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0 1924年,清朝廢帝“召見”明朝王孫

一所破舊不堪的侯府

在1924 年8 月,我知道清朝宮廷就要從黃昏進入黑夜了,正可說是為日無多,但當我看見那一份“宮門抄”有延恩侯的大名,我不禁起了一個念頭,何不把清王朝最後的一個皇帝和代表明朝最後的一個人頭碰頭地拉在一起呢?於是我就把這個意思對遜帝說了,結果是遜帝第一次對延恩侯這個人產生了興趣。

內務府在9月初奉到遜帝要召見延恩侯的“諭旨”,不免覺得很奇怪。9月7日,延恩侯入紫禁城,遜帝在宮裡單獨召他“陛見”了。這一天的下午,我剛好在家(在景山之北),僕人送上一張名刺,上面印著的中國字,原來就是延恩侯朱煜勳。中間三個大字“朱煜勳”,右上角印“明裔延恩侯”五字,左下角兩行小字,“炳南,東直門北小街羊管衚衕”十二字。朱侯的字和住址都有了。譯註:羊管衚衕應作羊館衚衕,但三百年來,北京人都把館字寫作管,已積非成是了。

1924年,清朝廢帝“召見”明朝王孫

圖:延恩侯朱煜勳的名刺

客人穿著清朝的冠服進來了,他帶著歉意對我解釋他的冒昧到訪,他說他剛離開紫禁城就來這裡見我,遜帝在宮裡召見他,對他訓勉有加,恩禮優渥,並對他說,他之能被召見,完全是因我之故,並叫他來向我致意,所以他一離開宮門就到我這裡,向我道謝。

我覺得這個延恩侯是個很沉靜謙虛的人,但顯然是沒有讀過多少書,也當然沒有什麼知識。他對我說他已是四十三歲的人了,有兩個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四歲,他們都是頑皮愚魯、沒有用的孩子,我倒覺得我對他的印象頗有此感,我請他准許我為他拍一個相,他很高興地答應了,現在製版刊出,請讀者自己從他的外表來評判一下好了。

1924年,清朝廢帝“召見”明朝王孫

圖:朱煜勳

我對他說不日就要親往侯府回拜,他聽說後,很誠懇地求我不可如此,因為他所住的小屋沒有客廳。接著他又說:“您別以為我穿戴的冠服是我的東西,其實不是。為了我要陛見,才向人家借用的。”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掀開他的長袍給我看,裡面穿的是破舊的衣服。

他這樣做是出於至誠,無非是想阻止我去回拜罷了,因為他辭別後,暗中對我的僕人說,請他們幫忙,勸我不要去回拜。他還說,借來的冠服今天就要送還給人家哩!

1924年,清朝廢帝“召見”明朝王孫

圖:莊士敦

過了不久,我派人送一件小禮物給他,附以那一天為他拍的好幾張相片;來人回來對我說,侯府果然是一所破舊不堪的簡陋小屋,當他進門的時候,看見朱侯衣衫襤褸,坐在一張破板凳上。不消說,在這樣的地方接待我,他必然會覺得大為“丟臉”的,因此我只好不去回拜了。但他又來看我一次,謝我所送的禮物。我對朱侯的一般印象,覺得他仍不失為一個君子,他借祖宗的餘蔭實在無愧“延恩”二字之封了。

一位窮困卑微的侯爺

明朝的開國之君朱元璋,年號洪武,在位三十一年(公元1368年至1398年),他死後安葬在南京,因為當時北京還未成為國都。我們也許記得吧,當民國元年(1912 年)孫中山(很不適當地穿一套西洋的常禮服,戴高帽子譯註:莊士敦此注頗有輕視之意,他對中國的革命是頗有遺憾的。)往謁明太祖的孝陵,宣讀祭文,告知這個驅逐胡虜出境的朱元璋,漢族已恢復大漢江山了。

中國的歷朝君主,最昏庸無能而又極腐敗的,無過明朝各帝,但創造民國的偉人,他們深知甚至明朝幾個最偉大的皇帝,皆不足與清朝的康熙、乾隆媲美。這也許可以部分說明了為什麼他們謁陵時沒有叫明帝的子孫去參加。南京的孝陵修葺了,但在此時和過後,民國政府對這個明裔並未發生過興趣,對於那個貧困不堪的延恩侯絕不施以拯救,他的爵銜和他的地位,從未為民國政府承認。譯註:據我所知,延恩侯朱煜勳在民國初年,每年還可以向內務部拿官俸八百元,後來大概因為政費困難,現任官的官俸有欠至一年數月者,則區區延恩侯的月俸六十餘元,欠他三五年也不足為奇了。

如果我們要找個藉口來輕蔑地,也許可以從辛亥革命後他的行動上得到,因為他仍然“忠”於清王朝,仍奉舊日清朝之諭每年春秋二祭到十三陵行禮。

1924年,清朝廢帝“召見”明朝王孫

圖:溥儀(左二)、鄭孝胥(左一)與莊士敦(右一)合影

後來的事實顯出他的忠清確是出於至誠的。遜帝於1924 年9 月7 日召見他。兩個月後,遜帝成為民國的俘虜——這個政府也許只能說是少數人的組織,自稱政府,自稱代表人民——幾個月後,他逃到外國的租界求庇護了。不久後,延恩侯千辛萬苦地籌措了幾塊錢做旅費到了天津朝見他的故君。當他長跪在他那個亡命的故君之前——他的故君不久後也和他一樣沉入卑微窮困的境地了——我認為他煜勳二字之稱真是再好不過,他向他的故君謝“延恩”之封了。譯註:關於延恩侯的歷史,1965年8月16日新加坡的《南洋商報》刊有我的《延恩侯朱煜勳》一文,可供參考,今轉錄部分如下:

有關“延恩侯”的歷史

清朝的統治者自入關後,在順治、康熙兩朝,唯恐明帝的子孫還留存人間,非把他們殺盡不可。大抵在每一個皇朝覆滅後,新的皇朝起來統治都要有這種行動的。

表演得最有趣的還是清朝的第三個皇帝清世宗。清世宗的父親是康熙帝,康熙在位時,鑑於人心思漢,四方義軍蜂起,後來雖然漸次用武力鎮壓下去,但為了收拾人心,不得不再做多一些安撫的功夫,於是便有封明帝子孫官爵之意。據說這還是康熙帝南巡到金陵時,他親往明孝陵致祭明太祖朱元璋,即命地方官找尋明裔。但還未曾找到適合的人,康熙帝已先死去。雍正帝嗣位後,自然依照他父親的遺志辦理,於雍正二年(1724 年)十月,找到了所謂明裔的朱之璉,立即封他為一等侯。

最有趣的是這個侯爺是鑲白旗漢軍旗人,那時候正在做著直隸正定府知府,由一個四品小官一躍而為公爵,朱之璉之感恩圖報自不待言。雍正帝封他為世襲侯爵之後,就命朱侯和禮部官員同往金陵祭告孝陵,又祭告昌平十三陵,辦完這些公事後,朱侯即定居北京,不許到別的地方。

1924年,清朝廢帝“召見”明朝王孫

圖:溥儀為《紫禁城的黃昏》一書所寫“御製序文”

到乾隆十四年(1749 年),又將朱侯的爵號定為延恩二字,從此延恩侯朱某某的銜名常在清廷的文書中出現了。據清廷“考證”所得,這個朱之璉侯爺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三子簡王之後,“高帝子孫盡隆準”,朱之璉也算行到了“鼻運”了。現在把雍正二年(1724 年)二月禮都等衙門的奏章刊於此:

“聖祖仁皇帝以明太祖宗祀淪絕,訪求支派一人,授之以官爵,恪奉蒸嘗,我皇上繼志存恤,特申前諭。臣等謹按:明太祖之子,封藩者十二人,迄今三百餘年,子姓雖繁,無從考證。查得鑲白旗朱文元系明太祖第十三代子簡王之後,明崇禎時,簡王后裔代王為洪承疇監軍於松山,我太宗文皇帝時,代王與伊侄文元同被俘獲,遂歸我朝,曾蒙聖祖仁皇帝召見,親詢宗系,今原任內閣侍讀學士朱海鍚之子朱關保等俱文元之孫也。文元於順治年間曾奏明往大同取其宗族來京,今見任直隸正定府知府朱之璉一支是也。請於此一支內查取譜牒,吏部揀選引見,擇用一人,隨飭差官同伊祭告明太祖陵及昌平十三陵,以承祀事,仍令回京居住,嗣後每年春秋二季令其呈明前往。”

雍正帝準其所請。這就是朱之璉封侯的原因,原來他的祖先是入外國籍的。雍正帝封他官爵之後,不許他在京外居住,置於輦轂之下,以便監視其行動耳。

延恩侯是世襲罔替的,一共傳了十二代;由1724年始封,到民國十三年1924年恰二百年而斬,這倒是很有趣的事。因為1924 年馮玉祥將軍驅逐溥儀出宮,修改“優待條件”,延恩侯的名堂也隨之消逝了。現在且將延恩侯的世襲次序略述於下:

第一代朱之璉,死於雍正八年,乾隆十四年八月,贈一等延恩侯世襲。第二代朱震,朱之璉子,雍正八年十一月襲。第三代朱紹美,朱震子,乾隆十一年二月襲一等侯;十四年八月改襲一等延恩侯,緣事革爵。第四代朱儀鳳,朱紹美從子,乾隆四十年十二月襲。第五代朱毓瑞,朱儀鳳子,嘉慶二年襲。第六代朱秀吉,朱毓瑞子。第七代朱秀祥,朱秀吉弟,道光八年襲。第八代朱貽坦,朱秀祥族祖,道光九年襲。第九代書桂,朱貽坦族叔,道光十六年襲。第十代鶴齡,書桂繼子。第十一代誠端,鶴齡族孫,同治八年襲。第十二代朱煜勳,誠端子,光緒十七年襲。

朱煜勳襲爵時只有七八歲左右,他一直“延恩”到了民國,按年還向內務府領一筆八百元的年俸,所做的事就是看墳,看守十三陵他的祖先的墳場。不過,他並不必遠至南京,每年春秋二祭,他親往昌平縣的天壽山十三陵“拜山”一次,然後向紫禁城溥儀的“內務府”拿些旅費,上個摺子奏明一番。溥儀根本就瞧不起這個侯爺,從未召見過一次。

我們看上列的各個延恩侯,覺得奇怪的是自第九代起,書桂、鶴齡、誠端都沒有冠以朱姓,看來就像滿族人名。但到了第十二代的又是有朱姓的煜勳了。

朱侯的爵位雖然是一等那麼高,但這班貴族是沒有實權的,每年拿侯俸多少,實不足以支持生活,因此朱煜勳也暗中出賣十三陵樹木以彌補家計,像他的父親誠端那樣以明陵地畝十數頃租與人耕,又盜斫陵木出賣了。誠端此舉,曾於光緒八年(1882年)被人參奏,慈禧太后命順天府府尹周家楣查辦。延恩侯諉稱系鄉人私墾。周家楣復奏後,誠端交部議處,而周家楣另有附片奏明誠端實因家貧而出此,家貧原因,則以裁餉之故。又說誠端雖是侯爵,但並無差使,無可挹注,請賞還全俸,俾得度日。慈禧太后準如所請。(按:咸豐年間,戶部尚書肅順曾把旗人的俸餉裁減,旗人恨之入骨。肅順被殺後,恭親王當政,並沒有增加,因此旗人中有歌謠雲:“去了一個六,換了一個六,錢糧二兩仍照舊。”肅順、奕皆行六也。……朱侯往天津張園叩見溥儀,莊士敦對他此舉大為讚歎,以為無愧“延恩”二字之封,大清二百餘年養士之恩,今已可見雲。)

朱煜勳往天津“行在”叩見“天顏”,為1925 年春初之事,到今恰為四十年,其時溥儀二十歲,今年六十歲了。朱煜勳如不死,今日不過是一個八十四歲的人,不知他們在北京市上有見面否,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

民國元年(1912 年)冬,王靜安(國維)先生在日本東京充遺老,感念舊事,寫成《頤和園詞》一首,仿長慶體之作也。末四句雲:“定陵松柏鬱青青,應為興亡一拊膺。卻憶年年寒食節,朱侯親上十三陵。”這是他感慨清亡之後,還不如明太祖子孫按時奉命上墳。但四十年後,什麼皇陵都已經沒有春秋二祭了,人們把皇陵闢為博物館,以供考古者為參考材料,哪一個皇帝的子孫也不必去上墳,從此已死的帝皇再不能發揮其餘威要人們為他勞民傷財,所以朱煜勳也不必勞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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