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8 致命順風車:凶手賭博欠債20萬,開滴滴認識女友,遇害女生愛玩網遊

撰文 /

© 蒲克碩 譚文琦

因為滴滴順風車,原本兩個不同階層的人相遇了。

吉利轎車封閉空間的致命相遇,徹底改變了兩個人、兩個家庭的命運,也讓剛滿3年的順風車在經歷110天前的危機之後,直接面臨死亡。

滴滴順風車事業部時任總經理黃潔莉對產品曾有這樣的定位:認識靠譜的人,獲得好的社交體驗,私家車變成一個半私密的社交空間,“這是一個非常有未來感、非常sexy的場景”。

致命順風車:兇手賭博欠債20萬,開滴滴認識女友,遇害女生愛玩網遊

黃潔莉

然而,這場順風車的慘劇,再次證明這樣的產品方向是極為危險的嘗試。在互聯網時代,產品邏輯的先天缺陷不僅消弭了其主打的便捷,更為可怕的是激發起人性之惡,最終將產品置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AI財經社走訪了犯罪嫌疑人鍾元老家以及採訪了乘客趙晨生前多位密友,試圖還原兩個人被順風車徹底改變的迥異命運。

01

兩種家庭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樂清市虹橋鎮到成都市金堂縣土橋鎮,其間相隔1900多公里,駕車要經過杭瑞高速、滬渝高速,橫跨大半個中國。兩個鎮子合起來,人口總數也不過20萬,在中國廣闊的行政版圖上,這樣規模的小鎮不勝其數,每天都有新生命誕生,為辛勞的家庭帶來甜蜜的負擔,為優渥的家庭開啟新的未知數。

趙晨是幸運的,生在富庶的江浙小鎮,家境優渥,親友多在各地經商,不用擔心畢業後的出路。父親在當地一家電子廠做高管,十多年前就在鎮上買下了一幢連帶門面房的四層小樓。

她家教良好,母親是一名幼教,在生下她後便辭去工作,做起了全職太太,即便後來有了一個弟弟,她也沒有受到“重男輕女”傳統思想的不公對待。

事實上,她還在微博上感慨過自己擁有的性別紅利,“女孩子真的太幸福了,在動車上抬不動行李就有小哥哥幫忙抬一下,如果是個男生行李重的爆炸,也只能咬牙硬扛上去吧”。

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沒有人不疼”的小公主,趙晨的表哥對她做出如是總結。

在學校,她屬於成績中游默默無聞的那一類,“班上60多個人,她並不起眼。”,彼時的同學向AI財經社回憶。當時她的男同桌是個“小霸王”,總愛“欺負她”:拿她鉛筆不還、一張雙人桌佔去3/4的位子。“很慫很乖”的趙晨對這個男生又愛又恨,只得一個人生悶氣。這是學生時代,趙晨為數不多的“煩惱”。

千里之外的鐘元,肩上的擔子卻要更重。

鍾元的家境不如趙晨。他家房子背朝村裡的主幹道——一條只能單向通行、去年才鋪好的水泥路。一棟二層樓房面對著玉米地,一層正面塗了白粉,二層正面貼著瓷磚,側面還是光禿禿的水泥。門口不到一指高的石階面目斑駁,覆蓋著沙土,一人高的竹籬笆隔開耕地和住家,門前一米寬的地上散落著細碎的枯葉,看起來像秸稈留下的痕跡。

90年代中後期,南下打工的星星之火,蔓延至中西部地區的偏遠小鎮,在田間揮汗的青壯年,抓住了時代的變革,紛紛跳出田壟見世面,農民工大潮背後,是2000萬留守兒童。

鍾元便是其中之一。與趙晨不同,他是家中獨子,母親在懷二胎時流產,加之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嚴格,索性就沒再要孩子。鍾元七八歲時,父母便離家打工,把他留給了爺爺奶奶。

“小小的人兒在田間幫忙給玉米施肥,大人刨坑,他把肥料填進去。收成的時候,他再幫忙背玉米。”鍾元的叔叔對AI財經社說,這是對鍾元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他住在鍾元家隔壁,也曾在外打工,七八年前查出鼻癌,停工手術,這些年就在家休養,負責照顧老人和孩子,鍾元父母外出打工之外,鍾元爺爺則承擔起幹農活的責任。

當兩個籍籍無名的90後在小鎮品嚐著各自滋味不同的童年時,一個從江西河口走出的80後早先一步踏入社會,彼時的趙晨和鍾元不會料到,自己的命運會因為這個人而改變。

來自江西的小鎮青年名叫程維,第一份工作是賣保險。押金800,底薪0元。千禧年伊始,商業保險火爆,但作為推銷員的程維整天還在為業績發愁,屢吃閉門羹的他找到自己的大學老師請求幫襯,“不是我不幫你,現在連我們家的狗都有保險了”,市場明顯飽和,程維毅然決定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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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維

2005年是中國互聯網關鍵的一年,國內國際形勢日新月異,那一年,中國網民首次過億,成為僅次於美國的互聯網大國,而今天很多耳熟能詳的互聯網公司,都是在當時播下了種子。換了七八份工作後,程維終於在互聯網公司找到了落腳點。

那一年,QQ同時在線人數首次突破了1000萬。億萬網民在論壇和聊天室頂著暱稱交友談天,彩色頭像閃爍,內心撲通跳動,人們感慨互聯網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網友”取代筆友,“網戀”概念興起,大街小巷飄著《QQ愛》的旋律。

與活躍用戶數一起高漲的,還有層出不窮的線上線下詐騙案。QQ號被盜,好友受騙轉賬話費;騙子冒充公司經理讓打款45萬……和“見網友”相關的關鍵詞後更是被“騙財劫色”的慘案:“廣西女孩見網友卻露宿街頭”“兩名重慶女子見網友慘遭強姦”……彼時的QQ作為平臺方,為這些事故捱了不少罵,甚至有網友將QQ與“詐騙”劃上等號。那時的QQ,多少有些像如今的順風車,產品的缺陷被層層放大。

作為在小鎮成長的90後,鍾元至今是QQ的忠實用戶。三個月前,他曾在QQ空間發佈說說:“是我的自覺會在,不是我的也不強留。人在做,天有安排”,像名人名言一樣,他在前面留下署名,又自行評價“金典”。不知是否因為筆誤,他將“經”寫成為“金”。

一個月前,鍾元在QQ空間更新了說說:“另一個世界在等我嗎?”如今看來,這更像是某種隱喻和鋪墊。

02

兩種軌跡

初中畢業,趙晨考上了幼師,後來畢業於溫州大學,她用五年時間拿到大專文憑,安穩的校園生活結束後,她與母親一樣,成為一名幼教。但鍾元更折騰,初中輟學後,他先是去成都五月花技術學校待了一陣子,後來開始張羅各種生意,開三輪車賣水果、批發首飾服裝……

較早進入社會的他結交了許多朋友。鍾元叔叔告訴AI財經社,鍾元爺爺八十大壽時,他大辦酒席,擺了九桌,前來祝壽的朋友有開面館的、賣彩鋼板的,有年輕的,也有比鍾元大的十幾歲的。他愛喝酒,喝多了話密,倒不鬧。但前兩年得了痛風,就喝得少了,一喝腳就疼。“他很要面子。”叔叔補充。

2011年,在社會混了幾年的鐘元在成都第一次取得了C1駕照,新手初上路。那一年,私家車大量增加,城市出行擁堵,各地陸續出臺限車令。那年秋天, 已經進入阿里的程維出差北京,和客戶約好晚上六點半在王府井會面的他,卻被困在晚高峰的薊門橋,遲到了半小時,被對方一頓數落。

他為此耿耿於懷,當晚回到家,開始思考問題何在。就是在那天他在網上發現了Uber,瞭解到網約車的概念。創業的念頭在心裡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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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元的最後一次創業嘗試是開奶茶店。店鋪就在家附近的竹篙鎮,這是他堅持最久的一個工作,前後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但奶茶只在節假日賣得好,創業再次失敗。

鍾元的創業創意,父母基本都在背後提供資金援助。“雖然父母會嘮叨,但覺得孩子說的有道理,也都會支持。”鍾元叔叔說,在外打工多年,鍾元家本也算中等,但因為援助了兒子,家裡不算寬裕。

後來,他花了幾萬元買了現在的車來跑滴滴,原本是在鎮上開。過年時,鍾元父母從浙江返回,一家人穿得齊齊整整,商量了年後一同去浙江打工。以前,鍾元不願意去,因為廠裡“拘束,不自由”,但這次同意了。

臨近畢業的趙晨先去了溫州的一家幼兒園實習了一年,在過年時用第一筆工資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發了紅包。之後,她去杭州投奔了一位親戚,在他的公司做了一年的行政工作,但她似乎對這種長輩安排下的安穩狀態不盡滿意。

“童年的我們要的不僅是溫飽,長大的我們,要的也不只是穩定。”她轉發了這樣一條微博,並附上自己的吐槽“女孩子的工作除了公務員就是老師”。與鍾元不同,微博才是她的社交陣地。作為第一代互聯網原住民的90後,或許沒有經歷論壇時代的記憶,卻見證了微博的興起。從QQ空間到微博的遷移,對許多90後來說,是一次社交網絡的升級。她常在微博上曬出妝容精緻的自拍,碎碎念般地分享情緒。當生命意外終止,數百條微博成了人們拼湊她生活的重要來源,甚至是表達悼念的場地。

她在杭州的獨居生活並不算好。堅持健身卻不願意吃健身餐,下了班吃一個雞蛋就要睡覺;租了一個沒有空調的小房間,有好幾次都向朋友抱怨半夜會熱醒。朋友勸她買空調,她卻一直拖延。

今年七月,趙晨還是聽從了家人了安排,從杭州辭職回到老家,對此,親戚們的解釋是“一個人在那邊家長不放心”,所以叫她回來,想要留在身邊。

而她的兩個好朋友,畢業後一個留在了溫州,一個去了永嘉。有報道稱,8月24日是溫州朋友的生日,她原計劃先去和永嘉朋友匯合,然後一同前行。

父母對趙晨的保護一直都很嚴密,平日出行都是父親用車接送,“那恰好那天父親有事,就沒能去送她”,姑姑在接受採訪時介紹。但母親還是有意照顧,出發前親自送她下樓,目送女兒鑽進了百米之外,牌照為川A的黑色轎車。

03

致命邂逅

8月24日13點30分,通過滴滴匹配接單,趙晨與鍾元相遇。

2015年,滴滴順風車時任總經理黃潔莉曾這樣的相遇比作是“一種收益”:“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一個場景,就像咖啡館、酒吧一樣”,“這是一個非常有未來感、非常sexy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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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順風車海報

“sexy”這種形容,令人不寒而慄,甚至連主攻社交、經常被調侃“約P神器”的陌陌沒有如此定位,在陌陌的官網上,自我介紹是“建立真實、有效、健康的社交關係”。

不可否認的是,兩人都是有社交的需求,只不過這種需求並非是黃潔莉設定的順風車場景。

二十七歲還未婚的鐘元,在村裡人看來已經屬於“老大難問題”,同齡人有的都喜迎了二胎。在鍾元叔叔眼中,侄子話少,不惹事兒,尊重長輩,但與母親的因為婚姻問題有過一次爭吵,鍾母說,“你想做的家裡都支持,自己的事情也要考慮下”。

“ 他家在村裡不算有錢的家庭,雖然模樣還行,但個子矮,只有父母在老家牽線,找些不那麼好看,才有可能”。同村的李琳(化名)對AI財經社說。

在城市營生多年的鐘元,自有其社交途徑,已經帶回家兩三回女友。在他的叔叔看來,只是“緣分沒到”:有的要鍾元入贅,他不樂意;有的對爺爺奶奶覺得不夠好,帶到家裡做事不勤快。“他還是有點挑的”。

鍾元叔叔告訴AI財經社,他最近這個女友恰是他跑滴滴認識的,他很喜歡,過年帶回來住了幾天,年後兩人也一同去了浙江。叔叔否認了鍾元因為分手情傷的傳聞,“兩個人還好著呢。”但鍾元似乎對情感生活不太滿意。三個月前,鍾元曾在QQ空間裡感慨“包容與理解愛我的那個在天邊還是在眼前,疼痛告訴我還是隻有靠自己”。

趙晨也有著社交需求,她的陣地在微博。手繪的卡通頭像是她和一幫小姐妹一起定做的。“你看能看到她微博,基本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多年好友這樣對AI財經社評價她。

渴望戀愛的少女心在她的微博上顯露無疑,在轉發許願微博時,朋友們都說想要變瘦、臉變小,她的願望是想要男朋友,想要領取一份"敲甜的"戀愛。數著日子為七夕倒計時時,她發了一條微博:“ 馬上就要情人節了,涼涼。 ”

朋友們都說她活潑開朗,但在線下總是缺少合適的契機交到朋友。“她在杭州的朋友,兩隻手都能數的過來”,大學時認識的同鄉對AI財經社介紹。也正因如此,他們通過微信、微博至今還有密切往來。

“她是一個下了班吃一個雞蛋就要睡覺的女孩子,乾淨的像張白紙。自從開始後打王者榮耀,就成了網癮少女。”她的一位好友告訴AI財經社,雖然她打遊戲水平差,但還是不停的打,“因為她真的很寂寞,沒什麼朋友啊”。

鍾元也愛打遊戲,回憶起他的愛好時,叔叔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手機和遊戲。雖然房間在離開前已經被鎖上,但屋內曾有臺臺式電腦,被打包一起寄到了浙江。除了遊戲,鍾元還愛上了賭博,因此輸了不少錢。借貸的生活讓他越陷越深。

據每日經濟新聞報道,鍾元曾在51家機構借款,就在出事前一週內還曾向4家平臺申請借款。51家借款機構包括汽車租賃、消費分期平臺、消費金融公司、P2P網貸等,從傳統金融機構到新興網貸機構,可以說,鍾元幾乎借遍了能借款的所有機構。

鍾元女友告訴我們視頻,欠了40多萬,其中20多萬是賭博輸的,父親每個月四千五的工資加上女友兩千多的工資,舉家幫他還款,父母幫著還了三萬多。這也就不難理解,鍾元在行兇之行,先逼趙晨微信轉賬9000元。

轉賬之後,隨之而來的是,挾持、搶劫、猥褻、拋屍。這個horrible的場景一定是黃潔莉不曾料想到的。滴滴順風車從設計之初就以“交互”為導向,登陸的時候導入微信賬號,這樣每個人是一個頭像,而非一個沒有意義的符號,順風車鼓勵乘客坐在副駕而非後座,鼓勵乘客與司機多溝通而非享受單純的出行服務。就像不同的人會展現不同的微博形象、微信形象,滴滴也試圖打造用戶的“順風車形象”。110天內的兩條人命,讓這個產品邏輯遭到前所未有的炮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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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年初,黃潔莉受邀去廣州參加了一場順風車促成佳緣的婚禮。在婚禮上,黃潔莉說,她很驕傲能服務這樣的用戶,“如果我們是互相信任的,我們內心帶著很多的溫暖,也許我們會發展出很多不可思議的緣分”。

趙晨也是準備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但她遇到了開順風車的鐘元,然後告別了這個世界。

(文中,趙晨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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