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5 清初詞壇的兩種風貌:明代雲間的餘韻與宗法蘇、辛的蹈厲

前言

詞學的盛衰,實則是歷代對詞體“抒情性”認知的此起彼伏。兩宋之後,元明二代歌法不存,詞更為小道。然隨著雲間詞派取徑周李、二主的詞學主張,與其標舉的“境有情生”與時代亂緒象結合,便催生了中國詞史上最後且最輝煌的殿末之卷-------清代詞學。而清代詞學,又以清初詞壇最為柔婉博大。

清初詞壇的兩種風貌:明代雲間的餘韻與宗法蘇、辛的蹈厲

王士禎、彭孫遹接繼雲間的五代餘韻

清初詞壇,是繼北宋之後,詞學流派最為密雜的時段。順治、康熙年間,清廷對江南文士尤其苛酷,前有順治三年之“嘉定三屠”,十四年又“科場案”、十八年又“逋糧案”,時至康熙十八年之前,都是揚波竟起,動盪不安。而彼時自明遺下的故國文人,一面哀絕於國祚的崩毀,一面又臨壁刃近身的絕境,數哀感愁思,便全託之以“詞”而抒其情。但清初又文獄艱難,有感之士不能酣暢淋漓的直抒胸臆,便上承雲間餘韻,陽奉“花間之豔體”,陰實“家國哀思”之旨,其中嬗變,又以陳子龍為關鍵。

清初詞壇的兩種風貌:明代雲間的餘韻與宗法蘇、辛的蹈厲

明代未亡之際,以雲中三子(陳子龍、宋徵輿、李雯)的雲間詞派便始有詞學挽頹之意。概如前言所論,雖然雲中派以“抒情”為詞學之發倡,但對於詞學的主張依然延續著明七子高標復古的理念。陳子龍《幽蘭草·詞序》中故言:

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穠纖晚婉麗,極哀豔之情;或流暢澹逸,窮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辭隨意啟,天機偶發,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渾,斯為最盛也。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於傖武,諧俗者鄙淺而入於優伶,以視周、李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嘆。《幽蘭草詞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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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南唐二主、北宋周邦彥、李清照便是雲間派的詞學審美理念,然則雲間雖然標舉的是“境由情生,辭隨意啟”,但其對南宋詞的捐棄(南渡以還,此聲遂渺)又使得其主張存在極大的偏私性,嚴迪昌《清詞史》論及此點,直接援引了李清照南渡前後詞風的轉變來舉證其“隨意”的規定性和選擇性。而明亡之後,雲間諸子詞風隨著心態為之一變,自“悽楚迤邐”之後,更其沉鬱頓挫之氣。我們以陳子龍明亡前後期詞作便可悉見。

明亡前《清平樂·春繡》詞:

繡簾花散,難與東風算。拈得金針絲又亂,尚剩檀心一半。

幾回黛蹙雙蛾,斜添紅縷微波。閒看燕泥欲墮,柳綿吹滿輕羅。

明亡後《點絳唇》詞:

滿眼韶華,東風慣是吹紅去。幾番煙霧,只有花難護。

夢裡相思,故國王孫路,春無主!杜鵑啼處,淚染胭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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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詞出自明亡前詞集《幽藍草》中;《點絳唇》則出自明亡後詞集《湘真閣》中。《清平樂》不出“春”、“花”、“眉”等閨閣情致,只“難與東風算”等句處偶見新思;而《點絳唇》一詞,則憂鬱的多,面上雖然寫春暮,尤其下片“夢裡相思”之後,思國之情渾然欲出。從二詞可以看出來,在雲間詞派草創階段時,他們的理論與實踐是存在脫節的,雖然標舉南唐二主、北宋周秦,但仍是以五代《花間集》為旨意,尤其以小令居多,惜少長調。王士禎等人合編的《倚聲初集》便評曰:“

所微者長篇不足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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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雲間詞派雖起於明末,但卻未曾大盛於清代,不過經陳子龍自浙中涵養,雲間餘韻卻經蘇州、無錫彙集於揚州,並以王士禎、鄒祗謨、彭孫遹等人為首,形成了第一個聲勢好大的詞派,廣陵詞派。但王士禎等人於雲間詞風的繼承,卻半舍了《湘真閣》的沉鬱而以《幽蘭草》而直追花間。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有評三家詞雲:

鄒程村祗謨與阮亭、羨門遊,故其詞修潔,有花間遺意。

彭羨門孫遹真得溫、李神髓,由其骨妍,故辭媚而非俗豔。

阮亭沿鳳洲、大樽緒論,心摹手追,半在花間,雖未盡倚聲之變,而敷辭選字,極 費推敲。

據此,廣陵詞派的詞學理念便是以明代雲間詞派的遺風,工力推敲,而上追五代花間。值得注意的是,廣陵詞派雖然以“詞派”論居,但並未如浙西、常州等以一家之詞推論詞壇,而是呈現兼容並收,審美肆流的寬容氣象,也真是因為廣陵詞派的開明風氣,為清代詞學的嬗變打下了基石。


陳維崧、曹貞吉等宗法蘇、辛棄的發揚蹈厲

清初詞壇除去王士禎等人上接五代遺風之外,另有陽羨諸家師法蘇辛,為清初詞壇注入一股矯健硬渾之風。陽羨派因陳維崧而始生,陳維崧系宜興人,宜興古稱陽羨,故而此派稱為“陽羨派”。

清初詞壇的兩種風貌:明代雲間的餘韻與宗法蘇、辛的蹈厲

陳維崧自幼便才名遠眺,又因其父交遊,早年便為詞壇宿老陳子龍、吳偉業等人激賞,吳偉業更是盛讚陳維崧是“江左三鳳凰”之首。但明亡以後,陳維崧遂家道中落,少年時的“亦思有所建立”(《蝶庵詞序》)與離散遊落的中年生活形成劇烈的反差。這種境遇帶來的抑憤,兼與其凌然才學,直接稼軒後身,詞量鉅富,古今一時無兩。蔣景祁《陳檢討詞鈔序》故云:

讀先生之詞,以為蘇、辛可,以為周、秦可,以為溫、韋可,以為左、國、史、漢、唐、宋諸家之文亦可。蓋既具什伯眾人之才,而又篤志好古,取裁非一體,造就非一詣,豪情豔趍,觸緒紛起,而要皆含咀醞釀而後出,以故履其閾,賞心洞目,接應不暇;探其奧,乃不覺晦明風雨之真移我情;噫其至矣!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

迦陵詞沉雄後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沉鬱,便可突過蘇、辛,獨步千古,惜哉!蹈揚湖海,一發無餘,是其年短處;然其長處亦在此。蓋偏至之詣,至於絕後空前,亦令人望而卻走,其年亦人傑矣哉!其年諸短調,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

清初詞壇的兩種風貌:明代雲間的餘韻與宗法蘇、辛的蹈厲

而別陽羨之外,又有曹貞吉最為特出。《折梅齋詞話》曾援引陳維崧詞評雲“跳蕩恢奇,激揚頓挫”,又龍榆生謂:“《珂雪詞》雄渾蒼茫,,是其本色。而語多奇氣,有不可一世之意”,曹貞吉有《念奴嬌》一闋雲:

三臺鼎峙,俯清漳如帶,東流悽切。數載譙南泥水路,射獵讀書人傑。

橫槊悲歌,臨江灑酒,一片雄心熱。二喬何在,東風吹浪成雪。

更憶繡虎蜚聲,陳思才調,舞蔗中郎絕。縹緲西園飛蓋處,賓客應劉心折。

吳蜀君臣,魏家父子,人物皆英發。何哉青史,世龍猶自羞說。

此詞開合之間,足見奇氣。上片三韻用蘇軾《大江東去》筆法,以眼前景引入追昔之處,下片則於氣勢之中又更上一層,指點人物,筆法又近稼軒。蘇、辛二家詞描摹字面決然得神,非得以性情馭筆,才能接續真髓。曹貞吉此詞得之,陳維崧便評雲:“置此等詞於龍門列傳、杜陵歌行,問誰不如,彼以填詞為小技者,皆下士蒼蠅聲耳。”(《詠史詞後評語》)。

清初詞壇的兩種風貌:明代雲間的餘韻與宗法蘇、辛的蹈厲

曹貞吉雖與王士禎同為山東人,但王士禎為詞軟儷,曹貞吉則全具北人人性倩直的性子。故曹貞吉雖以南宋為宗,但性情尤近蘇、辛,因此,雖然曹貞吉在清初獨樹一幟,但依舊循蹈蘇、辛而來。

結言

總而言之,清初詞壇總體面貌全出此二流。一派以雲間追五代,另一派則以性情追蘇、辛。但隨著朱彝尊浙西詞派的興起,清初這種百舸爭流的詞壇風氣便轉入到詞派家學之中,而不復再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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