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5 王新華:一點苦難一點光榮|知青

我原是陝北老插,1969年到延安府河莊坪鄉紅莊村插隊。在黃土高原上生的久了,土攻了心入了血,註定要帶一輩子土氣。時日一長,越發油然而自然。

其實咱們都明白,革命洪流天翻地覆,插隊只是其中的那麼一小截波濤而已。時日長了,除了老插之外,沒多少人對此有大興趣。年老的,一提起那段時光,轉過身就泡在仇恨的水缸裡。年輕的,現如今多半已然脫了爹孃給的肉身,從靈到體已經換成錢和性了。六親不認,哪還有功夫跟插隊費勁。年少的,睜大一雙天真的大眼睛,問我們在那綠色的山野中,當初春的微風剛把嫩草推彎了腰,是否看得到小白兔紅寶石般的眼睛在閃爍?當告訴他們莊裡老鄉綏令一溝子(屁股)坐在幹石堆上,猛然間拔地而起,一窩老蠍子狠狠地在他卵子下面蜇起饅頭大小的肉蛋時,看的見眼前崩了一個肥皂泡。插隊是老插自己的歌,我們唱給自己和老鄉。我們坐在黃土峁子上,說了又唱,唱了又說,這歌聲飄飄,出了心窩窩,瀰漫在荒山藍天之間,輕盈在時間長河之上。

自從1990年漂泊海外,我幾乎每年都回北京,有時兩次。感受家鄉親友之情。老插自然聚在一起。這二年從國家到個人,都鳥槍換炮。大家驅車而來,大院裡停了一片私家車,代替以往一溜自行車。飯館裡拼了桌子,擺上酒瓶,放下煙霧,於是山崩地裂。黃土地辛艱的往事,化作清美的甘露,滴著心尖,潤到肺。沒有驚天動地的偉績,沒有轟轟烈烈事業。講的熱火朝天,都是陝北平常的事情。如今,想借機會和更多的朋友聊聊天。說說陝北老鄉、老插們的吃,受和生活(受,受苦,即幹活)。中國有八億六千六百萬農民,他們是中國的困難和關鍵所在。大多數農民非常窮困。三十年了,我們莊的情況改變不大,多數人沒見過火車,外人很難想象陝北人的生活。要是今天中國的官兒們、知識人、青年都記著農村父老鄉親們怎麼活著,老百姓的希望就大了。

一、吃在陝北

受苦漢簡短的一輩子是簡單的,只有三件事:吃,受,日。吃是頭等。三事之外,沒什麼其他的。生下聽歌劇,走串著旅遊,夢裡說夢。若老天有情年成好,喝上瓶燒酒,熱辣辣地流過食道,人生就一滿(徹底)燦爛了;抽上口自家種的新小煙,大個大噴嚏,嗆出淚,神經當下就輕鬆了。我從北京到陝北,插隊第一年感到生活變化太大。吃就是大問題。政府一個月配給知青四十五斤糧食,多是玉米麵。沒菜,我們向生產隊借一樁(麻袋)洋竽(馬鈴薯)煮了放鹽。收工回來,天黑實了。大家懶散地倚坐在門檻炕沿緩著。呆望著柔軟的火舔著鍋沿沒話。鍋裡煮洋竽的聲音清晰而有節奏。沒油。門背後牆上有個木橛,用麻繩吊著一塊漢白玉,半個小碗大。時光久了,上半截落滿了土。洋竽煮爛了,做飯的用鐵勺在堅硬的漢白玉上咯吱吱刮下點碎渣,接在碗中,小心倒在鍋裡。於是乎洋竽湯上泛起幾圈油花。抱著海碗,吸溜一口,幾個圈圈入了胃,真香阿!那木橛上吊的原來是屹蛋老綿羊油。天涼時節,羊油硬如玉石。在知青飢狼似的眼裡,它比真白玉還親。從冬天到春天,那就是我們的油水。節省著用吧,時日還長。天長日久有時盡,最後漢白玉也刮完了。只剩下木橛吊著無絕期之恨。洋竽煮爛了,做飯的拿著勺子,習慣地回頭望望牆上的木橛。勺子裡大粒的黃鹽,含土的糙鹽。現在要給你刮點老綿羊油嚐嚐,羶腥貫腦,如同一頭栽在羊圈裡。

早上,天色麻麻,受苦漢影影晃晃地上山了。山裡苦重(活累),幹了一老氣才見老高(太陽)探出個嫩臉蛋蛋。露水打溼鞋褲。晚上,天色麻麻,受苦漢才影影晃晃,噹啷著頭下了山。聽見莊裡婆姨們死聲(喊):“受苦的回來了!”看見月亮在溪水裡突突地跳。掙了一毛三分錢。餓的萬惡(非常),累的棲惶。要是有一回能油油地吃下一頓,安安地睡上兩天,共產主義那就實現了。老天爺,你怎麼就不叫共產主義實現個一半天呢?那時我們才十七八歲,正在長身體。就該在教室裡生著,飯館裡吃著,大街上泡妞。可我們沒這等福。我那時身高186公分,50多公斤,胳膊腿象幾截棍棍。一個月四十五斤糧食怎麼夠吃。連女生一頓也能招呼九兩一斤的。我天天都餓,想吃點東西,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卷陝北的小煙,猛抽幾口,頂住飢餓。直到今天我也長不胖,疑是插隊時落下的根。

記得那是開春之後的一天,暖氣回升,陽窪上幾棵梨樹開花了,遠遠望去,雪片似地掛滿枯枝。背崖上還吊著幾丈長的冰凌。時節緊,搶種莊稼。清明前後,種瓜點豆。無人知道踏青。受苦漢每日清早就扛著老钁頭上山掏地。苦重。早上的然飯(稠米粥)頂不到晌午。太陽還不正我已是肚皮貼著背了,於是不斷地回頭遠遠地向莊裡張望。好久,送飯的才起身了。七八個後生擔著各家的午飯,搖搖出了莊,分不清是誰,尋著線樣的山路。我開始估計,大概還有四十分鐘就能吃上飯,於是老钁高高送起,慢慢落下。送飯的終於上來了。大家豎起耳朵,等山上掌櫃的米如懷大叔死聲:“吃來嘍!”受苦漢一擁而上,各自認了自家的飯罐子,就地坐在老钁把子上吃飯。知青的午飯常是玉米餅子,按量做的。我總是吃不飽。那天老鄉大高坐在我身旁。手上拿著一個大糠餅子。那東西,黑褐色,快有我的玉米餅子兩個那麼大。我忽然靈機一動,要和大高換午飯。他看看我,疑惑的說:“這你怕不能行吧?”我說能行,伸手就把那糠餅子拿過來了。陝北老鄉非常憨厚。大高不說話,只是望著我吃糠餅子。那是糠摻了麩子和野菜蒸的餅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我端著水,慢慢地吃。糠菜餅子可真難吃,酸澀。起初不會咽,頂住嗓子眼,不下去。而後嚼久了才咽,還是刮的嗓子生痛。不管怎麼樣,肚子塞實了。第二天中午,我又換大高的糠餅子吃,他笑笑問我:“夜黑地(昨晚)把屎(拉屎)了沒?”我直當他耍笑我,沒理他,專心地吃糠餅子。其實我昨天真沒大便。肚子發脹,沒當回事。想來受苦人頓頓不見油,每天雜七雜八塞了一肚子,哪能不拉屎?進出未滿足守恆律,不平衡,怕是不妙。到了後半晌,肚子越發脹脹且發圓。收工回去,腸胃很不舒服,晚飯也沒吃多少。大家有些奇怪,猜疑是糠吃壞了。可我尋思,莊裡有多少老鄉吃糠,沒見有什麼不妥。於是安心。只想等陣子方便一下即可。只是肚子脹的難受,有酸嗝反上來,不如到外面走走。

我走出窯洞,輕輕涼風。彎彎的月,依靠著黑黑的山。黑黑之中,點綴著橙橙的暗格,遠遠的,那是窯窗的光。莊裡好靜。我瞎轉游,細腿支著脹園的肚子。這時我明白了,為什麼莊裡的孩子有奇特的體形:緊身衣樣的皮包住肋骨,細胳膊細腿。彎腰背後有一串糖葫蘆,挺胸前邊有兩個肥皂盒。但是個個挺著很大的肚子,長園,象半個大冬瓜。六歲的大哥揹著三歲的小弟,都是一種設計。這樣的兒童以前只是在張樂平畫的三毛流浪記中見過。嚴重的,長期的營養不良。那冬瓜是個垃圾袋,各色的葉,各色的菜,各色的塊莖,和了糠,收在裡面。我常常記起那些冬瓜,高高低低列成一排,向我們窯裡張望。尤其看到美國的兒童在超市裡安閒地吃著冰淇凌,奶油落在地上,就想到冬瓜們。如果能讓我們的孩子們也咬上一口,唉,人間將迸發出多少喜悅。

我轉來轉去,最後終於轉出成果,屎下來了。我心裡悄悄歡喜,吃不了,放了吧。便轉去廁所裡蹲坑。接著是一場躲不了的苦罪。今年遇到同隊知青王濟州,見面他就說:“王二吃了糠,拉不下屎。”沒錯。真艱難。我感到肚子下墜,腸子被揪扯,不久,腦上淌下汗,脊背上也溼了。鬥爭中不斷地囑咐自己,別再吃糠了,不吃了。忽然覺著這話有點熟。想起來我見過同樣的場面,只不過我不是主角。有一天早上我和米如懷大叔相跟著去打壩,走過曹家大院,見一箇中年婦女牽著個六、七歲的孩子。婦女站住,孩子在外起坡畔上蹲著。小孩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眉頭擰成個疙瘩,咬牙,嘴角抖動著,額頭也沁出汗。一雙手,枯瘦的小手緊緊地抓著媽媽的胳膊,象是萬一鬆手,就會墜落萬丈深淵,與媽媽永遠分離。見我注意他們,母親笑著望著我們,菜色的臉上滲出尷尬。

“咋價了?(怎麼了)?”我問米如懷。

“把屎(拉屎)。”“娃娃是不是病了?”“吃糠了。”他回答的很平常。

“小娃娃受這麼大的罪,別再給他吃糠了。”“再你吃甚了?”一句話頂的我張張嘴。

“糠,捏成個佛佛,也難嚥下。白麵,捏成個驢球,也香。人人解下(明白)”米如懷說完了理論,我們也走出一大段路。我跟在他後頭還回頭看看。母親站在那裡,風飄著她的頭髮。心口莫太沉。你是媽媽吧?如果除了你的血,你只能喂孩子們糠吃,願你在來生都珍愛他們。

不知過了多久,鬥爭終於結束。我走出來,沒有幾步,腿腳麻的如針扎,腦袋也暈。就站在那裡等血脈疏通。從小課本就告訴我們:舊社會農民吃糠咽菜,生活苦不堪言,確實不懂其中之苦。到而今我站在這兒,才算明白。可舊社會過去這麼久了,為什麼新社會農民還是吃糠咽菜?尤其想到臺灣同胞,美英帝國主義,那裡三分之二的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連我們吃糠的新社會農民都不如。要肩負解救這麼多人的重任,我感到我這種人是根本球事(完戲)。如果這麼多人如同餓狼一湧而來,將我們的糠都吃的精光,後果你能思想?

我不是挺著雞胸的熱血戰士,看看個自的細腿,哪象堅強鬥士。正感到天降大任如山,我輩能完成個蛋時,知青們出來找我。濟州打著手電,往這邊晃。“怎麼啦,掉毛坑裡了吧?”“糠受兩頭,咽不下,拉不出。”“沒事吧,回去早睡覺。明兒還得一天。”躺在冷炕上,我覺著這兩天人生經歷了大事情。咳,想來我才吃了一口糠,就如此的不得了,野草似的陝北人,沒聲沒息,誰聽過他們的呻吟?只是插隊到山溝溝裡,才知道世上有他們。你說,大官們掌握草民命運,他們在忙什麼呢?聽得見這喘息,看得見這憔悴嗎?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又回到了四歲的時候,變成了那個吃了糠的孩子。姥娘(姥姥)從鄉下來了,穿著粗布對襟大衫,提著一小籃麻糖(麻花)。姥娘說:“二小,麻糖都給你。誰都不能給二小吃糠!”我高興極了,伸手搶麻糖。姥娘用滿是老繭的大手擦著我的小脊背,給我講八百老虎攻北京的故事。我噙著麻糖,在姥孃的懷裡,睡的真踏實。

第二天在山上,米如懷把大高訓了一頓:“你茲再不能給他們(知青)換吃糠。你解下,北京娃娃腸胃當根就和我們不一樣。受苦漢胃腸生就下裝糠,本質上兩岔(不同)著...”我聽米如懷從解剖學上分析了人的臟器的區別,才明白人和人不僅有貧富、貴賤、氣質、外表之差,原來內部腸胃也不相同。此乃真理。你看,那些生在特大辦公室裡頭,坐在特大寫字檯後面,腦特滿腸特肥的大官,他們那副裝足動物屍體的大下水,哪能和大高、米如懷的一樣?而配在這副大下水上的那塊肥心,要說是和陝北滿身蝨子的父母兄弟皮裹著的心是一樣的,那才真正是褲襠里拉胡琴兒,胡扯雞巴蛋。

風吹日曬大雨淋,世上苦不過受苦人。我們莊頭有棵老杜梨樹。米如懷大叔告訴我們民國十八年陝北大旱,攔羊(放羊)的九如那陣才七、八歲,赤溝子(光屁股)坐在杜梨樹上一整天不下來。吃杜梨。那杜梨大小如指甲蓋,熟時甜酸生時澀。吃吧,莫把孩子餓壞了。毛老人家在陝北那陣子光景強,風調雨順,家家有幾石小米一甕酸菜。毛老在北京坐江山,延安今不如昔。越來越倒塌(糟糕)。問我們,你們知識青年,講講,共產主義是咋相,能吃白饃大肉?這些真到是稀罕,只是連下半個月大雨,崖上的路泥濘坍塌,購糧的驢車出不去。二隊知青斷了糧。吃水都難。知青張天武赤腳擔水,腳抓泥地,一手扶桶一手拄鐵叉,一步一挪,上得山路。風捲冷雨,打透了全身。好是艱難捱到窯門前,打了個大噴嚏,跌了個大馬趴,兩桶水潑的光光。後來扛不住餓,在雨地裡摘生桃,用水煮桃吃。嫩南瓜拳頭大,連蔓子一起煮了吃。那陣,你知道,就快趕上帝修反了,成為三分之二里的人了。早也盼,晚也盼,盼那天空出太陽。

雲開霧散,萬里晴空,共產主義終於實現了。隊長賈長高的老子死了。

初夏的一天,收工回來時天色麻麻。我們幾個懶散走進莊,見一個人影晃晃而來,分不清是誰。等到了跟前,那人向我撲通跪到,趴下就磕頭。我沒來得及反應,慌忙把他扶起來,竟然是隊長。他擦擦額頭,請我明天早上去他家幫忙寫簿子(來賓財禮冊);又給阿四嗑了一個頭,請他幫忙抬壽材(棺材)。阿四是我們知青裡最壯的,好後生,一身腱子肉,故委重任。三言兩語,隊長轉身走了。言語之間並無傷切流露。問了老鄉我們才知道,陝北人命濺苦重,活不了太久。凡人過60歲而終,就是喜事。世緣滿,了卻人間無盡艱辛,故是喜事。所謂紅白喜事,結婚與發送老人,人生兩大喜事。孝子見人磕頭,一是請人幫忙,再是為老人消業。

第二天,豔陽高照,好天氣。全隊都停工幫忙賈長高發送老人。陝北人,別看窮,不像城裡人,自顧自,生怕被鄰居沾光,不相往來。莊裡一家有事,就是全莊的事情。吃了早飯,孩子們莊頭莊尾跑跳不停,一片嬉笑,果然一個大節慶。我睡了個大懶覺,窗外日遲遲,才去上院起賈長高家。他家位在全莊最高處,故稱上院起,窯頂上就是腦畔山。紅白喜事,陝北都叫“過事情”。操辦事情必請總管,安排鉅細。米如懷歷多識廣,受聘為總管。手下有白案掌櫃,紅案掌櫃,迎親送客,收接財禮,打墓抬棺,佈置場面,協調聯絡,管吹手的,管採買的,管備柴的,管刷碗的等等。米如懷頭上歪扎著羊肚子手巾,口裡斜叼著石嘴子煙桿,焉然場面總領。收起一臉的和氣,改為略有所思的眉眼。各班頭領來來往往,反饋情況,聽從派遣,井井有條。我受會計米生智領導,在上院起邊角上支張方桌。從我屋裡帶來筆墨硯臺,打開簿子。我記人頭賬目,米生智收錢。來者一家交兩塊錢,沒錢的交四個白饃。知青想混著交兩塊錢了事。“那不行。”被米生智擋住,“你們誰和誰一家?誰是婆姨誰是漢?”後來七個人交了十元。有人泡了茶放在我跟前。時光尚早,外莊親友還沒到,事情不多。慢慢看那場面。

賈長高人稱精種子。腦水(腦筋)靈光,家境強。上院起六眼截口石窯,一溜排開,真氣派。前頭兩眼兄弟賈長貴生,中間兩眼個自生。後面一眼是老漢的,再一眼是倉窯。這場事情前二年賈家兄弟就開始準備上了。可謂錢糧具備。前頭窯前支了綵棚,貼了個亂七八糟。棚中木凳上停放黑漆大壽材,多年前做成。估計此刻老漢穿戴停當仰臥其中。棚前兩排長凳,五、六個吹鼓手操持長短嗩吶鼓板。米如懷歪腦看看日頭,揮揮手,吹鼓手於是搖肩騷首,嗚哩哇啦,驚天動地。先是《社會主義好》、《東方紅》,一陣子又是《走西口》、《三十里堡》。熱火朝天。賈長貴的窯是白灶,裡面大氣如雲,從門,窗裡湧出,打溼了窗紙。門裡一口大鍋,下面竄火上面噴雲。鍋臺上支著一架合烙床(壓蕎麥麵條)。雲霧中依希可見兩個後生赤膊壓那床子,蕎麥麵象蚯蚓樣湧入了沸水。中間賈長高的窯是紅灶。昨天殺翻了一頭大肥豬。巧嘴賀生方大叔任掌櫃。肥肉切成寸五見方的塊子,能盛一擔水的大鍋燉滿了肉。這陣剛滷透了,油氣隨風一揚,香倒一道莊。門前堵著聞風而來的冬瓜們,饞蟲吐了一地。老漢窯前樹立大幡,上貼長紙條,隨風舞起。我數數,至少六十五條。顯示老漢超過六十五歲,大喜事。婆姨們擠在窯裡做紙活,嘰嘰咂咂。滿院喜色,沒人悲傷。

日頭快正了,院子裡熙熙攘攘,遠路的親戚外莊的客人都來了,莊裡的狗也都來趕紅火,在人堆裡鑽。打墓的後生回來了,從腦畔山上晃盪下來,象幾個土猴。米如懷和土猴們略談幾句,發話打發老漢上路。頓時鼓樂大作,震天價響。吹鼓手在前,孝子賢孫腰上繫了麻,徐徐跟上。高潮疊起,一片混亂之中八個後生將棺木緩緩抬起,眾人閃開一條路。隊伍從院子角落的小路山上,那路又窄又陡,倚著土坡。八個人抬這大壽材,怎麼上去?喝的一聲“閃開”兩後生揮了钁頭衝上前,劈斬土坡。沒頂什麼事。眾人趕忙護在一側。快挪到窯頂那麼高的時候,我在下面看見前面兩個抬家正是阿四和寅虎。阿四光著膀子彎了腰,粗粗的槓子壓在脊背上,肌肉堅硬地繃著,非常吃力,周圍一片嘈雜聲。他大概這輩子也忘不了。送人的隊伍終於轉到寬敞的路,上去了。

院子裡馬上擺放七、八張粗木方桌。人們爭先入坐。一桌八人,先孩子後大人,輪流用餐。坐下的搔首搖腚,等著的相互謙讓。尋吃的(乞丐)來了,打著二六子(手板)唱起高歌,飄飄悠悠。現在老插中怕只有王克明能唱那歌。陝北人不懂得勢力眼,沒那種下賤髒病。米生智說同樣要招待尋吃的吃好。他們的酸曲(民歌)就是財禮,“不保險跌了年成,大家都得尋吃。”按俗規,凡屬事情上的人,除了打墓抬棺的後生,都得等到將眾人侍候停當才能入座。我早先就抗不住饞勁,偷偷溜進白灶,向曹富貴弄了碗蕎麥合烙,攪了肉湯,端上就吃。菊子大嫂見了,嘆了一口氣,指指窯後面,“快到後窯掌(窯底)裡吃。”我於是蹲在角落裡,躲在雲霧後面。那地方沒人走動,沒人注意,好象喧鬧也擠不過來。我捧著一大碗合烙,油光光地吃了。我沒有立即走開,端著空碗,蹲在那裡,等著悠悠升起的幸福。你瞧,今天睡了個好覺,吃了個油光,不山上受苦,這幸福你還能了得?眼看著霧下面人腿晃動,聲音漸遠,我腦袋空空,抱住這幸福,把它拉長,拉長。

今天事情上吃八碗,紅燒大肉塊,肉丸子,羊脅子,肉粉條,...四葷四素。蕎麥合烙管夠。菜用老碗盛了,尖尖地擺在木盤上。案上的夥計單手脫著木盤,且唱且走。後來王克明寫了專門的論文,膾炙人口,研究的就是這盤子。吃食擺在粗木桌上,眾人爭相稱頌。娃娃大人,嬉嬉鬧鬧,臉上笑成大燦爛。狗以焦急哀求的目光注視著你。扔塊大骨頭給它,感動的它直把尾巴搖成風扇,眼睛裡充滿了無限的祝福。一切都溶入這真實的幸福之中。我和許小年坐在那裡,看看吃糠咽菜的受苦漢如何收拾八碗,好象等著看老光棍如何收拾赤溝子婆姨。

受苦漢長時間沒有油水,吃盡糙糧,霍然一大碗大肉擺在面前,香爛人腦,其神情,你想象不到。陝北好勞力講究好酒量,好煙癮,好肉量。米大哥是我們莊頂樑柱,也是隊裡實際主事的。灶上的夥計賣弄身手,單手高舉木盤,轉動身體穿過人群在米大哥桌上“梆當”放了碗大肉。全是寸五的肥膘,一共九塊,在碗裡顫悠。我見米大哥坐在那裡,左手自然下垂,上身前傾,胸抵住桌子,脖子折下,嘴正在肉碗上方。只見他夾起一塊肥肉,用上下門牙輕輕銜住,脖子和身體猛然向上一揚,同時張口,又迅速收下來。於是,那肉飛起來正打在迎面下來的後嗓子上。用後嗓子將肥肉用力擠壓幾下,再吸那擠出來的油汁,口略一鬆,剩餘的向前掉入嘴中,再用力嚼幾下,咕兒,嚥下去。這動作一氣呵成,連貫流暢。我從來沒見有人神情如此專注地吃肉:眼光鬆散地透過桌子,放在地上,將感覺全部關閉,與嘈雜的外界隔絕。在整個過程中,身體保持著一種姿勢。一會,米大哥就吃完了,將些湯也喝淨,這才抬起頭,目光也恢復如初。我和小年彼此看看,有點驚訝。再有一碗就好了,真希望大哥再能吃一碗肉。為什麼想得到的東西總是這麼難得到?什麼時候受苦漢能常常稱心地吃呢?現代都市裡腰纏萬貫的大款兒,在星級酒店排開生猛酒宴,一擲萬金,擺流氓大譜。酸文人剛誘姦了鄰居的美妻,就在那裡齜牙咧嘴地大講精神昇華,講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拓延心靈維度和否定物質追求。趕緊讓這些人光了溝子坐在老杜梨樹上念莎士比亞、唱舒伯特、擺大譜,讓我們的米大哥多吃幾碗燉肉。天下有多少受苦漢,多少窮人。連施耐庵的白勝都知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苗半枯焦”。可養了這一大幫拉拉蛄吃飽了就無病呻吟,這不是肚臍子槓煙(冒煙),淨些日怪事。

二、受在陝北

關於參加有效的社會勞動,陝北人稱為受苦,往死受。勞動早就成為人們的第一需要。我的朋友楊軍說的好:“手停口停。”陝北人手忙個不停,口還是一個勁兒的要停。這是小人的命運,而君子則動口不動手,生在城裡。我們莊地多,有好幾架大山,為的是消磨受苦漢。受累一年,人熬的半死,也打不下多少糧食。廣種薄收,全看老天賞臉。隊裡有一塊地,麥收時算算,平均畝產才二、三十斤。差不多一半麥子才七、八寸高,其餘的不過兩尺。人熬了一年,種子也沒收回來。“撂了吧,叫荒著。”米大哥和隊長說。於是第二年沒種莊稼,讓土地休息。夏天遠遠望去,地的邊緣雜草茂盛,中間空空,清清楚楚。“咳,人把地都榨乾了”。剛到紅莊,第一次給知青評工分,我和許小年是七分半,阿四是八分半。女生也有七分的。隊上有點技術的活從來不讓我們幹,象吆著牛犁地,放羊,牛踩場。我們多作些出蠻力的活,象掏地,打壩,派去河堤出民工。趕上輕活,就是送糞,點豆子。我走運,種了幾個月的西瓜小瓜(香瓜)。以前只是在書本上讀過農民伯伯扶犁耕地。初次見時感到新鮮。但第一次見到牛踩場時,知青們非常驚訝,以為又回到的前秦刀耕火種的時代。場一般都在山頂平的地方。麥子收下來先垛成四、五米高的麥垛,不怕風雨,以後才脫粒。生產隊連大牲口(馬,騾)都沒有,沒人聽說過機械化。脫粒是將麥子厚厚鋪在場上。老鄉站在場中央,左手攥住一把韁繩,右手拿鞭子,吆喝著五、六條牛一圈一圈地在場上轉。老牛吹著粗氣,用蹄子將麥粒踩下來,屎斷斷續續地拉在麥粒上。這樣一轉就是很長時間,奇怪,竟然沒轉的暈倒在地。

隊裡羊多。當時紅莊人口是168個。我記得有四群羊。每群大約有將近一百隻羊。羊毛羊絨是隊裡的主要收入。羊好,尤其是小羊,白的象一小片雲。可摸摸它,挺熱。老羊著急,圍著你咩咩地叫。我喜歡送糞。整整一冬天攔羊的不斷地往羊圈裡墊土。羊用小尖蹄把糞蛋蛋和土夯的結結實實的。開春種地,糞土先行。好勞力從羊圈裡把糞土刨起來,打散,然後裝在麻袋裡。一大樁(麻袋)糞土,重的有百多斤。我拉著驢韁繩,隊長鉚足勁兒,把麻袋攔腰扛起,從嘴裡擠出聲音:“千萬不能叫趟下來(掉下來)。”側肩將麻袋放在驢背上。我找根軟樹枝拿在手中,吆喝著驢上山了。走大路,轉小路,彎彎繞繞上山頂。走在山頂真愉快,腿腳輕鬆,風鼓布衫,又沒人監督。平時掏地累的半死,休息就趟在草上,不曾好好看看連綿山壑。觀山景,遠近的山頂都差不多一樣高。說明當時是高原。驢見我並不留意它,悄悄將麻袋扭歪,嗵的一聲扔在地上。這可大大糟糕。我又要抓著驢韁繩,又要把近百斤的麻袋放上驢背。驢為什麼和你配合呢。它巴不得你老也放不上去,好休息。費了老半天勁,剛把麻袋扛在自己肩上,驢又跑了。放下麻袋追它回來,它看我不留意,結實地踢了我一腳。我於是大怒,要懲處驢。手裡的枝條太細,扇驢一巴掌,它那老臉上骨硬,不在乎。但自己的手生疼。山上沒有樹,找不到大條子,驢於是大獲全勝。人於是垂頭喪氣。

夏至前後,山上的莊稼都種停當了。生產隊開會,精腦賈長高準備在大路邊撿塊好地種西瓜小瓜。我們這條溝叫西溝,轉來轉去三十里長,流水潺潺,冰涼清澈,兩側是山。從溝頭到溝掌(底),紅莊、萬莊、餘家溝、棗圪臺,大約有十幾個自然村。紅莊守在溝口,離河莊坪公社最近。後溝的人走公社,下延安都經過紅莊。瓜田剛好選在路邊,圖謀著天氣昏熱,進出的農夫走了幾十里路,大汗淋淋,專等賺他們的錢。賈長高說的好,:“把棚子架上,西瓜冰在底溝,後溝親朋來了好歇息。”於是派倔老漢李丕成和我去種瓜。李老漢是種瓜好手但不識字,我打下手兼記帳。過往路人都認識,受苦漢沒多少錢,記錄在案,秋後算帳。我高興得很,聽說要住在瓜地,象露營,苦輕。重要的是算算時間可以躲過麥收。早就聽說收麥子可怕,苦重的要小命。隊上派寅虎,劉二幫助建瓜棚,端端搭在大路的一側,路的另一側是斜坡,下去十幾米就是溝底小河。棚搭的真好,前面大棚遮陽擋雨,放板凳桌子,能坐七、八個人;後面是三角棚,罩著火炕,能睡兩個人。炕頭有灶,燒水做飯帶燒炕。夜晚田裡冷,睡在暖炕正舒服。這裡離莊二里地,能聽見知青站在莊口喊我回去吃飯。棚子蓋好了,我常到這兒轉,問李老漢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他總是低著頭說:“早著。”過了些日子瓜蔓長了,炕也乾結實了,我和李老漢才抱了鋪蓋拿了雜七雜八搬進去了。天黑了,我們在棚頂吊一盞馬燈,象地上的一顆星,孤零零的。李老漢太少說話,蹲在路上望著河水吃旱菸。他愛想啥想啥。我在馬燈下看書。夜裡氣溫低,有冷意,不能久坐。躺在暖炕上,聽著溝裡小河丁丁咚咚價響,心清如夜空,見一念皆無,丁咚聲也隱隱而息,夢也沒有。

第二天起來太陽已然大高,曬的有勁。四周靜的很。我坐在凳子上等著自然清醒,轉頭看看李老漢不知到哪兒去了。即刻間覺著腿上奇癢,伸手抓抓,越發癢的鑽心,好奇怪。挽起褲子看時,腿上一片片紅色,如錢幣大小。用手一抓,就鼓了起來,癢勁兒也就發了。越抓越發,不可收拾。紅斑鼓的好象五分硬幣,林林總總,滿滿兩腿。撩起背心看時,肚上,胸上,肩頭後背,滿了,都是紅片片。驚的血液注頂,跳了起來。下意識地用手擦擦,紅片一齊發了,通身奇癢。此時已經不能自己,兩手上下飛快閃動,抓成一團。背心被扔在地裡,大小紅片都鼓的高高的,全身象貼滿了啤酒蓋。後來這癢變成一種全身的針扎刺激,總水平不能抑止,步步升高,腦蓋快崩起來了,我口中叫嚷,處於狂亂狀態。兩手越抓越快,指甲尖沾上了血。忽然,癲狂之中有個念頭上升,完了,完了,制止不了刺激水平,今日休矣。急中望見溝底的糙石,赤著腳呼嘯顛倒,一路奔將下去。我抓起燙手的石塊在身上蹭,在腿上磨。石頭面積比幾個指甲大的多,粗糙發燙,一磨一大片,這才穩住了總刺激水平。啤酒蓋已經磨破,滲出血,完全不知道。抓起這塊石頭,換那塊石頭,獨自在底溝折騰。慢慢有了效果,恢復了點意念。能看清閃閃流動的河水。我一翻身躺在水裡,猛然又坐起來,河水冰冷,激的全身一抽,剛剛抓破的地方,遇到水,變成鑽心的疼痛。好在如此一來,癢立即被止住,頭腦從瘋癲狀態鎮靜下來。我瞪大雙眼,咬牙在水裡躺了四五次,才把癢平息了。換了一身發熱的疼。兩個胳膊架起來,不能貼在身上。溼淋淋地坐在底溝一扇大石頭上,喘息,發呆。總算救過來了。

不知道多久,我才拖著細腿從底溝上來。這時李老漢已經從莊裡回來了。他看見我這付落水模樣,很奇怪。我湊過去讓他仔細瞧瞧,分析分析是怎麼回事。“怕是虼蚤(跳蚤)咬的”李老漢說。“什麼?虼蚤咬的?”我大驚。知青們還算注意衛生,沒有蝨子,虼蚤。我當然從來沒被虼蚤咬過。“野地裡頭怎麼有虼蚤?”我於是非常懷疑李老漢,莫不是他從家裡帶來的虼蚤?想遷怒於他:“那就是你家裡的虼蚤,你鋪蓋裡捲來的。”“我家有到有一個半價虼蚤,沒這麼囊(多)。”他還挽起袖子讓我看看,身上果然沒有紅班。我不管那麼多,把我們兩人的鋪蓋都吊起來曬。賭氣一上午不幹活,下午回莊換了乾淨衣服。找到一袋六六粉,在炕上,草棚外轉圈都灑了,連周圍草上也撒上六六粉。李老漢不高興,嫌氣味大,更不說話了。我也不理。我看他找了許多半乾的長葉草,編成長辮子吊在棚子裡頭。我問了他幾次這是什麼東西吊起來有什麼用,他只是簡單地說:“艾草。”。晚上黑黑,連月亮也沒有,野地裡只有棚裡的那盞孤星。李老漢把艾草辮子點著。那東西沒有火苗,只散出濃濃白煙。輕輕蕩蕩,沉沉揚揚,在燈光裡扭扭作態。轉棚子,低帳子,變成薄紗,在田野裡留下了艾草摧人的清香。這燒艾草是給我燒的,專為驅蚊蟲。睡覺時我把被子卷好,一夜不敢翻身,怕小蟲鑽進來。第二天醒來仔細查看,並沒有新包出現。我心中歡喜。

可怕的夏收終於來了。

隊上宣佈,漢們、婆姨女子、娃娃圪蛋,全隊勞力,明天起開始搶收麥子。過了時節麥子太乾,碰碰就掉麥粒,那就球事(完蛋)了。只有李老漢例外,不必收麥子,一來老了,六十歲,二來要照顧瓜。我無可奈何,回來收麥子。麥子都種在陽窪上(山的向陽一面)。經常要上了山又下山。從下向上割,邊割邊捆成捆兒。等割到地頭,太陽猛烈了,才將一捆捆的麥子背到山頂的場上。休息的時候和米生智坐在一起。他是我們莊唯一讀過中學的後生,他那陣25歲,個頭大,是全莊最高的老鄉。我抱怨這些天起床太早,白天太長,日頭太曬,苦水太重。收了幾天,人差不多累坍了。米生智望著我,一臉見人之危的高興:“哈!這你就球事下了。正是明天峨子峪陽窪,要操心小命運!”我值當他故意嚇唬,沒往心裡去。那天竟然收工早,隊長吼了一嗓子:“哎--,回了!明天收拾峨子峪陽窪,茲是把抗硬的吃食函上,白饃回嗑早些兒蒸下!。”聽了這話,我心裡才正式打開鼓了。

累了一天,正睡的瓷實,隊長在曹家大院外起死聲:“奧--!受苦的起身嘍。”脫長了聲音,猛地收住。一遍一遍地死聲。我支著身子看看窗上的破洞,外邊黑洞洞的。“也沒個鬧鐘,想幾點叫幾點叫。”我一肺的牢騷。往起扎掙,艱難。難怪陝北人說四大美氣:“羊的腿,豬下水,天明覺,小姨子嘴”。天明睡上一覺,有多,他娘美氣!沒醒,我走在路上腳底下絆蒜,黑麻麻的,盯著前面不知誰的腳跟,沿著對面劉家山的懸崖邊,棲棲惶惶地上山。露水溼透了鞋褲。不好受。如今想起來有點害怕,劉家山懸崖,是高聳的直壁,全是青石,鳥在壁上作巢兼飛翔。西溝在這裡轉個大彎。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從劉家山懸崖背窪的黑暗裡搖上了山頂。頭剛探出山頂,山風撲面打來,精神一振。一目千里,火紅的日頭,騰騰而起。壓小了天際的山巒。雲山交融不辨。河川宛延終於日下。兩側四面,懸崖背窪焦墨冷冷,立壁陽坡鮮血淋淋。我不禁伸展兩手,死聲:“偉哉--大壯觀!”忽然醒悟,這是陝北的文化。褲子短,閃出幾寸細杆小腿。收了架式,俯身一望,傻了。連綿的麥田直杵到峨子峪底溝,差幾米碰上峨子峪莊口的路。莊口有幾個村民,小如蟲蟻。這個大上坡,空手上來腿肚子都得轉筋,要是背上麥子,頂上太陽,你說腿得轉到哪兒去?

麥子多,山頂上有兩個場,一高一低連在一起。場上有棵高大杜梨樹,葉子唏唏作響,不辨其色。大家陸續入座,坐在場上,面對蒼然壯麗的文化,默然不語,和這文化一起構成文化。煙從漢們的嘴角流出來,被風扯過耳根子,忽地散開了。婆姨們上的慢,悄然無聲,臉上勾了桔紅的邊,影子般,加入文化。

我和米生智走到最下面。蹶起屁股向著紅太陽的光輝。麥子被露水打了,又溼又冷,老有韌性,用鐮刀連扯帶割。麥子長的強,棵棵飽滿,要和那畝產20斤的地換換多好。米生智低聲和我說:“捆兒打小些,背上往死壓。”全莊勞力從下到上排成幾條斜線,來回在麥田裡掃蕩,越割越高,背後撂下一捆捆的麥子。抬頭看看,場上的杜梨樹還是個小叉叉。太陽威力大大發揚,背上發燙。沒什麼人說話,熬時間。打歇了,烈日當頭沒地方去,用布衫罩著頭練忍功。擔水的是好漢,從底溝擔上兩擔冷水。噓哈噓哈喘作一團,先體驗了峨子峪陽窪的厲害。大家爭相飲水,灌了一肚子水,沒人撒尿。中午早過了,大家越割越餓,胃要填東西,腰要舒展,偏偏米大哥和隊長站的最高,趕著人群。一直到放倒了所有的麥子,大家才杵著鐮刀直直腰,各自到場上認飯罐子。我記得那天知青的吃食好象是一個白饃一個玉米餅。回頭看看各位,滿莊的勞力都帶了白饃,有的炒菜放了油,啊,事件是重大。吃喝停當,我枕著背繩墊著鞋,在樹蔭下躺倒。將腰背伸展,肩臂放鬆,山頂上風大,再一降溫,嘿,美哉若神仙。偏偏劉二湊過來,滿臉堆好笑容慰問我:“你感覺上咋相?蹭定蹭不定(受的住)?”我正當神仙,不愛張(理睬)他,哼了一聲:“沒事兒。”他還在慰問:“馬下背麥子,從峨子峪陽窪底下背倒山頂場上,黑了(晚上)回嗑給上你個卟咧(扭動)婆姨,壓定壓不定?”。我閉上眼想睡會兒,煩他。賀生方接上話:“後生和老漢敢是不一樣,後生聚勁(有勁),‘壓壓散-,尿到崖(讀皚)上’;老漢球也不蛋(沒本事)‘芻芻(抬)散-,尿到鞋(讀孩)上’。”眾人一片笑聲,放鬆了筋骨神經。平日裡苦水太重,受苦漢只有說兒話(葷話)唱酸曲(民歌)尋歡喜。賀生方越說越來勁兒:“窮的球搗炕板石,撇上股閒話尋喜歡。為何受苦漢球搗炕板石?”沒人回答。“炕上無席又無氈,襠裡沒得穿。”又是讚許的一片笑聲。風越刮越大,高高地,把笑聲揚起,將辛酸吹散。

米大哥和隊長觀山景,高處風起了。劉家山是最高的山,蹬臨場上,送目天際。他倆看了一會,把大家都吆起來,“都往起站,背麥子嗑來,溝掌棗圪臺稍雨了。咯情嗎噠(迅速)!”我一翻身爬起來抄上繩子就走。到麥田往下沒走十來步,熱氣衝頭,一點風也沒有,倒運的陽窪!忽然我的腳步停住了,大家都在後頭慢慢晃。往下看看就明白,走的最快的要背最下面的麥捆。可我也不能停在這兒等別人先下去,也不能半路上撿高處的麥子背。唉,反正底下的麥子也不能扔,不如走吧。於是躍身一跳,就著斜坡,如同飛將起來,一落四、五米。土曬的虛松,著地時雙腿伸直,腳後跟在土裡戳出近一米長的兩道溝,真痛快。那些肯定躲不過的後生也學著我,此起彼伏地蹦下去了。我緊靠著麥地的左下角站定。左邊是懸崖,右邊是米生智,遠處底邊上有阿四,米大哥等。

正當盛夏,太陽的位置在北迴歸線附近,和北方地面的垂線相交一個角度。峨子峪陽窪正好傾斜一個角度,所以陽光直射陽窪,如同熱帶。我把頭上的爛髒手巾搭在脖子上,莫叫麥芒紮了脖子,等會兒脖子上汗多。背起麥捆,糟糕,沉甸甸的,早上的露水還在。彎腰,羅鍋上山,在坡陡的地方頭離開地沒多遠。盯著黃土,頂著毒日頭,看著汗從鼻尖下巴掉下來,變成小土珠,滾到腳前。麥芒早就穿過背心,紮在肩背胳膊上,一沾汗,成了紅點,刺刺的難受。糟糕!土太虛松,重重的腳步踩上去,一步溜下來半步。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搖了沒多多遠,腿就累了,站在原地歇歇。糟大糕!陽窪中間的虛土被赤道的毒日頭曬的太燙了!我急急忙忙竟忘了穿鞋!腳站不住,燙的我負重金雞獨立,左右腳不停的換。結果左右腳都燙的受不住了,急了,我揹著麥子一步跳到懸崖邊的草叢裡,脊椎的反應:綠草不能這麼燙。大糟大糕!我想起背麥子就永遠不能忘記,左腳踩到長刺的草果上!阿呀,疼的我叫了一聲,一隻腳站在懸崖邊,身體來回晃動。米生智正走在我右後方,聽見我喊叫,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厲聲高叫:“不行!快回來!”我斜眼向懸崖下瞄了一下,有幾層樓高,有棵大樹,只看到樹梢樹冠,伸到崖中腰,我的左腳對著樹梢。我藉著身體的擺動跳回地裡頭。米生智被結實地嚇了一跳,沒頭沒臉地說了許多話,“閃下去就回北京了...”。進了我的耳朵,沒有聽見。我沒什麼思想,所以沒怎麼害怕,只是把腳給他看。他幫我放下麥子,拔出棘刺,血流出來。他硬是脫下自己的老鄉鞋塞給我穿,我這才說話,死活不要,那地有多燙,赤腳走上去非烙熟腳掌。他聽也不聽,脫下鞋,揹著麥子大步走了。我獨自在麥捆上坐了一會兒,還得往山上背。峨子峪陽窪,收了受苦漢多少汗水,也獻出多少麥子,能少交點公糧就好了。米生智的大鞋真好,底子幫子都是硬的,我的腳放在裡面逛裡逛蕩。

麥子背上來了,滿滿兩場。場邊上堆起兩個四、五米高的麥垛。風大了,帶著冷意,推著黑雲,壓暗了後溝的天。聽滾滾的雷聲,看雨脊彎彎,暗灰色,從雲層接到後溝的山頂、溝底。這就是於又遠又高處觀暴雨之景象。等閒之輩少見。米大哥留下我和曹福貴垛麥子,遞給我一把兩米長的木叉。我個子高容易把麥子送上麥垛。全隊的勞力隨即下山。我們倆不敢休息,在大風中快速地垛麥子。曹福貴在上我在下。高大的麥垛很快就垛好了。山雨將至。我拋一條長繩給上面的曹福貴,再用腳踩住,他抓著繩子從麥垛的另一側溜下來。二人這才大休息。坐在高高的劉家山上,一望數十里。前前後後、峁上溝裡,只有我、曹福貴、遠處峨子峪山粱上攔羊的和一群羊。真空蕩。驟雨之前,天藍瓦瓦的醉人。我躺在場中央仰望著,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深、這麼藍的天空,有一種浮浮而起的感覺。老杜梨樹也把枝葉伸了進來,陽光在葉子上閃亮,和連綿的山構成超現實的畫面。我想,應當記住這天空。我坐在上場,背心緊緊地貼在身上,看飛馳而來的黑雲把深藍的天空越擠越小。雷聲象緊緊的鼓點。我不敢坐在杜梨樹下,怕遭雷擊。曹福貴說多少年了樹就在這兒。奇怪,每個山上都有場都有樹,並沒有被雷擊過。

大雨來了。起初打在場上啪啪作響,而後四下都是沙沙聲。光線驟暗,轉頭180度,放眼數十里,千山萬壑,一片蒼蒼漭漭。雨落在燙燙的黃土上,蒸蒸化作嫋嫋雲霧,從遠近山中到處騰騰昇起,在空中變化。山巒如海,被煙雨輕紗遮蔽,隱隱現現。我扯了脖子呼喊:“哎-嘿-!”。清清晰晰。猛然聽見有迴音“哎-嘿-!”嗯?剛一奇怪,啊,是峨子峪山粱上傳來的歌聲。這歌沒有詞,只有哎嗨之語,穿雨而來。在一片大雨聲中,這歌聲卻陡然向上,其音挺拔,蒼然,是緊緊繃住的力量。行在天地之間。多少代週週始始強壓的辛酸,苦難,此刻崩發。多少世抑制的呻吟,惡氣,如今釋放。緩緩的把這浩瀚的天空從中撕裂,顯現成天河般的巨大瘡口。蒼天,衰老的蒼天,露出他滿是愁容的顏面,一雙憂慮的眼睛看到了地上野草般的受苦人。老人的臉上一道道皺紋隨心而生,象龜裂開的堅冰,在顫抖臉上叉叉生長。老人的心破碎了,這崩裂的聲音化作天空的炸雷。淚水如澗下落,轉為紛飛的大雨。

好久好久,我望著這景象發呆,慢慢的才問曹福貴:“峨子峪攔羊的唱的是什麼曲兒?”“西涼道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無詞的西涼道情。

你瞧,這無邊的黃土,祖輩的苦難就是荒原的文化,由粗糙的髒手塑成。聽聽《黃河船伕曲》、《西涼道情》就知道只能在這裡產生,只能在這裡聲響。穿過蘇州的花街柳巷,投足園林池畔,雖然現在不再吟誦《聲聲慢》、《鳳凰臺上憶吹簫》還可以輕唱王菲,林憶蓮。如果等上陝北受苦漢,掙開千年的苦難,放聲《西涼道情》,氣勢能把林妹妹寶姐姐嚇出尿來。反之亦然,不要說在山上受苦的時候,就是你在窯洞裡唱王菲,賈長高乓地推門而入:“你大你娘都好著了吧?”驚得以為你孃老子一齊過去了。

山頂上綠色就上劉家山麥場的大樹。為突出大樹,我把顏色修綠了。樹下平展展的就是當年的大麥場。劉家山背後遠處為峨子峪山粱。

麥收過後我又回到瓜棚,和李老漢種了滿田的好西瓜,當然,以他為主。夜裡狐狸來吃小瓜,而後把屎拉在山上。因此,山凹裡無端地長出小瓜,叫做“狐巴瓜”。笨狼也來吃西瓜,張大了嘴怎麼也吃不了,嘴不夠大。在瓜棚結識了四方的受苦漢,切開涼西瓜,擺上粗碗茶,聽他們傾倒苦樂,往事和而今。吃了瓜記在帳上。頂數知青王濟洲的帳最多。後溝臨溝的知青吃西瓜一般都記在他帳上。那年秋後分紅,扣除買口糧的錢,我淨得十三塊,而濟洲倒欠隊裡26塊錢。後來我們跟著米如懷打壩。後來我去延安出民工,修延安公路。在那裡認識了棗園老紅軍秦繼恩,和我特好。後來阿四,王克明,我又到公社出民工,建河堤。天天打炮眼,點炸藥,驚天動地。阿四掄起八磅重的大鐵錘可以一口氣打980多下,堪稱聚勁後生。我太累了,累壞了腰,沒事兒就疼,一輩子受用。

後來據克明考證我們那條溝的歷史不過100來年。連年戰亂,早先居住的受苦漢或被殺死或逃竄,整條溝已然荒蕪。李丕成老漢70無疾而終。這樣應當是本莊歷史上最高齡者。賈長高腦筋靈,向吐痰一樣將農棄去,經商了。整天在延安,安塞的集市上倒騰牲口。又識牲口又識價錢,老油子,發了。寅虎看的眼紅,跟著他當碎摧,打下手。賀生方62歲被強逼著作絕育手術。後來聽他講因為騸家(醫生)不忍心,下不了手,放跑了他。他念念不忘恩情,和我說:“碰上佛心騸家,叫我蹦了(逃了)。騸不下蛋數,代我在公傢伙(政府裡面)頂缸(頂罪),唉,好人來來(是好人)”。和我最熟慣的是棗園莫家彎的老紅軍秦繼恩老漢,當年棗園赤衛隊隊長,守衛黨中央。他參加過送毛主席去重慶談判,紀念張思德的講話,修延安飛機場。我插隊的時候他是衣衫襤縷的受苦漢。他告訴我主席早就想讓知識人瞭解中國,瞭解農村,瞭解受苦漢。所以毛岸英從蘇聯回棗園,主席馬下把他送去大砭溝受苦。當官不能忘了給受苦漢圖謀幸福(見我寫的《野草》)。他還悄悄告訴我,當年李鼎明因為在會議上提出共產黨對開明地主豪紳殺過頭了,而後感到害怕,吞金自殺了。米生智也不受苦了,在公社信用社當頭兒。米如懷在家養老,享受天倫之樂。

米大哥是我們認識的最偉大的人。神侃的奇人一個也沒見過。他後來是紅莊大隊的付書記,全莊到大隊的主要領導。田裡到隊裡,他全是內行裡手。威望高,人和氣。他照顧我們,是我們黃土地家鄉的親人。在一個天黑風驟,大雨傾盆的下午,米大哥緊急疏散在溝裡打壩的人群。狂怒的洪水隨時可以轟然一擊,把三層樓高的土壩打得無影無蹤。壩前的山,已經被人們削砍成陡峭的黃土崖,隨時可能崩塌。當他指揮人群撤離到安全地帶時,只有兩個延安知青以毛澤東思想武裝,下定決心,堅持在打壩現場。大哥喝令所有的人在安全地帶不得走動,獨自一人去大壩前營救知青。在閃電的瞬間能看見中大哥與他們扭作一團,盡力把他們拖到安全地帶,大哥不能把他們放在危險之中自己撤離。然而,毛澤東思想的力量在知青血液中化開了,平時強壯的米大哥拼不過他們,和他們扭成泥人。遠處的人群在竭盡全力地死聲,這呼喊象孩提的嗚咽,被磅礴的大雨,震天的巨雷吞噬了。毛澤東思想戰無不勝,陡壁懸崖崩塌了,黃土傾天而倒,厚厚地,是一張巨大而溫暖棉被,母親慈愛地把它蓋在大哥身上。黃土地以她偉大的胸懷,永遠地擁抱著大哥,安撫著她心碎的孩子。

爬了半小時才到地方。桂平氣喘:“爸,王新華來了,看你來了。”想起有一過年大哥在院子裡拉板胡《道情》和《走西口》。墓碑上寫著:

米懷亮同志之墓延安市河莊坪公社紅莊大隊黨支部副書記男原籍榆林縣固塔公社米家溝人為建設大寨隊於一九七七年六月廿二日在大壩工程英勇獻身終年四十三歲追認為中共模範黨員

中共延安市河莊坪公社紅莊大隊黨支部延安市河莊坪公社大隊革委會一九七七年八月九日立

1980年左右,我再次回到陝北,見到米大嫂??永遠沒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大女兒桂嬌已經出嫁到棗園鄉莫家灣村。大嫂身邊還有兩個孩子,大點的是女兒桂蓮,剛六、七歲;小點的男孩龐生還抱在懷裡。米大嫂一身稀爛骯髒,一個不能與天鬥,不能與人斗的貧苦婆姨,拉著我的手嚎啕痛哭,傾訴大哥逝世後的時日艱難。米大哥逝世後家裡塌了,生產隊塌了。沒幾年,紅莊成為西溝最倒塌(糟糕)的村。我們離開後,大嫂勞累憂愁而疾,得了肺癌,躺在破爛的土窯裡頭,貧苦艱難,撒手去了。她多麼不放心兩個年幼的孩子,又多麼無可奈何。

1985年我從王克明處得知大嫂的小女孩桂蓮給人家放牛。從11歲到12歲,放牛一年,掙錢六塊。一天工錢不到兩分錢人民幣。日風雨雪,遍踏山嶺野地。每天受苦回來給愣頭愣腦的小弟龐生打柴擔水做飯。孤兒姐弟,湊合著苟延殘喘。克明遂乘飛機往延安,將小弟安排在莫家灣大姐桂嬌家,讓他們好生照顧。桂嬌夫妻兩人都是老實八交的莊稼人,向克明叔點頭稱是。克明帶著放牛女再從延安乘飛機回北京,交付給我。我和婆姨林小楓即在首都機場歡迎我們家的新成員。

我們離開了陝北,都惦念它。我回去過數次,常常希望有機會再回去。離別三十年何日回延安。我友說的好,“安居之福,非同小可。”奈何無福。我還是手停口停,受命之治,不能自在走動。王克明行,常回延安。回了多次,又竟有詩寫將出來。我也曾為其詩譜曲。可惜有了花生仁兒,又沒了牙。竟不知推銷給什麼人為好。所以多年來還在探索。時有誦之,現且寫出,以尾閒言:

在那遙遠遙遠的山中,有一塊靜悄悄的石碑,它記載著我的故事,那是我的苦難、我的光榮。我說不出來它在哪裡,舉目無邊草木叢叢。

它們埋沒了我的血汗,連同我的苦難、我的光榮。

我曾在哪裡血流如注?

沉沉足跡印留在何處?

往事如長夢,醒來空空,別了,我的苦難、我的光榮。

我也為歲月作出過犧牲,不是為了留下我的姓名。只為了一塊寂寞的石碑,為了一點點苦難、一點點光榮。

王克明: 《回首黃土地》

三、還有幾句

我們常常跟著米如懷大叔幹活。和絕大多數陝北人一樣,他脾氣和善。他到是不怎麼愛領著我們幹活。說我們是“紅鬍子”,“頭等吃煙,赤手空拳”。打歇時知青圍著他,要卷他的旱菸抽,他慌忙用手捏捏菸袋兒,表示所剩不多。要問他:“多乎哉?”他也回答:“一滿不多了”。他會告訴你,等你們走了,去了好地方,天天吃好煙,可莫惦記老漢這點爛髒煙。

我們走了,離開了黃土峁子,還是惦記這老漢的旱菸,把心也留在最美的地方。那裡沒有莫名其妙的自尊,沒有抱著發了臭的虛榮,沒有茅坑裡石頭般的堅強,沒有溶化在血液裡的自私,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衣冠禽獸。在那裡,除了大小當官的,沒感到人心險惡。我們度過了自在、與土融合的在一起的日子。和受苦漢生在一起最重要的企圖就是軟化你那鐵硬、頑固的自私心,並在你齷齪廁所般的心地之中打掃出小塊立錐之地,從而放上老百姓,放上別人,放上山、猴、什麼其他的。這沒準救了你的小命,特別是當你正要鯨吞救老百姓的撥款,或者正要下手大幹一番自我姦汙自己八輩祖宗的操蛋事情,忽然,在你糞場式的心靈中那小塊立錐之地上,七色寶石般柔嫩的小花閃爍了,發出一絲清純的熒光,這使你雄偉地張開的大鐵爪不禁停住了,這使你堅固的下體不禁軟和了,想到老百姓。所以你免於槍子兒之苦,免於歪脖瞪眼腦漿稀屎般四濺的災難。

眼下,請你的靈魂發抖吧。

王新華:一點苦難一點光榮|知青

王新華,生在張家口,兒時在北京,成人在陝北,祖籍河北行唐。北大力學系畢業,78年 中科院第一屆研究生,83年中科院博士。後居新加坡,美國加州。又回到國內。好做科學,音樂和文學。心求智慧,未成,見天際晨曦。

陝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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