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知道您能听到
作者 阿净 读诵 巴比将军
爸爸，2013年4月5日那天，您躺在地坛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那一夜我没睡，我知道，医生和护士的电话铃声、随时都可能响起。
我预感到了，84岁高龄的您，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睡不着的那个夜晚，特别漫长，我睁着眼睛到天亮。脑子里都是几十年的生活画面，让我百般难过、百般惆怅。
我还是个小小少年时，看见您买了一个玩具一样的键盘琴，在妈妈总是忙于洗衣服做饭的时候，您自己弹琴，边弹边哼唱。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买一台手风琴，跟您一起弹唱。
后来，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弹吉他，学会了小提琴，还会吹口琴。可是，我却忘了我当时的愿望，几十年啊，我居然没能跟您合奏过一次，您那么喜欢艺术，我却没能用心地陪您享受艺术的快乐。
还有，我看了无数场文艺演出、参与过数不清的文化盛事，却从来没想起过有浓厚文化情怀的您。哪怕我带您进过一次剧场，那么，我失眠的这一夜，都不会如此内疚和难过。
那一夜，好不容易盼到天亮，突然接到医生的电话，说，您拔管了，您清醒了，您奇迹般地逃离了死亡！
我在奔向地坛医院的路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老爸爸在给我孝顺的机会，这是上天在赐给我做儿子的机会。
再次醒来的您，衰弱的样子，我至今留着照片，每一天我都会拍一张您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因为那时候，我心里暗暗坚信，您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强壮起来。能见证您从衰弱走向强壮的过程，是当儿子的荣幸。
从ICU病房搬到康复病房，有一天我刚进病房，看见您已经坐起来，冲着我笑。您指着您仅剩的变形到嘴唇外面的两颗牙，您爽朗地说：儿子啊你看看啊，我不会死掉的，有这两颗门牙给我站岗呢！
您谈笑风生的，您笑的比从前更慈祥。那一刻，我由衷地感叹，这才叫豁达，这才叫拿得起、放得下！
5月20日您来到了小汤山疗养院，开始了您再一次重生后的晚年生活。
5月22日在您的床前开完家庭会议后，您单独找我认真地谈了一次重要的话，您说，您未来的养老生活只有一个期望和要求：每周末有儿女给您做好吃的，陪您吃一顿饭，在吃饭和营养方面，您再也不想受任何约束了，您这年龄只想随意和轻松。
我很意外，您的需求和想法，真的是完全变了，跟我要给您的艺术毫无相关了。但我接受，我也按着您的嘱托，转告了其他人。我知道从那时候起，我应该对您做的，是尊重。
从此，不离开北京的每个星期六，我都是在您的床前，跟您一起吃饭。至今我耳朵边总是响起您碰杯的叮叮咚咚的清脆声。我知道您不是在喝酒，您是在享受我跟您一起吃饭。
在您家里的一年中，陪您吃饭我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那时候是去您家里给您做饭。在小汤山疗养院的这些年，我能记住许许多多的细节。
因为每一个周四我就开始计划和采购，周五把红烧类的菜做好，周六早上做蔬菜和汤。每一周，有三天，在心里搁着您，记忆就格外有深度。
冬天，给您做三天的饭菜，夏天，给您做一天的，您吃的香喷喷的。其实我知道，不是我的饭菜好吃，是您在嚼着儿子的感情。
爸爸，我和您最享受的一个场景，是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护工小刘陪着您，在疗养院的花坛边，等着我的车出现。看着我从车上下来，您的眼光会一下子落在我的两只手上。每一次您都像个孩子一样，急迫而好奇地问：今天是什么好吃的呀？然后在众人注目中，我们几个人转身向您的房间走去。
这个场景，成了小汤山疗养院人人熟悉、人人称道的场景，您也因此在众多老人面前而自豪。现在想想，幸亏我按着您的意愿做了，不然您拿什么，在这些人面前自豪。
后来，您不能出门了。第一次我到疗养院下车时，没看见您在院子里等我，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心里缺失了很大一块地方。
您爱吃的每一样东西，我心里都记着。但是打破您常规的新菜品，您也津津有味地吃，还用心地记住菜的名字。那时候您总说，您工作的时候总出差，吃的都是好东西，那也没有我的饭菜好吃。
真的，爸爸，我特别感动。
我知道您享受我给您的方式，也因此我尽情地惯着您。给您不停地买酒，还给您买烟，给您吃猪头肉，也给您吃羊杂汤，红烧肉和大鹅汤，等等，这些都不符合健康理念，但我都做了，因为您说过的，您不想受约束地好好吃。那么好，这些年，您想吃什么都吃到了，而且不停地吃，循环着吃，我没有给您半点约束。
爸爸，我按您的要求，做到了！
2016年那次您因为排尿障碍，卧床几天。从那时候起，您总是跟我说您可能不行了，您说您活的太久了。那天我去看您，坐在您床边，您主动抓紧我的手，您闭着眼睛，先是长长叹出几口气，声音很大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啊！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您并不知道，听到您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流泪了！但是，有您这句话，我非常安慰。
这几年，每个星期六，都是您对我说心里话的时候，这种心理依靠和信任，是您给我的快乐。这种快乐，是我给你做儿子的大半生，最大的快乐。
您总说我为您做的最多，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您说的最多的话，是不停地谢谢我。
可是，爸爸，我要跟您说的也是，谢谢您爸爸，您给了我做儿子的机会。只有按着您的意志陪伴您的这六年，我才真正做成了儿子。之前，我只是个亲人，或者只是个同事而已。
这样做儿子真好，陪您吃饭，陪您谈天说地，是我们共同的幸福。
这一次，您躺在999走廊危在旦夕，没有力气，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但当我问您，想不想转院，给您联系朝阳医院时，您抓着我的手说，不要转了，在这住下去了。
当想方设法把您搬到条件好的房间里后，您只住了两天，就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到您走的那一刻，我才忽地明白，您这一次是真的准确地预感到您要离开我了，您不想再折腾了，您是在等待，等待在好一点的环境里，离开这个世界。
几年来，我一直有紧迫感，总是预想，哪一天您走了，我去跟谁坐在一起碰杯，跟谁再说那些陈年旧事，有谁还会在疗养院的花园边等着我拎好吃的，有谁还会无论多么难受、只要看见我就睁开眼睛笑、就紧紧拉我的手？我无数次想象着这种悲伤和失落，每一次想象，我都觉得自己承受不住。
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却异常平静。
虽然我按您的方式做儿子仅仅有六年，但这六年，是我从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老子，变成了一个以您为中心的儿子。这是您赐予我做人的方向，是您给了我蜕变的机会。当我学会并享受父亲与儿子最好的相处方式后，我才找到了血浓于水的幸福。
谢谢您亲爱的爸爸。
大德大福的爸爸，您以九十岁高龄的天寿，告别这个世界，走向天堂。我知道您在尘世的那些郁闷，到了天堂就会飘散。您在那里，与上天一起看着，看着您眼里一直是孩子的我，怎样的一天天老去。
您一定看到了，您走后的这七天，每天，我都给您敬上酥油灯，照亮您走的路，也照亮我失去您的孤独。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平静，并不是觉得眼泪不等于悲伤，更多的应该是，我回想陪伴您的这些年里，从没有懈怠，从没有计算，从没有不舍。
爸爸，您给了我生命，我给您的却是微不足道。
我看不到您在天堂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您能看见我的每一个笑。您也知道，我不再因不被注视不被理解而烦恼。
您也一定没有忘记，我陪您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这个年后的正月初五，我家的大饺子您平时能吃十二个，那天您只吃了两个，但您仍然举起酒杯，颤颤巍巍地跟我碰杯。那一口酒，您已经咽不下去了，但是您说，跟儿子干杯是您最开心的事儿。
初五是我的阴历生日，我万万没想到，您此生最后一顿饭，是给我过的生日。
2019年4月6日凌晨1：58分是您离开我的时间，六年前的4月6日凌晨的这个时间，您突然从死神手里逃出来。
我不相信这些都是巧合，我相信这是您留给我的好好做儿子的烙印。那么好，您这么深爱我，就让儿子再次举起杯：爸爸，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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