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7 閆紅說|為什麼要善待不可愛的人

每個紅樓愛好者,大抵都要過了“擁林”還是“擁黛”這一關。當年我算是“擁林”派,對於寶姐姐倒沒有那麼多陰謀論,只是覺得不管是做朋友還是做戀人,若是要在寶姐姐和林妹妹裡二選一,當然是林妹妹。

閆紅說|為什麼要善待不可愛的人

黛玉確實是尖刻任性了一點,但跟這樣的人做朋友,能夠感覺到她的真心,另外,不那麼正確地說,也會有一種“被選中”的成就感。

這種成就感不完全是虛榮,人活世間,難免孤獨,若是被一個挺個色挺不好說話的人“篩選”出來,電光火石間,是會有相知的喜悅的,於是,也就不那麼孤獨了。

寶姐姐呢,太平衡,太妥帖,太井然有序,即使她予你以善意,也不會讓人有成就感,你知道,她幫你,只是她想做個“撒向人間都是愛”的人,跟你沒啥關係,哪怕你不是像現在這樣可愛,而是鬼憎神厭,都不能影響她對你的態度。

我們不妨試舉一例,寶釵的哥哥薛蟠從蘇州回來,給她帶了很多蘇州的小玩意,寶釵生活簡淡,加上為人慷慨,就把這些小玩意,當成手信分送給榮國府的人。別人如何回應不得而知,書中刻畫了兩個人的反應,一個是林黛玉,一個是趙姨娘。

林黛玉仍是一貫的多愁善感,見到家鄉風物,引起身世之傷,抹起眼淚來。

寶玉為哄她開心,先是調侃是不是寶釵送的東西太少,答應明年叫人去南方給她多帶些來,黛玉說“我任憑怎麼沒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

寶玉建議去寶釵那裡答謝一下,黛玉說:“自家姊妹,這倒不必。”這說明她對於寶釵,已經是不設防的完全接受,不必拘泥於俗禮,另一方面,也說明黛玉看重的不是東西,牽引她情思的,是附著於禮物上的各種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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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趙姨娘的反應就太粗鄙,先是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她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她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她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裡還肯送我們東西?”

又記起寶釵是王夫人的親戚,要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蠍蠍螫螫”地拿著東西到王夫人面前去誇獎寶釵,王夫人哪裡看得上這一套,愛理不理的,讓趙姨娘狠狠地鬱悶了一把。

王夫人和趙姨娘的這段對手戲太富有個人風格了,同時寶釵如此周全,真真當得起“無情”二字——這裡的無情不是個貶義詞,而是沒好惡沒態度,說不上什麼錯,但是清代的張岱說了,“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癖好就是一種選擇,像寶釵這樣無選擇故無深情,自然是不可深交了。

年輕時就是這樣,特別迷戀偏激的、斬釘截鐵的說法,許多年後回頭再看,這很難說不是偏見,這偏見,不是因為我們不懂寶釵,而是不懂世事。

在《紅樓夢》裡,趙姨娘的確是特別招人煩的一個人,不過,她地位低下,處處受限,無法做得大惡,乾的唯一的壞事,是偷摸著給鳳姐和寶玉扎個小人。在極為寫實的前八十回裡,跟賈珍的扒灰開賭場、鳳姐的收人家錢做不法之事比,這神神鬼鬼的一套很違和很超現實。

我無法不猜測,這是因為作者要寫趙姨娘陰損惡毒,又沒法讓她跳出自身處境,只能技窮地想象她背地裡扎小人——忽然想想過去的皇帝想要廢后,常常也說她們勾結巫蠱,裡邊未必沒有隱情。

不管這個扎小人有沒有效果吧,反正除了馬道婆,其他人不知道。趙姨娘討人厭,主要是因為貪婪又粗鄙,心眼不平和,一言以蔽之,氣質不好。但是,對於氣質不好的人,我們就應該堅壁清野,鄙夷有加嗎?趙姨娘天生就是這樣氣質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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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當代著名倫理學家、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認為,成為什麼樣的人,會受到階級地位、社會出身、先天的資質、能力、智力、體力等個人無能無力的因素的影響,要想做到公平,就應該在“原初狀態”裡思考問題。他提出“無知之幕”的假設:

“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無論是經濟地位還是社會出身,也沒有人知道自己在先天的知識能力與智力體力等方面的運氣,我甚至假定各方並不知道他們特定的善的觀點,或他們特殊的心理傾向。正義的原則,是在這種無知之幕後被選擇的,這可以保證任何人在原則的選擇中,都不會因為自然的機遇或社會環境中偶然因素得益或受害。由於所有人的處境都是相似的,無人能夠設計有利於他的特殊情況的原則,正義的原則是一種公平的協議或契約的結果。”

似乎抽象了點,具體地說,就是隻有當無知之幕遮掉那些會讓人產生偏見的東西,不管是經濟地位,還是智力體力,甚至善惡,誰也不知道自己和他人的處境時,建立的分配體系,才是公正的。大家一定會同意讓弱者也受益,這樣自己無論強弱,都有活路。

所以尤氏不加揀擇,將趙姨娘和周姨娘一併稱為“苦瓠子”,她自身的弱勢處境,讓她能夠向弱者施以援手。強者卻往往不會去想象這樣一種無知之幕,恃強是愉快的,他們自以為是永遠的強者,永遠處於食物鏈的上方。然而,三十年河東轉河西,旦夕禍福不測風雲,明天的不可知,讓我們每一個人實際都處於無知之幕下。

寶釵的智慧就在於,在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裡,也能嗅到風雨將至的氣息,她知道眼前這所有人的未來都不可知,你現在看到的,並非真相。

一旦浩劫到來,身份地位個性都被忽略不計,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林妹妹比趙姨娘更可愛,在階層更替中,很難說誰就比誰更強,那麼你會希望這個社會怎樣分配包括尊重與善意在內的資源?當然是給弱者也留一份,那是每個人的後路,內心最深處的安全感之所在。

所以,沒有個人偏好地公平對待所有人,不但是一種修養,還是一種社會理想,知行合一的寶釵,用一種政府般的理性處理各種關係,在她給黛玉送燕窩的那一回,黛玉說:“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的回覆卻是:“這有什麼放在口裡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

在黛玉看來,寶釵送燕窩是“多情”,寶釵卻也嘆息自己不能照顧到每一個人,換言之,照顧黛玉,不過是她希望照顧到所有人這麼一個宏大夢想的一部分。康德說,只有不帶任何個人偏好的善才有道德價值,極端一點就是,那種對任何人都不感興趣的人善舉,才是道德的。

閆紅說|為什麼要善待不可愛的人

“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釵抵達了這個高度,雖然她也曾身帶熱毒,卻通過一枚枚冷香丸化解,她全身心地做好準備,只為將來面對磨難時,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更有尊嚴。

這個高度卻為大多數現代人不能企及,總把行善和聽故事聯繫在一起,要聽真善美,希望自己的眼淚有地方安放,一個好故事會引來八方資源,風險是,一旦這故事編不圓,就會遭到踩踏式的報復。

但是,故事好不好聽,故事裡的人是否可愛,和是否應該受到幫助,真的沒有關係啊,捫心自問,若是你有天身處弱勢,你能不能讓聽眾滿意?假如我們確知,援助與故事無關,只與需要有關,我們也許就可以更加踏實一點。

那麼,像寶釵這樣不加區別的善,就應該是被肯定和學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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