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9 布衣詩人孟浩然,詩中最是人情味

有我之境:寄寓於生活中的詩人

作為與王維並稱的著名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在文學史上留下了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一筆。他才情不及李杜,不比王維,蘇軾評價說:“

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酒手,而無材料耳。”有褒有貶,應當說是較為恰當的。

雖才情不及一流詩人,留下的詩也不過兩百多首,然而他“語淡而味終不薄”的詩風,詩歌中的靈性與美感,詩歌中透露出的韻味,在詩歌史中卻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孟浩然確實不是才氣縱橫的天才式詩人,但是寫的詩歌卻相當出色,可見他的藝術審美與感悟方面面的出眾,顧隨就曾說孟浩然詩集詩歌是最少的,但是幾乎每一首都是好詩,都可以讀。杜甫也曾稱讚他 “清詩句句盡堪傳”。

歷來討論孟浩然的話題總離不開他的隱士形象與出仕形象,離不開他終身未仕而作為一個布衣詩人的身份,既有強調他的歸隱之心,也有強調他追求功名的一面,這似乎表現出一種分裂感,頗有一體兩面的矛盾。

布衣詩人孟浩然,詩中最是人情味


但近些時間讀孟詩,便覺這並非是分離的,孟浩然確乎是一個人將他放置於生活中看,這兩方面都是統一的。他從未像李白那樣超脫生活,也沒有像王維那樣空靈脫俗,但也並不像杜甫那樣關注現實,憂國憂民,甚至他的隱居也與陶淵明之隱大有不同,孟浩然似乎更像是一個平常生活中的平常詩人,詩中所寫莫不以“有我之境”為出發點進行書寫,沒有神奇浪漫的想像,也不曾揭露現實,他更像是一個平凡人中的詩人。

然而最大的不平凡就是平凡,他以生活入詩,不論是其鴻鵠志向,其歸隱之心,或者其傷感悲哀,其牢騷憤懣、年老無成或者泛遊所見、欣喜歡樂都成了孟詩中的一部分,既不掩飾自己追求功名的志向,也不惱羞於自己仕路上的失敗,也不隱藏自己生活中喜樂,讀來真是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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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悟生活:生活終將歸於平靜

孟是一個平常生活中的知識分子也。觀其一生,歷史記載極少,《舊唐書》中不過寥寥幾筆:

“隱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來遊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張九齡鎮荊州,署為從事,與之唱和。不達而卒。”

《孟浩然集序》《新唐書》則多了一些補充,然而對於孟的一生來說,仍然不過是九牛一毛,難以瞭解其生平經歷。其紀年無法確定,其詩歌也不能確切地判斷出寫於何時,許多詩歌不同學者有不同見解,但是他進長安應科舉無疑是一個人生分水嶺。跨過確切的紀年,以孟詩感知孟浩然並不成問題。

許多學者據其詩歌,對他的人生經歷作了比較詳細的補充,如陳貽焮《孟浩然事蹟考辨》認為只進過一次長安,譚優學《孟浩然行止考實》認為去兩次,王達津《孟浩然生平續考》認為孟浩然多次入京,可考者有三次。各有說法,沒有確切的史料證明,只能是作為猜測。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平生多在隱居與泛遊之中,曾努力為功名而讀書,而後應舉不成,交好名流也終未得一官一職,並且對此事頗為失意和憤懣,於是探幽尋勝於吳越各地,以求心靈的撫慰。由此可見,孟的一生既有追求,又有挫折,有失落,也有歡樂,這便是一個尋常的生活。

但似乎正是這樣,使他在平常生活中追逐著詩意,他是一個在平凡裡尋找著詩意的人,所以孟詩裡面才會充滿著詩意的人情味吧?孟詩向來以沖淡聞名,他的詩法學習了陶淵明的白描寫法,不事雕刻,樸素清淡,渾然而就,非常圓潤,平白如話,自然如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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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少數的極其傷感的詩歌外,常常給人一種淡淡的美感,讀來很是溫馨。或許這正源於他對生活的理解,科舉前雖慕山水,但似乎更多的是高遠的志向,理想破滅後便產生巨大的落差,而擁有兩種姿態之一去生活的人,都能夠得出不一樣的感悟,何況孟浩然是融合了這兩種姿態的人呢?更能理解自己的生活。

《顧隨詩詞講記》中記載一代國學大師顧隨曾說

“讀書是自己之充實,是受用,是愉快。”

生活也是同樣的道理,雖然並不一定是愉快,但受用和充實是必然的。搞藝術需要感情,藝術誕生於感情;生活也需要感情,藝術也誕生於有感情的生活之上,一切都要歸於生活。我認為孟浩然正是這樣一個人。

皮日休《郢州孟亭記》中說:“浩然詩遇思入詠,不鉤奇抉異,齷齪束人口,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

遇思入詠,當巧而不巧,前者非對生活斥以感情不可得,後者非有生活上的感悟與藝術上的領悟不可有。王士禎在《帶經堂詩話》中評《晚泊潯陽望香爐峰》:“詩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 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亦同此理,非對生活有細緻入微的感受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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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應當寫於後半生,吳越路途之中,或者是泛遊歸家路上。掛席幾千裡,名山都未逢,語其簡單,可見心中之平靜,平靜中帶著一股淡淡的感傷之美。山水尋吳越,本為探訪名勝,以追覽古今,掛席幾千裡,見青山流水向後逝去,自然讓人心靜,但未遇名勝,是美中之不足,

但這不正是人生之境乎?而今於夕陽下晚泊潯陽,想必是夕陽無限好,水天皆泛成餘輝,有歸鳥,有歸船,有歸人(全凝於“泊舟潯陽郭”一句之中),本就已經非常美了,又看到了香爐峰這樣的名勝,美上加美,怎能不讓人高興。

但詩人又似是平靜中有淡淡的高興,似乎是在船上輕輕品味著這一切,由近處的渡頭望到遠處的夕陽中的香爐峰,便想起曾經讀到過的高僧慧遠的傳記,想到他曾住過的東林寺離自己這麼近,但卻望不見,只聽到了寺中傳來的暮鐘聲悠揚。只怕未必是真的聽到了鐘聲,而或許是作者在神思之中,此刻心境引起共鳴,便彷彿聽到了鐘聲。言語自然高遠,到尾句雖言盡而意未盡,韻未絕,已經發散出去了。可見詩人經過一番遊歷,已經將之前的失意沖淡了,而倘若不是用心去體驗這一個過程,恐怕無法達到這一境界,詩中有無形的生活的意韻,帶著詩人對生活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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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詩中還有一首《彭蠡湖中望廬山》

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掛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

黤黕凝黛色,崢嶸當曙空。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

我來限於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

同樣是望廬山作,但詩風較為有力,筆力雄健,疑為早期之作。後者亦提到“遠公”,並在尾句闡明自己心意,希望日後能夠來此共同歸隱。然此詩透露著一股朝氣,當是當時滿懷志向的孟浩然望廬山而作,前四句有清閒之意,似乎一切都無足在意,提到尚子遠公,想必是想在功成名就後再來此歸隱罷?如今再度看到廬山,或許又想到了當年志向,於是不自覺神思。

但是前者“永懷塵外蹤”一句,似乎已經堅定了歸隱之心,是經過生活洗禮之後作出的選擇,此刻孟浩然心中是平靜的。生活本也應該是寧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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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如其人:語淡而味終不薄

王維詩《秋夜獨坐》:“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陳與義詩《春雨》:“孤鶯啼永晝,細雨溼高城”更是此中的經典之作,全然不著痕跡,舉重若輕,雖用字簡單而且簡潔,但詩味瞭然,一念便忘不了,似乎不懂詩的人也能懂這是好詩,正是所謂最大的不凡便是平凡,因為那是從生活中昇華出去的。

如何為好的詩?那自然是多種多樣的,但從生活中來,從生活中去,寫出生活本真的,有人間之人情味的,定然是其中的一種。

鍾嶸《詩品·總論》中說:“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多非補假,似在說好詩並非刻意修飾所能得來,非是用技巧所能達到,而必須於“直尋”,去哪裡直尋呢?自然是到生活中去,或是自己的生活,或是他人的生活,或是蒼生的生活,或是天地自然的生活。

嚴羽《滄浪詩話》雲:“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韓愈主張以文為詩,筆補造化,故其語言以力足;而孟詩語出對生活的感悟,故其詩以韻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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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要有靈性,也需要有感悟,需要有餘裕。餘裕是對詩人而言的,顧隨說在生活有餘裕時才能產生藝術,文學亦是如此,此外他認為詩人需要有生的色彩,即需要有“生的享樂”、“生的憎恨”、“生的欣賞”。

恐怕沒有餘裕的人是無法深入生活理解生活的,自然也就不會有生的色彩。而孟浩然的經歷正賦予了他餘裕的狀態,得以長期沉浸在他的生活之中,苦也罷閒也罷愁也罷樂也罷,他全可以慢慢領會。加上他藝術審美上的領悟能力也強,故而其詩有韻,有濃濃的人情味。

最著名的莫過於《過故人莊》了: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簡單的幾筆勾勒,將田家景觀寫得渾如天成,樸素而纖巧。田家主人之好客,賓客與之笑談而毫無拘謹,歡談笑飲的純樸友誼體現無遺,真乃一田家風俗畫卷,真具有生活氣息,真具有人情味。這樣平凡人家的生活,非親自融入其中,把它當做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有理解,非有生活的餘裕寫不出來。

布衣詩人孟浩然,詩中最是人情味


此外諸如贈友詩,山水詩,田園詩,皆有此味。寫友情如《題終南翠微寺空上人房》:

“儒道雖異門,雲林頗同調。兩心喜相得,畢景共談笑。暝還高窗眠,時見遠山燒。”

孟是儒者,空上人是信佛者,兩者雖道不同,但他卻並沒有“不想與謀”,而是相談甚歡。與道不同的人亦相聊與樂,談笑而還,這正是存在於平凡生活中的一幕,純樸自然。又如《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

“逆旅相逢處,江村日暮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

第一句有久別相見之溫馨感,有溫暖感,讀來使人們的心中也是暖暖的。與曾經一同隱居的好友歷經風波後終於相見,其內心激動可想而知,但孟浩然將之融入這麼簡短溫馨的一句詩中,平平淡淡的一個普通逆旅而已。但是“江村日暮時”這一句卻不簡單,將時空背景置之於夕陽黃昏時,溫暖的晚霞灑在江邊,為他們倆上渡上一層餘輝,這樣一來,

這詩便有了溫暖的色彩這樣的詩句,真寫出老朋友、真朋友見面的感覺。後者則敘友情之樂,高興起來,彷彿天地自然都跟著一起慶祝,相比前一句,在這裡他們已經完全放開了,喝開了。由此可見,孟詩中生活的味道是如此之深厚。

布衣詩人孟浩然,詩中最是人情味


孟浩然的隱居與淵明不同,時代不同,行為也不同陶是真隱居,而孟之隱居更像是一種生活方式,這可以在他的詩歌中看到。如《登鹿門山懷古》:“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感意而動,隨興而發,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又如《夜歸鹿門歌》中更是體現無疑。這樣來看,或許也就不難理解孟浩然的隱與仕了。

沈德潛評價孟浩然詩說:“語淡而味終不薄”,豈止是詩,像是說他這個人一般,這是他生活的感悟。蘇軾說:“孟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無材料耳。”說他內容不足,應是批評其視野只侷限於自己的生活,他是“有我之境”,和詩之大家比較起來,他的詩的題材便顯得有些狹窄,內容不夠豐富了。長處亦可轉化為短處,正是這個道理。

此處僅列幾首詩以作分析,讀者如有興趣,可多讀讀孟浩然的詩,反覆品味,不難發現其中的人情味。

不正之處,敬請指正。

參考資料:《孟浩然集校注》、《孟浩然詩選》、《舊唐書》、《顧隨詩詞講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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