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7 故事:我那命苦的後孃

1

姥爺死前一直惦念著一捧觀音泥。


觀音泥是什麼——“窮人在青黃不接時或災荒年間,常常靠吃觀音土活命;這種土可充飢,但不能被人體消化吸收,吃了以後腹脹,難以大便,少量吃不致命; 儘管不會餓肚子,但由於沒有營養,人還是要死。”


2


媽和大舅的媽在生我二舅的時候難產死了。姥爺一個拉扯著三個娃,守著一個小屋子。好在姥爺屋後還有一畝荒地,“冬能長絲瓜,夏能結天麻”。雖買不起那些昂貴種子,只有野草和最便宜的稻子混著長。


還是有人給姥爺指了一個隔壁村的婆娘。叫青霜。


這個名字把青霜的人襯得磕磣了一點。她明明比姥爺小了兩歲,看起來卻要比姥爺大上五六歲。她甚至還沒了半個門牙,要等到笑起來吸進涼絲絲的風的時候,才能想起伸手去遮。


別人告訴姥爺,青霜是被以前的漢子打跑的。姥爺搖了搖頭。


他們說,你這年紀不大不小。姥爺又搖了搖頭。


他們繼續說,你家這麼個條件,還帶著三個娃娃,她好在手長腿長,有勁有肉。


姥爺蹲在地上,猛抽了好幾口煙,然後拍了一下大腿,喊了一句:“唷!腿麻了!”


於是青霜睡到了姥爺的炕上。


二舅年紀小,不認人,衝著青霜就叫娘。媽和大舅只敢暗暗瞅著她。


“咱們就好好搭夥過日子。”青霜進門的第一天就這麼和姥爺說。


她和那個年紀村莊裡的婦女一樣勤勞愛家,比起她們的聒噪又要安靜一些。裡裡外外打掃得亮堂堂,把幾個娃娃收拾得白淨淨,一會兒又在廚房燒起香噴噴的飯。


姥爺摸著鼻子回到家,倒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3


二舅很黏青霜。他從三四歲就開始跟著她。


青霜也如對親生的孩子那般對二舅好。青霜見到他便笑,一笑便又伸手去遮自己的嘴巴。


二舅連忙抓住了她的手,二舅說:“不用遮,不用遮。”


好事的村人嚼起了舌根,說青霜也姥爺處了這些年,肚子一點兒動靜也沒。又說青霜這是收編最好糊弄的小兒子。


三個孩子一塊兒出去玩的時候,沒好心的就上來打招呼了,問道:“你們娘呢?”


二舅哪能聽出箇中意味,大咧著嘴便說:“在家呢。”


那人又說道:“那不是娘,那是後孃。”


這話叫我媽和大舅心裡都是一沉,拽著二舅的手就要走。


二舅卻繼續問道:“你說啥後孃?”


那人把話腔託得老長老長:“後孃,就是......”


我媽忙去捂著二舅的耳朵,大舅則扯起袖子,護著弟妹兩個,嚷道:“哪有你們這樣嘴巴不乾淨的混蛋玩意!”


這事也不是一兩次,話根從大人身上移到了孩子身上。


我媽說過,連她的玩伴小心翼翼地叮囑著她,當心和青霜處久了,門齒也要沒掉一半。


不知哥姐不在身邊的時候,二舅又聽到了些什麼話。


4


有一回二舅紅著眼眶跑回家,拽著我媽的袖子直嚎嚎:“他們都說媽不是媽,說咱是野猴子。”


那日大舅不知為何也受了氣,一把扯過二舅吼道:“她就不是咱媽!”


二舅又問:“媽咋不會是媽?”


“咱媽死了,就死在生你這個皮蛋兒的關上,就你一個不知道,天天纏著別人叫媽!”大舅說完這句話便後悔了。


瓦房掉進了沉默裡。


青霜聽著二舅突然爆發的哭聲跑進屋裡。


“你不是我媽!”二舅那年還不滿8歲,細細的手骨從空空的袖管裡伸出來,直直戳到了青霜的胸口。


那件衣服胸口的圖案是青霜親自縫上去的。


青霜顯得很委屈,她的嘴半張了好久,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青霜好幾次想要和他解釋。


二舅卻開始不肯搭理她。


我媽說,二舅當年當是想問青霜,為什麼不是他的親孃,可是他害怕。

我問我媽,害怕真的能解釋所有的問題嗎。我媽沒有回答。


最後青霜只有低著頭走進伙房,繼續為這一大家子燒香噴噴的飯。直到再沒有米能叫她把炊煙燃起來。


5


大饑荒,地生不出稻。


青霜每日想盡辦法地蓄出幾粒米,幾塊面,和著最後剩下的一點兒豬油積在一個小桶裡,小桶被小心地藏在灶下,好讓家裡幾個有幾碗飄著米粒的白水嘗。


姥爺和全村的人一起去挖野草。野草做不出油水,米麵湯裡都是清水,把每個人都吃得臉色發青,雙頰下陷。


一天天,從村子裡漸漸挖到村莊外。到地生不出野草,只有幾個不死心地還在地裡扣扒。


姥爺用一個編織袋帶回了一大袋土。青霜打開時臉黑了一半。這東西倒費不著她想方設法去烹調了。


青霜問姥爺:“孩子也吃嗎?”


姥爺咬了咬牙,說道:“吃。”


青霜想了想又說:“家裡還多少剩一點兒東西。”


姥爺惱了,衝著她就是一頓嚷:“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孩子哪裡能吃得了這樣的東西。


大舅嫌那東西味道古怪,但好歹他年紀最大,最明事理,也最容易飢餓。我媽身子弱,鬧了不知多少回肚子。而二舅後來索性只把那泥含在嘴裡,趁人不注意轉頭便吐掉。


二舅每天把青霜藏在灶下的小桶挖了出來,先是自己吃,後來招呼著我媽和大舅一起吃。倆人原先還擔心著的,但很快便禁不住了,而那隻小桶也很快就見底了。


“青霜肯定是知道的。”我媽後來這樣跟我說,“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過。”


6


事情起變化是在那一天。


姥爺隨著村民走了老遠,好容易在傍晚提回了幾把野草。他叫青霜,去把水燒上,下幾根面,淋幾滴油去。


青霜應和著,在灶上忙活著,卻遲遲彎腰去捉那隻小桶不肯動。


便是在此時二舅毫無預兆地叫起來了:“她不肯做!她心虛!”


二舅說道:“我通通瞧見了!她餵我吃觀音泥!她把米麵自個兒揩得乾淨!她餵我吃觀音泥!”


其餘四人皆是一愣。


媽和大舅的臉漸漸紅起來。


姥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直直看著青霜,沒有說話。


青霜也沒有說話。她靜靜地看著幾個人。


那天晚上姥爺把青霜送到了村口。


姥爺後來告訴我,那天他把青霜第一回見他說的話還給了她,他對她說,他們是搭夥過日子。


青霜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乾脆利落地點了點頭說,是,過不成就散。


姥爺說他餓得天昏地暗,看著青霜就像第一回見她時一樣,心裡想著女人怎能生得這樣老而難看。他和她過的那幾年的日子,就像咕嚕一聲,一下被腸胃消化了。


7


再見到青霜是三四個月後了,她的屍體被抬回了姥爺的家裡。


她就躺在村莊最外圍空蕩蕩的草場上,指甲縫裡都是泥,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他們猜她想挖點野草吃,可這兒只剩下了觀音泥。她是吃多了觀音泥,肚子裂開,死掉了。


他們還說她肚子裡還有另一具小小的屍體。


我媽和大舅都不說話。


只聽得二舅硬生生地罵了一句:“該!”被姥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年二舅14歲。


再過十年,革命就要開始了。我的二舅在26歲那年死在了革命裡。他將槍口對準了犯人,可是槍走了火。


大家都說,我的二舅是“該” 的。


8


姥爺說,觀音泥,本應是用來塑觀音的,結果脹死了觀音。


姥爺最後還是沒有嚐到觀音泥,現在沒有觀音,土地也太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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