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奴才的女人：性是打開婚姻後門的鑰匙
舊時代，人是分貴賤的。主子比奴才高貴，男人比女人高貴。而身為奴隸的女人，是賤人中的賤人。《紅樓夢》裡說晴雯“身為下賤”，這個“下賤”不是今天我們說的自輕自賤，而是她處在那個等級社會最底層，最低賤。而前面那句“心比天高”其實也沒多高，她不曾想過做王妃做主母甚至沒正兒八經地琢磨過做寶玉的屋裡人，她不過是要求別拿她當奴才看。然而在那個時代，這就是“反了天”了！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同樣是女奴，襲人就不這麼想。襲人的痴處是“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了”。換句話說，襲人的特點是對主子忠心。主子，奴才終生之主也。忠於主子才能有自己的未來。襲人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所以小說開始沒多久襲人就和寶玉有了第一次。“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
性，成了襲人竭力想打開的婚姻後門的鑰匙，儘管那“婚姻”也不過就是個“屋裡人”的名分。而晴雯，她只想和寶玉站著說話、眼睛看著眼睛，可以笑，可以惱，可以鬧，如此甚好。
晴雯死了，死前對偷偷跑來看她的寶玉說：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怎麼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既擔了虛名，況且沒有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
這一段寫得萬箭攢心。晴雯愛寶玉，但她不肯在主僕關係之下去愛。所以她明知道襲人她們跟寶玉“乾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卻絕不效仿，反而光明正大，一派霽月風光。然而風波驟起，噩運突降，死別吞聲之際，她頓然強烈意識到自己對寶玉的炙熱情感，於是掙扎著咬下自己的蔥管般指甲，又脫下貼身的紅綾舊襖跟寶玉交換，說：
“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大觀園裡，除了黛玉，寶玉的第二個知己就是晴雯。曹雪芹寫晴雯之死，字字是血是淚，真乃“情文也”！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晴雯死後，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再沒有出現像她這樣家喻戶曉的女奴形象——美麗動人、具有強烈反抗精神和平等意識、令人震撼並深深同情——直到二百多年後，曹禺在話劇《雷雨》中寫出了魯侍萍。
身為女奴的愛人：婚姻，大門緊閉、請走後門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描寫晴雯的這八個字，用在魯侍萍身上分毫不差。
魯侍萍原叫梅侍萍，和晴雯一樣，十幾歲時在無錫大戶人家周家當丫環。雖然已經到了光緒二十年，也就是 1894 年，甲午戰爭那一年，但女奴的處境和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筆下改變不大。不同的是，少女梅侍萍和少爺周樸園並沒有停留在寶玉晴雯精神戀愛階段，他們既開花又結果，先後有了兩個兒子，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至少三年（從劇中周萍和魯大海的年齡差距推算）。
都知道寶玉寵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而周樸園對侍萍的寵溺也並不遜色。三十年來，周僕園家中一直襬著侍萍的照片，老傢俱擺成老樣子，甚至侍萍當年坐月子不敢吹風要關窗子的老習慣都被保存下來，老了的周樸園和他現在的妻子孩子如同活在一個封存完好的三十年前的文物箱裡。
電影《雷雨》劇照
晚清時候女人能夠拍照，並且堂而皇之地擺在客廳，這已經絕不是一個和少爺偷歡的普通丫環的待遇了。起碼有三年的時間，女奴侍萍和少爺周樸園以及他們的孩子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起，他們有溫馨的起居空間，有共同的生活習慣，歲月靜好雖短暫卻真實——這是一個事實婚姻，雖然沒有名分。
周樸園對侍萍的愛也絕不能說是虛偽。侍萍離開後，他從此失去了愛的能力，轉而把精力投入在家族企業，雖先後娶了兩任妻子，都像活死人一樣被悶在家裡一任枯萎。這種自由情愛遭打擊後的冷暴力抗拒，其威力較之寶玉的《芙蓉誄》可能更有殺傷力。
電影《雷雨》劇照
然而侍萍最終也還是和晴雯一樣，被攆出家門，甚至更慘。晴雯當時“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還吩咐，“把他貼身的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而侍萍呢，她在生下第二個兒子三天後的大年三十被周家攆出家門。走投無路的她抱著病危的嬰兒投河，幸而被好心人搭救了。
侍萍被攆出來，是因為周家要給周樸園娶一位門當戶對有錢的小姐。在那個時代，大家庭裡將侍女收為房裡人再娶正妻的情況是常有的，尤其當她生了兒子為家族傳宗接代以後。婚姻可以給她留個後門，就像襲人所希冀的那樣。但婚姻的正門只可能留給門當戶對的正牌小姐，侍妾妄想作正房同樣是“反了天”一樣。
假如侍萍是襲人，一心只想終生有靠，她就會忍氣吞聲甚至主動配合、接受作妾的命運。但她卻被周家攆了出來——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促使周家不得不對侍萍痛下狠手：那就是侍萍把愛情看得比命還重，她絕不肯與別的女人分享愛人，並對此做出了最強烈的反抗！限於話劇緊湊的節奏，作者不可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但卻給觀眾和讀者留下思考和回味的空間。
從侍萍身上我們看到了和晴雯同樣的不屈服：周僕園給她的愛，不是主子給奴才的賞賜或一時的“皮膚濫淫”，她在這愛裡感受到了尊重、真誠和幸福。她和晴雯一樣“心比天高”，以一個女奴的身份得到了男主人平等的愛，而她比晴雯幸運，她真地得到了！她誓死捍衛這份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其結果自然和晴雯一樣，被侮辱、被損害、被拋棄。
如果事情至此為止，那侍萍也不過就是晴雯的加強版。然而後來事情起了變化。
身為母親：母性的力量比愛情更強悍，也更偉大
當侍萍再次出現，並非為尋老冤家、算老賬、為自家換取實際的好處，如寶玉所罵的那些由珍珠少女變成的“死魚眼睛”的老婦；也不是沉溺於舊情的懷恨的怨婦，如另一個繁漪。她飽經風霜，不卑不亢，她的出現，震驚了周家老宅中渾渾噩噩、跌跌撞撞的所有人。
是什麼給了一個被命運踐踏到泥淖中的女奴如此的力量？是母性。
電影《雷雨》劇照
侍萍被攆時，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兒周萍被留在周家，病危的嬰兒（即魯大海）和她一起被攆走。以她的清高和剛烈，她一度以死抗爭，但被救後卻忍辱負重地活了下來，為什麼？為了孩子。
侍萍為了孩子先後嫁過兩次，都是下等人。如今的丈夫魯貴，市儈、油滑、好賭、貪財，侍萍能夠委身於他，並和他有了一個女兒四鳳，這是心高氣傲的晴雯做不到的，但侍萍做到了；魯貴雖猥瑣市俗，卻能為魯大海和四鳳謀到事由。可以想象，為了魯大海的長大成人，為了子女的生路，侍萍忍受了多麼巨大的精神痛苦，並且一直竭盡所能維持這個不遂人意的貧賤家庭。而她的正直、自重和善良也影響著大海和四鳳，贏得了他們的尊重和愛，使傖俗的魯貴不敢太放肆。這，也是不曾做過母親的晴雯未經體驗的。
作為母親，侍萍最偉大的還是她對待四鳳和周萍愛情的態度。最初只有她知道兩人乃同母異父，他們的愛情是亂倫的。在那個時代，近親結婚生下不健康的後代，就代表著老天的懲罰，這是最高級別的報應！所以起初她堅決反對。而當她得知四鳳已懷有周萍的骨血，面對不知情的一雙兒女，痛悔之下她還是放他們一條生路：“最好越走越遠……無論生死，永遠也不許見我！”
而她的心在滴血：“他們是我的乾淨孩子，他們應當好好地活著……真有什麼，就讓我一個人擔待吧！”
電影《雷雨》劇照
在輕賤女人的時代，無論是性、愛、還是婚姻，往往都是誘捕女人的陷阱。侍萍是做了母親的晴雯，她爬出了這些男人們設下的陷阱，懂得了生命的寶貴和艱難。愛情、婚姻的名分、身份地位，她不再把這些強加給自己的女兒，哪怕是遭天譴的人倫禁忌她也敢於挑戰！如果說當初為了愛情而抗爭的侍萍是勇敢的，今天的侍萍則是大無畏的。她只要她的孩子幸福，只要她的孩子不再像她一樣被命運欺負和碾軋，她不在乎一切清規戒律！這，不是母性的偉大又是什麼？
晴雯終於活成了魯侍萍！雖然只是一小步，卻用了二百年的光陰。
劇作家曹禺
閱讀更多 亂而且亂彈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