手非但不能使少女變得完美,反而會讓她整個人都不美了。

如果我們相信世界是神創的,神是偉大的,就不難想到世界應該是一個完善的整體,我們之所以看到許多醜惡,只因為我們的眼光太短淺,缺乏神一樣的全局觀。

斯多葛主義者有一種很獨到的神學,他們相信神並不是某個高踞於世界之上的白鬍子老頭,而是宇宙的靈魂,所以,無論我們每個人也好,還是一草一木也好,或多或少都分有了神的一部分。

或者說,宇宙是一個龐大的活物,萬事萬物都是這個活物身上的某個器官或者某個細胞。那麼,作為器官或細胞的人,正確的生活方向當然就是和宇宙的靈魂保持一致。

熊逸:“天人合一”是中國人的專利?西方這個哲學流派走得更遠

說到這裡,你應該就能看出來了,斯多葛主義者在“天人合一”的征途上走得比中國人還遠。

在《沉思錄》裡,奧勒留皇帝通過洗澡來闡述生活的真諦:

“在你洗澡的時候,你會看到很多油膩、汙垢和髒水,通通讓人噁心,但你應該想到生命的每一部分和萬事萬物都是這樣。”

當你明白了這個道理,對醜惡事物也就容易接受了。

至於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這些都有什麼所謂呢?

用《沉思錄》的話說,只要你不把它們當成醜惡就可以了,讓靈魂堅持它自己的安寧與平靜,而這正是你的靈魂完全力所能及的事情。

將斯多葛主義進行到底

但是,你應該已經發現了,斯多葛主義是一種實用性很強卻很難自圓其說的哲學。

如果醜惡僅僅源於短淺目光之下的錯覺,那麼我們還該不該懲惡揚善、扶危濟困呢?

如果對加諸自身的殘暴與不公逆來順受是一種美德的話,那麼對加諸別人身上的殘暴與不公冷眼旁觀,甚至去規勸那些受侮辱與損害的人改變心態,積極迎接更殘酷的命運,這應該也是一種美德才對,而且這是斯多葛主義者唯一可行的善舉。

至於扶危濟困、救死扶傷、修橋補路,這些都不算善舉,因為前邊講過,在這種哲學裡,肉體和財富一點都不重要,美德才是唯一的善。

如果你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遇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讓她吃飽穿暖都不會增進你的美德,除非你給她講清楚“正確的”人生觀,讓她明白挨凍受餓並不是壞事,也不是她自己可以掌控的事,她只應該在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內。

也就是說,在人生態度的選擇上,保持靈魂的寧靜,喜悅但不能喜形於色地仰起頭,迎接死神的鐮刀。

所以我們不難看到,斯多葛主義者就像莊子的信徒一樣,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真正秉持邏輯一貫性。

但是,只要本著實用主義的態度,再把形而上學和人生哲學的部分拆開來單獨看,就會發現斯多葛主義的特殊魅力。

如果你是一名領導人,像馬可·奧勒留那樣,你會懂得你的團隊裡不必都是人才,各種庸才、蠢材,甚至奴才同樣必不可少。你在局部視野下深惡痛絕的人和事在全局視野下馬上就會變得順眼起來。

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麼很多人在升遷之後,尤其是連升三級之後,並沒有做出他們原先預想中的興利除弊的動作。

你本該負有責任的各種大事件,比如奧勒留皇帝所面對的自然災害、外敵入侵一類的沒完沒了的煩心事,既然在全局視野下一定具有某種積極的意義,也就沒必要耿耿於懷了。

再說,一切災害都只會傷及人的健康、生命和財富這等無關緊要的東西,而對於美德這個唯一重要的事物,它們非但無法傷及,反而有著難得的砥礪之功。

而那些沉淪在社會底層,除了鐐銬便一無所有的人,只有心態才是他們唯一可以通過努力去改變的東西。

在絕望的境遇裡,一個人必須學會依靠想像力來創造希望與慰藉,否則就沒機會撐到明天。

如此,上至帝王,下至奴隸,都可以從斯多葛主義裡邊得到希望和慰藉。

所以我們不難理解,在斯多葛學派的風雲人物裡邊,既有奧勒留這位真正的帝王,也有愛比克泰德這位真正的奴隸。

他們似乎各是自己所在階級的代言人,但他們竟然以同樣程度的真誠信奉並傳播著同樣一種學說,讓人完全看不出階級對立的痕跡。

在形而上學的層面上,斯多葛主義也確實道出了某種真理。

在王陽明所謂的“意之動”發起之前,世界上確實無善無惡。

獅子捕食羚羊,我們不會說獅子是壞蛋。大猩猩會在篡位之後殺光所有幼崽,還會集體追殺敵對陣營裡的同類,但也不會被貼上魔鬼的標籤。

人與人之間才有善惡可言,但此時此地的善舉又往往在彼時彼地被視為惡行。

那麼,在形而上學的層面上,斯多葛主義和陽明心學有什麼相通之處呢?這是我們下一次撩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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