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些膾炙人口的詩句並不出自唐朝,而是宋詩的精華。

是的,能代表宋代文學的不僅是宋詞,還有宋詩;詩歌並不僅有唐朝這一個"黃金時代",宋朝也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詩》,收入作者九千餘人,詩歌二十七萬餘首,是"全唐詩"數量的五倍還多。

宋詩的光芒之所以被唐詩掩蓋,大約是性情使然。錢鍾書《談藝錄》說:"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這個區分很有意思——與其說唐詩和宋詩是朝代有別,不如說是性情有別,它們就如同兩個性情不同的人,所以用不同方式進行情感的宣洩。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唐詩美在絢爛,宋詩美在平淡

唐朝的興盛繁華,是容易激起人們的激情和詩情的。唐朝詩人很少寫尋常生活場景,而是喜歡選壯闊的景色、炫麗的色彩,用奇異的想象、浪漫的語言,寫生活裡的精彩和絢爛——

王維寫雨後初秋:"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孟浩然寫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大筆渲繪、景色壯闊;杜牧寫江南的春天:"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江南春》)動靜結合、聲色交織;李商隱追憶美好年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意象美麗、意境朦朧。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相較而言,宋詩的整體美學追求是平淡,選擇平淡的生活場景入詩,以平淡的筆調寫就,這是對唐詩的深刻變革——

北宋初,以王禹偁、林逋為代表的"白體"詩人,模仿白居易的清雅閒適。王禹偁的《畲田調》(其一)說:"北山種了種南山,相助刀耕豈有偏?願得人間皆似我,也應四海少荒田。"沒有唐詩的華麗絢爛,它通俗易懂,用敘述與議論結合的方式,表現了詩人願意奮力墾荒、與農民互相合作的心聲。

而林逋的詩主要寫隱居生活,清和平淡、意趣高遠。他的《山園小梅二首》(其一)寫到:"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百花落盡,只有梅花迎著寒冬盛開,成為小園中最美的風景。梅枝在水面上映出稀疏的倒影,淡淡的芳香在月下黃昏裡浮動飄散。詩人筆下的梅花,不著色彩、不顯姿態,就如蘇軾所言:"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塵俗。"(《書林逋詩後》)這正是宋詩以平淡為美的風骨。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到了北宋中期,著名詩人濟濟一堂,名篇佳句疊出,而平淡美仍是統一的風骨。梅堯臣說:"野鳧眠岸有閒意,老樹著花無醜枝。"(《東溪》)詩人看著野鴨在岸邊睡著,看著岸邊老樹生花、因而不醜,而這些都只是他觀賞溪景之餘的悠閒一撇;蘇舜欽說:"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晚泊孤舟、滿川風雨,詩人卻冷靜沉著,從容地觀看潮起潮生,不見情緒波瀾;

王安石說:"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回鄉的情感雖急迫,但筆調仍舒緩有餘,否則他不會道出那個"綠"字,不會體察到江南春天的到來。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南宋時期,范成大的田園詩將自然風景、農事鄉俗、文人閒意融合在一起,富有平淡的生活氣息。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共60首,分為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和冬日五個篇章,宛如農村生活的長幅畫卷。其中寫夏日的一首說: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大人和孩子一起忙於耕種的畫面,熱鬧、樸實、恬淡。

而楊萬里的"誠齋體"詩歌,更是慣於以日常生活細節入手,語言通俗活潑。他有一首著名的《小池》:"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詩題為"小池",全詩也都圍繞"小"字做文章。它的題材很小,只是生活裡的一個小片段,而細流的泉水、才露尖角的小荷、飛到荷花上的蜻蜓,這一切都是那麼平常、細小、輕柔,讓初夏風光顯得樸實而真切。

與唐詩的壯闊景象、絢爛色彩相比,宋詩傾向日常化的平淡,是顯而易見的。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唐詩感性多情,宋詩理性多思

《詩詞散論·論宋詩》中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這說的就是兩種性情的人對待生活的差異——一個感性,一個理性。

唐詩的感性,首先表現在源心而發,注重表現內心感受。王勃與友人送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悲傷與樂觀、勸慰與自勉,情感的頓挫轉折,正是詩人的真情流露;元稹寫愛情的忠貞:"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離思五首·其四》)"滄海"與"巫山"的精闢比喻,為我們詮釋了何為"摯愛",那份思念之情讓今天的我們仍能感同身受,甚至用這句詩去表達對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戀。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唐詩的感性,還表現在寓情於景。詩人無需用總結、議論性的語言道明情感立場,他們是用感性的目光、感性的筆觸去描繪景物,然後使情感附著在景物之中。李白縱情山水時說道:"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無一字言"美"、無一字說"愛",可詩人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卻表達得酣暢淋漓,因為它貫穿在銀河下落、九天飛流的景象中,貫穿在字裡行間;劉禹錫感慨歷史興衰時說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寫景含情,意在言外,絲毫沒有議論的痕跡。因為情潛存於內心,一觸即發,無需思慮,是一種自然流露,宛如行雲流水、毫不凝滯。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對比去看宋詩,蘇軾的《驪山》(其一)同是感慨歷史、撫今追昔:"功成惟願善持盈,可嘆前王恃太平;辛苦驪山山下土,阿房才廢又華清。"如果說劉禹錫的《烏衣巷》是一篇散文,那蘇軾的這首《驪山》更像議論文,他說:功成之後應保持已有盛業,可過去的帝王卻依仗太平無事、不居安思危,秦朝建在驪山的阿房宮被燒燬了,唐朝卻又在那兒蓋起了華清宮。全詩甚少景色描寫,幾乎靠議論成篇。但道理講得太明,缺少了供人咀嚼的餘味。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宋詩也寫景,但寫景不是為了抒情,而是為了說理,這是宋詩"理趣"的特點。宋代"理學"興旺,文人寫詩也常常有意識地闡發某種生活哲理,表達對人生的思索,在習以為常中給人新的啟迪。理學家朱熹的《觀書有感二首》就是這樣的代表作——其一說:"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清澈如鏡的半畝方塘展現在眼前,天光雲影在如鏡的水面徘徊移動,詩裡沒有引人入勝的景緻,沒有跌宕起伏的情感,但卻洋溢著一種理性思維的氣息——為什麼那方塘的水會如此清澈?是因為源頭在源源不斷地輸送活水啊!雖是觀水有悟,題目卻說是"觀書有感",這是詩人借水來比喻,告訴我們人要不斷讀書、學習、接受新事物,才能保持思想的清澈和活躍。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這樣的"理趣",不僅體現在理學家的詩裡,蘇軾也有詩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他用遊山中常見的景象,揭示出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哲學道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宋詩如秋水般沉靜,敘事議論、闡釋哲理,給人啟迪、發人深思;而唐詩的強烈情感,使它永遠像春水一樣蠢蠢欲動,尋覓著浩瀚的海洋。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唐詩像豪俠,宋詩像學者

唐朝人是以才情來寫詩的。他們仗劍走天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們看世界的繁華——"暮去朝來淘不住,遂令東海變桑田。";他們有些輕狂、四海為家——"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而宋朝人是以才學來寫詩的。他們是端坐於書齋裡的學者,他們的靈感更多來自於書本,而不是自然。黃庭堅的《演雅》一詩,詠及蠶、蛛、燕、蝶等40多種動物,截取前四句為例:"桑蠶作繭自纏裹,蛛蝥結網工遮邏。燕無居舍經始忙,蝶為風光勾引破。"桑蠶吐絲作繭自縛、蜘蛛結網疏而不漏……詩人不是到大自然中去觀賞它們的,而是從古代典籍的字裡行間去認識它們。

黃庭堅是"江西詩派"的代表,他們喜歡在詩中使用典故,並主張活學活用,即"奪胎換骨"、"點鐵成金"。難怪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評價宋詩:"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

唐詩與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

結語

對於唐詩和宋詩的區別,現代文學家繆鉞先生還有一個形象的比喻:"唐詩如花中芍藥海棠,穠華繁採;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檻,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論宋詩》)

的確,宋詩的藝術外貌平淡瘦勁,不如唐詩華美絢爛;宋詩的情感經過理性節制、溫和內斂,不如唐詩性情外露、詩情外揚。

這世上,有一種人註定會於人群中被一眼關注,因為他明豔張揚,就如唐詩;還有一種人,他的光芒雖被遮掩,卻也活得淡然而從容,如同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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