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8 詞語|蘋果:飽含歷史又飽受滄桑

毫無疑問,蘋果是溫帶水果之王。

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統計,2013年全世界的蘋果產量為8082萬噸,超過葡萄的7718萬噸,排世界第二位(第一位是香蕉的1.067億噸)。不僅如此,蘋果在亞歐大陸的許多文化中都佔據重要地位。在中國,道教把蘋果視為仙果,但它的名字卻來自佛經。在歐洲,它是北歐神話中的青春之果,是希臘神話中的愛情之果。無論南半球還是北半球,無論西方還是中國,大家都津津樂道蘋果如何促成了牛頓的物理學發現,如何讓喬布斯躋身全世界的“數碼教主”。在20世紀,一位數學天才用毒蘋果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另一位揭開了蘋果起源之謎的農學大師不幸瘐死監獄之中。一切似乎總是那麼的巧合,這個最低調的水果卻參與了很多人類歷史上的重大事件。

词语|苹果:饱含历史又饱受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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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在中國:隨著中華文明的發展,蘋果的名字也一直在改變

蘋果(Malus domestica)是薔薇科蘋果屬植物。在中國,蘋果屬中的著名栽培植物除了蘋果之外還有花紅(M. asiatica)、楸子(M. prunifolia)、海棠花(M. spectabilis)、西府海棠(M. micromalus)和垂絲海棠(M. halliana)。這6種蘋果屬植物是怎樣在中國五千年的歷史中演變和流傳的呢?

• 漢代

按照現存古籍記載,在這幾種果樹中,中國最早栽培的是蘋果的傳統品種為綿蘋果。這類品種的蘋果果肉綿軟易爛,不像現代栽培蘋果那麼清脆。西漢著名文學家司馬相如有一篇《上林賦》,極力描寫都城長安附近的上林苑的壯麗景象,其中有“楟柰厚朴”一句,這裡的“柰”就是綿蘋果最早的名字。

除了綿蘋果外,花紅和海棠的栽培也很早,它們和綿蘋果在關中地區幾乎同時開始栽培。西漢末年的另一位文學家揚雄的《蜀都賦》中既有“杜樼慄柰”,又有“扶林檎”,這裡的“林檎”則是花紅最早的名字。與揚雄同時代的學者劉歆著有《西京雜記》,其中記載上林苑不僅種有“林檎十株”和“海棠四株”,還種有白、紫、綠三種顏色的柰,均為地方敬獻。東漢以後,特別是西晉以後,有關柰、林檎和海棠的記載更多,說明這時候綿蘋果、花紅和海棠的栽培都已經比較普遍了。

如果仔細看這些有關綿蘋果的記載,會發現它的栽培以中國西部地區為多。西晉郭義恭《廣志》(有學者考證為北魏時成書)上記載:“柰有白、青、赤三種。張掖有白柰,酒泉有赤柰,西方例多柰。”張掖和酒泉都在今甘肅河西走廊,說明柰的種植以河西走廊地區最普遍。無獨有偶,西晉張載有首詩讚美了五種“殊美絕快”的果品,其中之一就是“瓜州素柰”,也就是產自今敦煌附近的白柰。柰的“西部佳果”的形象,就這樣樹立了起來。

就在這時,剛剛興起的道教也注意到了這種西部佳果,便把其中的“紫柰”(紅蘋果)當成了神仙食用的仙果。據後人考證成書於東晉後的道教神話小說《漢武帝內傳》中說:“仙藥之次者有員丘紫柰,出永昌。”另一部據考證成書於六朝的《漢武洞冥記》也煞有介事地描述漢武帝時的滑稽之臣東方朔,在遠遊北極之後採回一大堆奇木異草,其中的紫柰“大如鬥,甜如蜜”。最有趣的是南朝道士、茅山派創始人陶弘景,在《真誥》這部洞玄部經書中說“夏禹詣鐘山,啖紫柰,醉金酒”。在道教眼中,善於治水的大禹就這樣成了一位一邊吃紅蘋果一邊喝黃酒的得道神仙。今天一些地方在宣揚中國的蘋果栽培史時,竟以此為據,說中國栽培蘋果已經有4000多年曆史,從大禹時代就開始了,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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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我道教仙果“紫柰”。圖片來源:@Ryanwang1122 手繪

• 唐代

到了唐代,綿蘋果多了一個新名字——頻婆果。這個名字的來歷,說出來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頻婆”是梵語bimba的音譯,在印度本來指的是一種葫蘆科植物——紅瓜(Coccinia grandis)。因為紅瓜成熟的時候顏色紅潤光亮,在佛經中便常常用來作為紅亮物體的譬喻,特別是用來形容健康嘴唇的色澤。比如《華嚴經》,就說佛祖“唇口丹潔,如頻婆果”。雖然紅瓜在中國華南一帶也有野生,但是在中原地區十分罕見。於是一場把“頻婆”這個名字附會到中原及周邊植物之上的運動就這樣開始了。因為“頻婆”的本義是相思,南方產的紅豆便率先暗用頻婆果的典故,成了相思的象徵,不僅因此有了“相思子”的別名,還因為王維的名詩《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而家喻戶曉。

到了中唐,為了讓廣大佛教徒理解這個頻婆果是什麼果子,僧人慧琳在註解佛經用詞發音和意義的《一切經音義》中說:“其果似此方林檎,極鮮明赤者。”也就是說,如果想知道頻婆果有多紅多亮,看看中原地區栽培的林檎就知道了。沒想到,慧琳這個煞費苦心的解釋,不但沒有澄清詞義,反而帶來了混亂。和慧琳同時代的鄭常就誤以為頻婆果就是林檎,在他的《洽聞記》一書中直接把這個名字用到了西域傳來的一種柰的新品種上。從此,蘋果就有了張冠李戴的“頻婆果”之名。後來,不給植物名稱加個草字頭就不舒服的好事者又給“頻”字加上草字頭,頻婆果便成了“蘋婆果”(漢字簡化後寫成“蘋婆果”)。“蘋果”則是“蘋婆果”之省。

• 宋代

從宋代開始,又有人把嶺南的一種種子可食的錦葵科(原屬梧桐科)喬木鳳眼果(Sterculia nobilis)稱為“頻婆果”,只因為它的果實外皮也是鮮紅色的。如今,“蘋婆”反而成了這種植物的正名,鳳眼果倒成了別名了。就這樣,佛經中的一個常見比喻,竟然讓與真正的頻婆果毫不相關的柰和鳳眼果這兩種植物都改了名字,佛教文化在中國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也是在宋代,蘋果屬水果的品種進一步豐富,文獻中出現了“秋子”這個新名字,本來的意思大概是“秋天成熟的果子”,後來也被人在“秋”字上再加木字旁,寫成“楸子”。與此同時,“花紅”這個名字也開始流行,最終取代了“林檎”。宋代又是海棠文化大盛的時候,海棠的品種不斷增加,到明代王象晉《群芳譜》中便有了“西府海棠”和“垂絲海棠”的名目,與不屬於蘋果屬的木瓜海棠、貼梗海棠並稱“海棠四品”。

以上就是中國蘋果屬的6種主要栽培植物在19世紀末現代栽培蘋果(也叫“西洋蘋果”)傳入以前的栽培和命名簡史。不難看出,每一個關於蘋果的命名背後都承載著某種美好的希冀。

蘋果在西方:從青春之果到智慧之果

在中國文化中,蘋果算不上一等的果品;但在西方文化中,蘋果卻是真正的“眾果之王”。

• 青春之果

在北歐神話中,諸神居住的阿斯加德園裡有一對令人豔羨的伉儷。丈夫是眾神之王奧丁的兒子布拉吉(Bragi),他是位詩神,喜歡手執豎琴吟唱自己創作的詩篇;妻子則是青春之神伊敦(Idun),她保管著蘋果這種青春之果,園中所有神祇都要定期到她那裡吃一點蘋果,才能永葆年輕,避免像凡人一樣衰老死亡。沒錯,北歐神話中的神祇不是永生的,即使能夠靠蘋果續命,遲早有一天也要面臨“諸神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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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un和Bragi,青春女神與詩神。圖片來源:upload.wikimedia.org

• 愛情之果

在希臘神話中,金蘋果則是愛情之果。在眾神之王宙斯和赫拉的婚禮上,大地女神蓋亞送給他們一棵蘋果樹作為禮物,上面結滿了金蘋果。後來,眾神又受邀參加另一場神祇的婚禮,唯獨不邀請女神厄里斯。她懷恨在心,不請自來,把一個上面寫著“送給最美的女神”的金蘋果放下就走。很快,這個金蘋果引發了不和,赫拉、雅典娜和阿芙羅狄忒三位女神為了它的歸屬爭執不定。狡猾的宙斯不願意自己裁定,就指使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評判。年輕不諳神心險惡的帕里斯不知是計,欣欣然把金蘋果送給了阿芙羅狄忒。後來,帕里斯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慘痛代價——他在阿芙羅狄忒的慫恿下拐走了希臘城邦斯巴達的美女皇后海倫,希臘人大怒,發動了特洛伊戰爭。最終帕里斯被殺,特洛伊也被攻滅。對於如此的人間慘劇,高高在上能夠永生的神祇們當然是不以為意的。但阿芙羅狄忒一直很喜歡這個沾滿凡人血跡的金蘋果,因為她是愛神,蘋果也因此成了愛情的象徵。在古希臘,向人扔蘋果就像中國人拋繡球一樣,是愛意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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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和赫拉在婚禮上,接受著來自金蘋果的祝福。圖片來源:Ryanwang1122手繪

• 智慧之果

基督教經典《舊約全書》的《創世記》中記載伊甸園中有兩棵樹——“生命樹”和“分別善惡樹”,神囑咐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萬萬不可偷食這兩棵樹上的果實。然而夏娃沒有禁住蛇的引誘,摘下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與亞當分食,結果他們就具備了道德觀念,知道赤身裸體是羞恥之事。神在重重懲罰他們之後,害怕他們又摘下生命樹之果吃掉,變得和神一樣永生,就把這對夫婦趕出了伊甸園,從此人類就肩負了偷吃禁果的“原罪”。

《創世記》原文並沒有說“分別善惡樹”是什麼果樹,這引發了後世的許多附會,有說是無花果的,有說是葡萄的,有說是石榴的。但是在中世紀以後,人們習慣把這棵樹上的禁果確定為蘋果。原來,“蘋果”這個詞在拉丁文中是malum,恰好和“惡”一詞的拼寫相同,只不過前者的a讀長音,後者的a讀短音。隨著公元5世紀哲羅姆翻譯的通俗拉丁文譯本《新舊約全書》面世,在malum這個詞的影響下,蘋果便逐漸成了禁果的唯一候選者,成了能讓人明辨是非的智慧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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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夏娃偷食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圖片來源:pload.wikimedia.org

嚴格地說,不管是北歐神話、希臘神話還是早期基督教文化中的蘋果意象都存在一個問題:當時人口中的“蘋果”,未必是指今天的蘋果。事實上,在17世紀以前,古代歐洲所謂“蘋果”是多種水果的統稱,甚至還包括一部分乾果。因此,我們並不能把希臘神話作為鐵證,認為歐洲的蘋果栽培史始自公元前12世紀真實的特洛伊戰爭發生之前,這樣是犯了和“大禹時代中國就開始栽培蘋果”一樣的錯誤。在西方,有關蘋果栽培的最早可靠證據,是公元前4世紀的學者、亞里士多德的學生泰奧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在《植物誌》一書中對蘋果的記載;公元1世紀的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在《博物志》中更是記述了蘋果在歷史上從希臘向羅馬傳播、再進一步向西歐傳播的過程。由此來看,歐洲的蘋果栽培要比中國開始得略早一些。

文藝復興之後,一方面由於畫家在繪畫中大量用蘋果來表現神話和宗教中的“蘋果”,另一方面也由於蘋果的品種培育有了較大突破,栽培越來越廣,西文中“蘋果”這個詞的外涵很快縮小,最終就只指蘋果這一種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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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6年夏末,一個蘋果掉落在牛頓的頭上,牛頓大受啟發,進而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雖然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還需商榷,但萬有引力定律的發現無疑改變了歷史。圖片來源:@Ryanwang1122手繪

蘋果家族起源揭秘

到了分子生物學時代,人類運用現代科學技術解開了現代蘋果的起源之謎。蘋果的DNA告訴我們,它其實是接受了部分“西方價值觀”的亞洲移民。

• 尋找蘋果的祖先

蘋果屬是典型的北溫帶分佈屬,幾十個種廣泛分佈在歐洲、亞洲和北美洲的溫帶地區,也有一些種向南深入到亞熱帶山區。蘋果屬植物主要靠鳥類取食它的果實來替它傳播種子,理論上說所有種的果實都可以吃。然而,以人類的口味衡量,絕大多數種的果實即使成熟之後也仍然口感不佳,實在沒法像鳥兒那樣生食。以中國北方西起甘肅、東到東北廣泛分佈的山荊子(Malus baccata)為例,它的果實必須完全熟透(最好是在樹上再掛一段時間)才沒有澀味,但那幹薄的果肉吃起來實在費勁,果實的個頭又太小,一般人也便懶得動入嘴的心思。原產歐洲的歐洲野蘋果(Malus sylvestris)雖然個頭較大,果肉不僅酸澀,還常常發苦,嚼之難以下嚥。

唯有產自西亞至中亞的一些種類,不僅吃起來口感要好一些,更重要的是變異豐富,果色、果實大小、成熟期都很多樣。難怪作物起源研究的開創者德康多爾會明確否定,歐洲的蘋果由歐洲野蘋果馴化的傳統觀點,認定土耳其、高加索到伊朗北部一帶野生的蘋果(後來命名為高加索蘋果,是歐洲野蘋果的亞種Malus sylvestris subsp. orientalis)才是栽培蘋果的祖先。

德康多爾的思路雖然沒有錯,但因為他不熟悉中亞地區野生蘋果屬植物的分佈情況,所以結論仍然不對。直到20世紀20年代,蘇聯作物學家瓦維洛夫對中亞地區做了全面調查,才終於找到蘋果真正的祖先——新疆野蘋果(Malus sieversii,也叫塞威氏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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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野蘋果實物圖 圖片來源:chinabaike.com

新疆野蘋果主產天山山脈和鄰近山地,雖然是地道的野生種,果實的個頭卻遠遠大於蘋果屬的其他野生種,有的果實更是好吃得可以和栽培蘋果媲美。不僅如此,它的變異比高加索蘋果更為豐富,光是成熟果實的顏色,就有紅色、黃色、綠色、白色以至雙色,幾乎涵蓋了栽培蘋果的所有色系。從外觀上看,新疆野蘋果也和栽培蘋果十分相似,比如葉片邊緣都有鈍鋸齒,果實除了在果梗一側有個凹陷(術語叫“梗窪”)外,在相對的另一側也有明顯的凹陷(術語叫“萼窪”),呈現出典型的兩面凹的蘋果形。放眼世界,實在是找不出第二個和栽培蘋果如此接近的野生種了。當瓦維洛夫在1930年宣佈新疆野蘋果是栽培蘋果的祖先之後,這個結論馬上就被全世界的科學家接受了。

瓦維洛夫還推測,新疆野蘋果之所以又大又甜,很可能因為取食它的果實的主要動物由鳥變成了熊。和習慣一口吞食小果子的鳥類不同,熊和人一樣喜歡大果子,加上熊的口味和人差不多,由熊代代挑選出來的野果,自然比靠鳥進行自然選擇的野果大得多、甜得多了。

• 探索蘋果的傳播路線

找到了蘋果的真正原生種,蘋果傳播的路線也就容易理解了。早在公元前3500年,起源於黑海–裡海草原的原始印歐人就已經遷居到中亞地區至南西伯利亞,創立了阿凡那謝沃文化,這一文化的遺址現在在新疆北部也有發現。從那以後,先後又有幾支操印歐語的族群遷入中亞以至新疆,包括吐火羅人、粟特人、塞種人等。這些中亞最早的居民很容易就發現了山上長的美味的新疆野蘋果,除了自己栽培之外,還通過古代世界的貿易體系讓它沿著“青銅之路”和“絲綢之路”向外傳播。向西,它很早就傳到了西亞。在兩河流域的阿卡德帝國(約前2300年–約前2100年)時代的楔形文字中已經提到了蘋果,後來又出土了串成一串的蘋果乾,文字與實物相互印證;在以色列和埃及邊境也發現了定年為前1000年左右的炭化蘋果,說明西亞地區可能很早就栽培蘋果了。此後,蘋果又從西亞經由希臘向羅馬、西歐擴散,最終在歐洲育成現代栽培蘋果。向東,它先傳入新疆,可能在戰國晚期至秦漢之際傳入河西走廊,便成為中文典籍中的“柰”和後來的“頻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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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小腳印”遍佈歐洲。圖片來源:Ryanwang1122手繪

• 現代蘋果的起源

然而,蘋果屬植物有個非常突出的特徵,就是同一植株自己授粉無法結實,一定要接受其他植株的花粉才能結實(雖然也有例外)。當新疆野蘋果傳到有其他野生蘋果屬植物分佈的地方時,就免不了要和當地的近緣種發生雜交,出現許多變異的雜種。不僅如此,新疆野蘋果的基因多樣性非常豐富,哪怕是和同一個近緣野生種雜交,前一次雜交和後一次雜交出來的子代在特徵上都可能很不一樣。正因為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很難從“新疆野蘋果是栽培蘋果的祖先”這個初步結論再前進一步,為栽培蘋果建立一個各方能達成共識的具體家譜。

直到分子生物學時代,科學家想盡辦法讓默默隱藏在植物細胞中的DNA“開口說話”,栽培蘋果起源過程的細節才慢慢被揭示出來。2006年,比利時生物學家科阿爾(Els Coart)和合作者研究了現代栽培蘋果的葉綠體DNA,意外發現它們與歐洲野蘋果葉綠體DNA十分接近,與新疆野蘋果卻幾乎沒有共性。科阿爾因此重新提出現代蘋果源自歐洲野蘋果的觀點,學界為之震動。全世界有好幾個研究組紛紛跟進研究,最後發現現代蘋果原來主要是新疆野蘋果和歐洲野蘋果的雜交種,歐洲野蘋果的遺傳貢獻僅次於新疆野蘋果,為它提供了耐寒、抗病等新特性。只不過因為果實大小、形狀等性狀主要受新疆野蘋果基因的控制,所以從外觀上很難看出歐洲野蘋果對現代蘋果的基因影響。說得通俗點,現代蘋果是接受了部分“西方價值觀”的亞洲移民,長著一幅中亞的面孔,內心卻頗有歐洲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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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蘋果的一家三口。現代蘋果為新疆野蘋果與歐洲野蘋果的雜交種。圖片來源:Ryanwang1122手繪

對於中國的幾個傳統栽培種,現在從分子角度做的研究還不多,起源問題還沒有完全搞清,但也大致有了眉目——除了綿蘋果是新疆野蘋果的直系後裔、垂絲海棠是真正的本土野生種外,其他全都是雜交起源。據推測,花紅可能是綿蘋果和山荊子的雜交後代,它與山荊子再雜交就產生了楸子。綿蘋果和山荊子的另一批雜種則成為最古老的海棠品種,它再和綿蘋果、山荊子雜交,或者自相雜交,就發展出海棠花和統稱“西府海棠”的各個品種,特別是那些枝條直挺、株形峻峭的品種。其中,花色特別深的品種往往含有新疆野蘋果的一個特殊品種紅肉蘋果(Malus sieversii ‘Niedzwetzkyana’)的血統。目睹了這場瘋狂大交配的垂絲海棠不甘示弱,在被人類栽培之後也參與了雜交,為一些海棠品種獻出了自己的基因。既然花紅、楸子和大多數海棠品種都是新疆野蘋果的後代,它們的核DNA或葉綠體DNA序列自然與新疆野蘋果相差無幾,在根據這些序列構建的親緣關係圖上和新疆野蘋果緊緊靠在一起。

應該說,在西方學者看來,這是意料之內的結果。還是在1919年,美國哈佛大學樹木園在蒐集引種東亞蘋果屬植物時,就注意到海棠類在中國和日本只有栽培,沒有真正的野生植株,因而懷疑它們都是雜交種。此後國外一些專著在羅列蘋果屬的各個種時,也把這些只有栽培的種“打入另冊”,和確定無疑的野生種分開。但是在中國,因為種種原因,學界習慣把這些雜交種都當成本土野生種看待,以至於很多人奇怪海棠明明是本土植物,為什麼卻叫“海棠”(“海”字的意思是從海外而來,和“番”“胡”等字都暗示著外來的身份)。現在我們可以猜測,在河西走廊一帶,剛引種栽培不久的綿蘋果可能很快就和野生山荊子發生自然雜交,形成了花紅、海棠之類雜交品種,難怪它們和綿蘋果能同時傳入關中,一齊種到皇家園林裡。沒有從塞外傳入的綿蘋果,也就不會有海棠,“海”字恰恰準確地表述了它祖先之一的由來,而讓它與本土的棠梨區分開來。

說中國是蘋果的起源地之一也未嘗不可,只是“之一”二字萬不可丟。否則,就是掠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中亞國家之美了。要知道,在哈薩克斯坦,連最大城市和前首都阿拉木圖(Alma-Ata)的名字很可能都是“蘋果之父”的意思!

那些與蘋果有關的科學烈士

蘋果起源的故事講到這裡,似乎可以結束了。但是我總覺得意猶未盡,因為我還沒有講到那些與蘋果有關的科學烈士。他們總是“站在捍衛科學真理的最前列”,這也是我為什麼一定要弄懂蘋果起源的原因。

• 阿蘭·圖靈

很多人都知道數學家阿蘭·圖靈(Alan M. Turing, 1912–1954)和蘋果的故事。這個在24歲時就為計算機科學奠定理論基礎、二戰期間協助英國軍方破譯德軍密碼、38歲時又成為人工智能理論開創者的怪才,卻在40歲時被發現是同性戀,而和其他同性戀者一樣遭到了英國政府的迫害。1954年6月8日,圖靈被發現死在家中的床上,床上放著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法醫檢驗表明圖靈死於氰化物中毒,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自殺。直到2013年12月24日,英國女王才正式赦免了圖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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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6月8日,阿蘭·圖靈死於自己的家中。圖片來源:Ryanwang1122手繪

圖靈因蘋果而死,蘋果又是西方文化中的智慧之果,這真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隱喻。

•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瓦維洛夫

瓦維洛夫,蘇聯植物育種學家和遺傳學家。他對植物免疫學的研究導致他去深入研究栽培植物及其近緣野生種的種內分類學。也是他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揭開包括蘋果在內的許多作物起源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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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瓦維洛夫肖像。圖片來源:upload.wikimedia.org

瓦維洛夫是一個愛國者。他上大學的時候是沙皇俄國末年,在敗於日本、內部社會危機重重的年代,他仍然抱著一顆赤誠之心投身農學,希望能夠為祖國的農業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不幸的是,他所學的遺傳學是西方剛剛興起的孟德爾–摩爾根學派,認為生物的性狀由染色體上的基因決定,環境雖然可以改變基因的表達程度,但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生物的性狀。這一套遺傳學理論雖然為他的作物起源理論奠定了基礎,卻實在不合以斯大林為首的蘇聯共產黨極力宣傳的那套僵化的“無產階級哲學觀”。

20世紀30年代中期,蘇聯開始了恐怖的“大清洗”,數以萬計的人被迫害、流放,甚至失去生命,科學界也不能避免。來自生物學界的野心家李森科剛因為研究作物的春化現象有了點名氣,就急不可耐地上綱上線,宣稱那種主張環境可以徹底改變生物性狀的“獲得性遺傳”理論才是無產階級的遺傳學,體現了勞動塑造人的辯證唯物主義,而孟德爾–摩爾根那一套什麼“基因”鼓吹命運天註定,是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這些胡言亂語雖然讓嚴肅的生物學家不齒,卻正中斯大林下懷。有了斯大林的支持,在“大清洗”最殘酷的1937年,李森科更是狂妄地對瓦維洛夫展開了赤裸裸的政治陷害,把他和剛剛被捕入獄的蘇共領導人布哈林硬扯在一起。

礙於瓦維洛夫在國際學術界的巨大聲望,一開始蘇聯特務機關沒敢貿然對他下手,卻讓他身邊的同事和好友一個接一個消失。瓦維洛夫自知已經身陷逆境、來日無多,卻堅決不向李森科屈服,在一切場合堅持捍衛科學的尊嚴、揭露李森科所作所為的荒謬性。“我們可以走向烈火,可以被焚燒,但我們決不放棄自己的信念!”在1939年的一次學術會議上,瓦維洛夫擲地有聲地說出了這句名言。這樣到1940年8月6日,在李森科及其同黨一次次的催促之下,蘇聯特務機關終於失去了耐性,逮捕了瓦維洛夫。

經歷了11個月的“審判”,瓦維洛夫先是被判處死刑,後來又改成20年有期徒刑。但是他早就預見到自己不可能活著走出蘇聯的監獄。1943年1月26日,長期營養不良的瓦維洛夫死在監獄之中,終年55歲。這位用現代遺傳學揭示了蘋果起源的大學者,就這樣為他終身熱愛的科學、為他生不逢時的智慧獻出了生命。

最後的話

當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提出DNA的雙螺旋模型、開啟了分子生物學時代的時候,中國大陸卻未能趕上國際學界的這股學術熱潮,導致中國的生命科學至今仍然是研究水平最落後的基礎學科。不僅如此,中國的園藝學也極大落後於西方,以及在明治維新之後奮起直追的日本。看看現在市場上的蘋果品種來源就知道了——國光(Ralls Janet),來自美國;紅玉(Jonathan),來自美國;元帥(Red Delicious,或譯“蛇果”)和金冠(Gold Delicious),來自美國;富士(Fuji),來自日本;澳洲青苹(Granny Smith),來自澳大利亞;嘎拉(Gala),來自新西蘭……

還好,經歷了烏托邦思想氾濫的20世紀之後,中國在21世紀終於越來越像一個正常國家。如今,用科學的研究成果揭露那些有關作物起源的奇談怪論,除了照例會招惹一些人的不快外,總算可以免於遭受政治迫害的風險了。

有時我覺得自己彷彿也是從“諸神的黃昏”倖存下來的一員,面對剛剛過去不久的劫難帶來的瘡痍,雖然不免嘆惋,但終於可以和其他的倖存者一起動手,用自己微薄的能力,為建設新世界、新文化而奮鬥。(編輯:Sol_陽陽)

文章題圖:waterlooregionmuseum.com 文中手繪插畫來源:@Ryanwang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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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果殼網(guokr.com )發表於 2015-09-29 16:03。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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