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9 我的“敗家”父親

我的“敗家”父親

那天,公司培訓課上,講師請每一個人寫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竟然毫不猶豫地寫下了“父親”二字,同時腦海裡也浮現出《老人與海》裡的聖地亞哥。

父親很疼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但是我對父親的感情卻經歷了一個曲折起伏的歷程。

父親有三個孩子,我是他最小的孩子。父母對我都有點過分疼愛,可能父母親都對最小的孩子傾注最多的愛吧!聽奶奶說父親之所以這麼疼我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覺得虧欠。父親是煤礦上的正式工,生我那年計劃生育很緊,父親不想丟掉工作就一天一封信的催媽媽把我打掉,反正他已經有一兒一女了。媽媽甚至因此在莊稼地裡故意非常拼命地幹活,想著幹掉就掉了,可是我這小生命實在是太頑強,任憑媽媽的東搖西晃,爸爸的奪命家書都沒把我從媽媽的懷裡弄出來,加上奶奶每天在村裡的大會上挨批的堅持,才有了我的存在。當然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提過此事,只有奶奶偶爾會講一下。

從小,父親就不委屈我們,可能那時家境還好,這種不委屈並不顯得那麼重要。父親是名水泥廠的工人,只要下班能回家,大都會順便在鎮上給我們帶些好吃的。如果事情能一直這樣發展下去,也許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不會這麼複雜了。

爺爺辦了個小型造紙廠,由於當時汙染還沒有提到日程上來,因此小賺一筆,我家蓋上了全村第一棟二層樓,因此被村裡人稱為“首富”。不幸的是在我初三那年,爺爺因為腦溢血病倒了,看到偌大的爺爺躺在床上,我的心難過極了。一下子家裡好像失去了重心,再後來也就接受了事實。至此,家裡的經濟來源就只能靠父親的工資了。

可事情在父親這裡又分了叉。父親一直不甘心做一名工人,拿微薄的薪水,硬是瞞著母親辦了停薪留職,一邊賣他們工廠的水泥,一邊和幾個人合夥又辦起了造紙廠。他是個老好人,做生意時總被人當成大傻子、冤大頭;加上當時造紙廠的汙染已經提上日程,小造紙廠已經無利可圖。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如果此時父親能幡然醒悟過來,繼續上班,對他對家裡來說還不失為一條正途,至少不會有後來的債臺高築。

可是父親在錯誤的路上一步步走遠,他先後賣過水泥、跑過煤車、開過造紙廠、辦過鞭炮廠、養過蠍子、養過兔子、養過雞、開過煤球廠,這些都是有過實際行動的創業,在心裡謀劃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做的創業可能更多,他總覺得他一定能發達,他每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他做生意之前,我們家還有各種各樣的電器和一輛兜風的摩托車,他做生意之後,我們家成了年關的楊白勞,常有陌生的討債人上門。

那時候,一看見父親手上拿著報紙,我就不自覺地渾身顫慄,因為他最愛看的就是上面的致富信息。以致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報紙有深深的恐懼感,見到報紙就有想撕破的衝動。

高中的時候,我到縣城裡求學,宿舍裡十個人,偏偏九個都家境不錯。她們出去逛街喜歡買些零食回來吃,每次他們善意地給我吃什麼我都拒絕,說我不喜歡,其實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可是禮尚往來的道理我懂,我實在沒有多餘的錢去買零食回饋他們。每到後半星期,我總是在他們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地啃已經硬的不能再硬、甚至已經略微發黴了的烙餅,那是每週去學的時候奶奶給我準備的早晚餐乾糧。每次去城裡的姑姑家,我總要把自己的肚子撐到爆,為的是可以節省下一餐飯,也因此,有一次體育課我吐得一塌糊塗。曾經,我也是村裡同學羨慕的對象呀,如今,因為貧困我成了一個人的團體。那時候我真的怨他,我的父親。

為了離家遠一點,或者說為了離父親遠一點,大學的志願我報了千里之外的大西北。最讓我不堪的是上大學的學費是拿了姐姐訂婚的錢,為此家裡沒能給姐姐陪嫁,姐姐的婆婆也因此指桑罵槐了幾次,讓我深深地自責和不安。我努力學習,爭取每學期拿獎學金,可是即便這樣,我的生活費也還是不完全夠。一個月裡,我總有很多頓只吃一份白米飯,宿舍裡的人說這樣可不行,我違心地笑著對她們說:我討厭吃菜,光吃白米飯更香。可是我的心在流淚,我對父親的怨恨在膨脹。

父親繼續著他的虧本生意,他好像已經回不了頭了;我繼續著對父親的不滿,我好像也回不了頭了。聽到他吹牛說幾年內掙到多少萬時,我真的感覺快控制不住想吵架的慾望了,他難道不知道,那時候他的名字是村裡出了名的“失敗者”的代表嗎?我的心情總被父親的生意拽著。按理說,我該感激父親,要不是他,我上不了大學,可我總認為這是母親的功勞。

快要畢業了,我放棄考研機會、放棄留校深造機會就是為了能早點掙錢,給奶奶、父母一個好的晚年,但是前提是必須先還父親的債,否則我相信他們過不好晚年的。

記得畢業前我打電話給媽媽,說我想要五百塊錢作為找工作的費用,媽媽在電話裡委屈地哭了,手邊實在沒有這五百塊錢,而我的心像被刀絞似的痛。我安慰媽媽,告訴她我自己可以想辦法,讓她放心。掛了電話,我嚎啕大哭。我硬著頭皮向一位已經參加工作的師兄借了五百塊。儘管工作不是那麼好找,也並不多麼合自己的心願,但終究畢業一個月後有了一份工作。當然這期間也向別的朋友張嘴借了錢,我再也不能打電話給媽媽說錢的事情了。畢業三個月後,除了還完自己畢業時欠的外債,我給家裡寄了四百塊錢讓他們過國慶節,這標誌著我結束了一個不會掙錢的時代,開始了一個供養家人的時代。

我開始陸續為父親還債,儘管我再不滿他的行為,可他是我爸,有這些債壓著,奶奶媽媽永遠別想過上好日子。也是這時,我才發現父親的債並不是他們一直給我說的兩三萬那麼簡單,而是已經達到了十萬之高。

很多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愣愣地看著天花板,陷入深淵。那時候,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聽到她最多的話就是“你說人這一輩子有啥意思”,我明白她也是一個需要安慰的人,於是我嚥下所有的苦。至此,我對父親的不滿達到了極點。我從來不會主動給他打一個電話,說一句話,我怕我忍不住對他發火。

畢業的第二年底,我借了姐姐一些錢,終於攢夠了一萬元,給父親寄了回去。這一萬元對當時的我真的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一千多一點的工資,自己要吃喝,每月還要給家裡再寄點生活費,我已經節省到了極點。那時我在一個外企的工廠上班,很想參加英語培訓提升自己,可是看著宣傳單上對我來說的天文數字學費,我放棄了,那是我當時唯一的一點奢望。看著流水線上的小姑娘都拿著好看的手機,我總是不斷地自我安慰“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父親收到錢後,給我宿舍打電話,只說了一句話:是爸爸拖累了你。緊接著就是嚎啕大哭。這是我記事以來,父親第一次哭泣,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倔強固執而又堅強的父親,那麼多債、那麼多次生意失敗都沒有掉過一滴淚的父親。

我原本想,父親和我只有債務關係,好像親情早已被他消耗殆盡了。可是那哭聲聽得我心疼,那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卑微和內疚,那是他從來不願意表達卻一直存在於心的疼痛。

那一刻我突然記起了他說過的“砸鍋賣鐵也要供我上大學,只要我願意,會一直往上供,比如研究生,比如博士”的話。可是曾經有好多年,我已經不願意再想起這些話。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夢想,父親的夢想就是把他的生意做好,能給我們家一個幸福的未來,只是事與願違。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做生意的難,在外低聲下氣地求人,回到家還得承受來自家人的不理解;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為了讓人家買我們的產品在北方的大冬天騎車幾十裡相求,更有甚者在人家門口苦等一晚的苦;從來沒有想過父親為了節約一個工人的開銷而自己一天粉碎幾噸煤的苦與累,而這種苦累伴著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酷熱;從來沒有想過父親為了進貨在外地遇到劫匪把錢全部劫走差點回不來的苦;因為我和很多人一樣,評判的標準只是成功與否。

就連以前怎麼都不能理解父親為什麼非要放棄工作幹生意也找到了答案。父親是入贅給母親的,因為家境實在太差、兄弟太多、母親去世太早。爺爺總是怕他長本事後把媽媽和一堆幼子帶走,所以爺爺即便在生意紅極一時、急缺人手的情況下,也基本上不讓父親插手他的生意,爺爺懷著這樣的想法,自然對父親的態度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而父親就是想證明給爺爺看,他是能行的,他能憑自己的能力做生意撐起這個家,這是為什麼在爺爺突然生病之後,父親辭職幹起了生意的原因,雖然在爺爺的有生之年也沒能證明他的成功,除了債臺高築。

我很慶幸,前幾年我終於理解了父親,我開始有事沒事地主動打電話給父親,儘管當時那些債還是壓迫著我。我能聽出電話那端父親聲音裡的喜悅。我開始支持父親,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也許他還是一事無成,但我希望他在晚年還有夢想,更希望他的夢想因為家人的支持而實現。因為,我已經能夠獨自養家。

父親在八次創業失敗之後,終於抓住了一次機會,他買了一群羊,從十幾頭髮展到現在的三四百頭,他成了村子附近小有名氣的養羊大戶,我想那是上帝對他堅毅性格的最好的賞賜。

而我呢?也受他永不言輸的性格的影響,沒有被那債務壓倒,而是幫他還清了絕大多數債務,這個過程中也練就了我面對生活的極大信心和勇氣。借海明威的話來說,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儘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來源: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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