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8 中國十大散文名家筆下的過年景象


中國十大散文名家筆下的過年景象



中國十大散文名家筆下的過年景象


梁實秋:北平年景

過年須要在家鄉里才有味道,羈旅淒涼,到了年下只有長吁短嘆的份兒,還能有半點歡樂的心情?而所謂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無雙親,下無兒女,只剩下伉儷一對,大眼瞪小眼,相敬如賓,還能製造什麼過年的氣氛?北平遠在天邊,徒縈夢想,童時過年風景,尚可回憶一二。

祭灶過後,年關在你邇。家家忙著把錫香爐,錫蠟籤,錫果盤,錫茶托,從蛛網塵封的箱子裡取出來,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宮燈,紗燈,牛角燈,一齊出籠。年貨也是要及早備辦的,這包括廚房裡用的乾貨,拜神祭祖用的蘋果乾果等等,屋裡供養的牡丹水仙,孩子們吃的粗細雜拌兒。蜜供是早就在白雲觀訂製好了的,到時候用紙糊的大筐簍一碗一碗的裝著送上門來。家中大小,出出進進,如中風魔。主婦當然更有額外負擔,要給大家制備新衣新鞋新襪,儘管是布鞋布襪布大衫,總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過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懸掛在廳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剛怒目,在香菸繚繞之中,享用蒸;,這時節孝了賢孫叩頭如搗蒜,其實亦不知所為何來,慎終追遠的意思不能說沒有,不過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點燭,磕頭,緊接著是撤供,圍著吃年夜飯,來不及慎終追遠。

吃是過年的主要節目。年菜是標準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進全豬,連下水帶豬頭,分別處理下嚥。一鍋純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絲又是一碗,加上山藥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兒,魚凍兒,內皮辣醬,成缸的大醃白菜,芥菜疙瘩,——管夠,初一不動刀,初五以前不開市,年菜非囤集不可,結果是年菜等於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後已。

“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這是鄉下人說的話,北平人稱餃子為“煮餑餑”。城裡人也把煮餑餑當做好東西,除了除夕宵夜不可少的一頓之外,從初一至少到初三,頓頓煮餑餑,直把人吃得頭昏腦漲。這種疲勞填充的方法頗有道理,可以使你長期的不敢再對煮餑餑妄動食指,直等到你淡忘之後明年再說。除夕宵夜的那一頓,還有考究,其中一隻要放進一塊銀幣,誰吃到那一隻主交好運。家裡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幸運的一口咬到。誰都知道其中作了手腳,誰都心裡有數。

孩子們須要循規蹈矩,否則便成了野孩子,唯有到了過年時節可以沐恩解禁,任意的作孩子狀。除夕之夜,院裡灑滿了芝麻秸兒,孩子們踐踏得咯吱咯吱響,是為“踩歲”。鬧得精疲力竭,睡前給大人請安,是為“辭歲”。大人摸出點什麼作為賞齎,是為“壓歲”。

新正是一年復始,不準說喪氣話,見面要道一聲“新禧”。房樑上有“對我生財”的橫披,柱子上有“一入新春萬事如意”的直條,天棚上有“紫氣東來”的斗方,大門上有“國恩家慶人壽年豐”的對聯。牆上本來不大幹淨的,還可以貼上幾張年畫,什麼“招財進寶”,“肥豬拱門”,都可以收補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獲得的,寫出來畫出來貼在牆上,俯仰之間彷彿如意算盤業已實現了!

好好的人家沒有賭博的。打麻將應該到八大胡同去,在那裡有上好的骨牌,硬木的牌桌,還有佳麗環列。但是過年則幾乎家家開賭,推牌九、狀元紅、呼麼喝六,老少咸宜。賭禁的開放可以延長到元宵,這是唯一的家庭娛樂。孩子們玩花炮是沒有膩的。九隆齋的大花盒,七層的九層的,花樣翻新,直把孩子看得瞪眼咋舌。沖天炮、二踢腳、太平花、飛天七響、炮打襄陽,還有我們自以為值得驕傲的可與火箭媲美的“旗火”,從除夕到天亮徹夜不絕。

街上除了油鹽店門上留個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裡面常是鑼鼓齊鳴,狂擂亂敲,無板無眼,據說是夥計們在那裡發洩積攢一年的怨氣。大姑娘小媳婦擦脂抹粉的全出動了,三河縣的老媽兒都在頭上插一朵顫巍巍的紅絨花。凡是有大姑娘小媳婦出動的地方就有更多的毛頭小夥子亂鑽亂擠。於是廠甸擠得水洩不通,海王村裡除了幾個露天茶座坐著幾個直流鼻涕的小孩之外並沒有什麼可看,但是入門處能擠死人!火神廟裡的古玩玉器攤,土地祠裡的書攤畫棚,看熱鬧的多,買東西的少。趕著天晴雪霽,滿街泥濘,涼風一吹,又滴水成冰,人們在冰雪中打滾,甘之如飴。“喝豆汁兒,就鹹菜兒,琉璃喇叭大沙雁兒”,對於大家還是有足夠的誘惑。此外如財神廟、白雲觀、雍和宮,都是人擠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凍得通紅。

新年狂歡拖到十五。但是我記得有一年提前結束了幾天,那便是“民國元年”,陰曆的正月十二日,在普天同慶聲中,袁世凱嗾使北軍第三鎮曹錕駐祿米倉部隊譁變掠劫平津商民兩天。這開國後第一個驚人的年景使我到如今不能忘懷。

梁實秋(1903——1987),祖籍浙江杭縣,生於北京。1949年到臺灣。20年代開始新詩創作,“新月派”成員之一,後以散文小品知名於世,並獨力翻譯了《莎士比亞全集》四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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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北京的春節

按照北京的老規矩,過農曆的新年(春節),差不多在臘月的初旬就開頭了。'臘七臘八,凍死寒鴉',這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可是,到了嚴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們並不因為寒冷而減少過年與迎春的熱情。在臘八那天,人家裡,寺觀裡,都熬臘八粥。這種特製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細一想,它倒是農業社會的一種自傲的表現--這種粥是用所有的各種的米,各種的豆,與各種的乾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蓮子、花生米、葡萄乾、菱角米……)熬成的。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農業展覽會。

臘八這天還要泡臘八蒜。把蒜瓣在這天放到高醋裡,封起來,為過年吃餃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雙美,使人要多吃幾個餃子。在北京,過年時,家家吃餃子。

從臘八起,鋪戶中就加緊地上年貨,街上加多了貨攤子--賣春聯的、賣年畫的、賣蜜供的、賣水仙花的等等都是隻在這一季節才會出現的。這些趕年的攤子都教兒童們的心跳得特別快一些。在衚衕裡,吆喝的聲音也比平時更多更復雜起來,其中也有僅在臘月才出現的,像賣憲書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時候,學童們到臘月十九日就不上學了,放年假一月。兒童們準備過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買雜拌兒。這是用各種乾果(花生、膠棗、榛子、栗子等)與蜜餞攙和成的,普通的帶皮,高級的沒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帶皮的榛子,高級的用榛瓤兒。兒童們喜吃這些零七八碎兒,即使沒有餃子吃,也必須買雜拌兒。他們的第二件大事是買爆竹,特別是男孩子們。恐怕第三件事才是買玩藝兒--風箏、空竹、口琴等--和年畫兒。

兒童們忙亂,大人們也緊張。他們須預備過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們也必須給兒童趕作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時顯出萬象更新的氣象。

二十三日過小年,差不多就是過新年的'彩排'。在舊社會里,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從一擦黑兒鞭炮就響起來,隨著炮聲把灶王的紙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幾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賣麥芽糖與江米糖的,糖形或為長方塊或為大小瓜形。按舊日的說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會向玉皇報告家庭中的壞事了。現在,還有賣糖的,但是隻由大家享用,並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過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來,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須把春聯貼好,必須大掃除一次,名曰掃房。必須把肉、雞、魚、青菜、年糕什麼的都預備充足,至少足夠吃用一個星期的--按老習慣,鋪戶多數關五天門,到正月初六才開張。假若不預備下幾天的吃食,臨時不容易補充。還有,舊社會里的老媽媽論,講究在除夕把一切該切出來的東西都切出來,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動刀,動刀剪是不吉利的。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過它也表現了我們確是愛和平的人,在一歲之首連切菜刀都不願動一動。

除夕真熱鬧。家家趕作年菜,到處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門外貼好紅紅的對聯,屋裡貼好各色的年畫,哪一家都燈火通宵,不許間斷,炮聲日夜不絕。在外邊做事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必定趕回家來,吃團圓飯,祭祖。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沒有什麼人睡覺,而都要守歲。

元旦的光景與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擠滿了人;元旦,鋪戶都上著板子,門前堆著昨夜燃放的爆竹紙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們在午前就出動,到親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們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時,城內城外有許多寺院開放,任人遊覽,小販們在廟外擺攤,賣茶、食品和各種玩具。北城外的大鐘寺,西城外的白雲觀,南城的火神廟(廠甸)是最有名的。可是,開廟最初的兩三天,並不十分熱鬧,因為人們還正忙著彼此賀年,無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廟會開始風光起來,小孩們特別熱心去逛,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騎毛驢,還能買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雲觀外的廣場上有賽轎車賽馬的;在老年間,據說還有賽駱駝的。這些比賽並不爭取誰第一誰第二,而是在觀眾面前表演騾馬與騎者的美好姿態與技能。

多數的鋪戶在初六開張,又放鞭炮,從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聲不絕。雖然開了張,可是除了賣吃食與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鋪子,大家並不很忙,鋪中的夥計們還可以輪流著去逛廟、逛天橋,和聽戲。

元宵(湯圓)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節(從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熱鬧的,可是沒有月光;元宵節呢,恰好是明月當空。元旦是體面的,家家門前貼著鮮紅的春聯,人們穿著新衣裳,可是它還不夠美。元宵節,處處懸燈結彩,整條的大街像是辦喜事,火熾而美麗。有名的老鋪都要掛出幾百盞燈來,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紗燈;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繪全部《紅樓夢》或《水滸傳》故事。這,在當年,也就是一種廣告;燈一懸起,任何人都可以進到鋪中參觀;晚間燈中都點上燭,觀者就更多。這廣告可不庸俗。乾果店在燈節還要做一批雜拌兒生意,所以每每獨出心裁的,製成各樣的冰燈,或用麥苗作成一兩條碧綠的長龍,把顧客招來。

除了懸燈,廣場上還放花合。在城隍廟裡並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來。公園裡放起天燈,像巨星似的飛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來踏月、看燈、看焰火;街上的人擁擠不動。在舊社會里,女人們輕易不出門,她們可以在燈節裡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們買各種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氣,在家中照樣能有聲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燈:走馬燈--原始的電影--宮燈、各形各色的紙燈,還有紗燈,裡面有小玲,到時候就叮叮的響。大家還必須吃湯圓呀。這的確是美好快樂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殘燈末廟,學生該去上學,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結束了。臘月和正月,在農村社會里正是大家最閒在的時候,而豬牛羊等也正長成,所以大家要殺豬宰羊,酬勞一年的辛苦。過了燈節,天氣轉暖,大家就又去忙著幹活了。北京雖是城市,可是它也跟著農村社會一齊過年,而且過得分外熱鬧。

在舊社會里,過年是與迷信分不開的。臘八粥,關東糖,除夕的餃子,都須先去供佛,而後人們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財神,吃元寶湯(餛飩),而且有的人要到財神廟去借紙元寶,搶燒頭股香。正月初八要給老人們順星、祈壽。因此那時候最大的一筆浪費是買香臘紙馬的錢。現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這筆開銷,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別值得提到的是現在的兒童只快活地過年,而不受那迷信的薰染,他們只有快樂,而沒有恐懼--怕神怕鬼。也許,現在過年沒有以前那麼熱鬧了,可是多麼清醒健康呢。以前,人們過年是託神鬼的庇佑,現在是大家勞動終歲,大家也應當快樂地過年。

老舍(1899-1966),中國現代小說家,著有《駱駝祥子》《茶館》等,1966年自沉於北京太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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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祝福(節選)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鬍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裡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裡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鬆鬆的捲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註》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魯迅(1881-1936),中國現代文學的先鋒人物,原名周樟壽,字豫才,後改名周樹人,浙江紹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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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過年的酒

在上海的朋友于舊曆祭灶之日寫信給我,末雲:過年照例要過,而支出大增,酒想買一罈而不大能,而過年若無酒,在我就不是過年了。初二那天的信裡又說:酒已得一罈,大約四五十斤,年前有人說起極好極好,價為廿萬,比市價八折,又有人墊款,誰知是蘇州的紹興酒,大失所望。紹酒好處在其味鮮,偽紹酒的味道乃是木侄侄的也。

話雖如此,在四五十斤的旁邊小注雲,已喝了三分之二,口渴的情形如見,東坡雲飲酒飲溼,此公有點相近了。不過說起失望來,我也有相同的事,雖然並不是紹興酒而是關於白乾的。這樣說來,好像我是比他還酒量大,因為棄黃而取白,其實當然不是。北京的偽紹酒是玉泉,大概也不免木侄侄,不過在我們非專家也還沒啥,問題是三斤一玻璃瓶,我要吃上半個月,不酸也變味了,所以只好改用白酒,一斤瓶儘可以放許多日子。可是不知怎的,二鍋頭沒有齊公從前攜尊就教時的那麼好吃,就是有人送我的一瓶茅臺酒也是辣得很,結果雖不是戒酒,實際上就很少吃了。小時候啐一口本地燒酒,覺得很香,後來嚐到茅臺,彷彿是一路的,不知道現在的紹燒是否也同樣的變辣了麼?(文章來源於鍾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

周作人(1885-1967),中國現代散文家、翻譯家,原名周櫆壽,魯迅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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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過年

從我出生,胡村有己田塋田共二、三十畝的不過兩三家,尚有兩三家稱為殷實的都是靠做點生意活動活動,總算梢田本錢接得著,年年梢得七、八畝田種,加上己田五、六畝,一年的飯米歸得齊,外有茶山竹山養蠶來補湊,一家的壯丁男婦都早起夜做,還僱長工看牛佬,又常請百作工匠來做生活,人來客去現成餚饌搬得出,就見得是熱鬧堂堂有風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墾地不夠吃,靠挑腳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餘姚挑私鹽,來糴米添衣。最是年關難過,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討債躲債,衣飾與祭器亦在當典裡不知沒了多少。

雖然如此,漢唐以來盛時的禮樂,人世的慷慨繁華,民間亦還是奉行。每年過年必趕市辦年貨,家家殺雞,有的還宰豬殺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薩上天,除夕在簷頭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薩,又供養灶君菩薩從天上回任,舊的菩薩畫像送上天時焚化了,現在貼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邊兩行字:天增歲月人增壽 春滿乾坤福滿門 祭畢分歲,全家團圓吃年夜飯,把鄰人也你拉我請。小孩袋裡都裝滿瓜子花生炒豆地瓜幹,還有壓歲錢。堂前高燒紅燭,掛起祖宗的畫像,陳列祭品,一家人守歲。堂前及灶間及樓上樓下房間皆四門大開,燈燭點得明晃晃,床腳下及風車稻桶裡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絲地瓜片,把鋤頭犁耙掃帚畚箕都平放休息,因為它們這一年裡也都辛苦了。銅錢銀子的債是討到除夕亥時為止,但這一天便債主亦要客客氣氣,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說不好的話。據我所知,胡村人常年亦沒有過為債務打架,訴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數並不多,其餘都不過是小數目出入。我小時家裡,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燈籠來收帳討債,怎樣嚴重我雖不知,但總是除夕,時辰一過,天大的困難也過去了。做人憂心悄悄,但是仍舊喜氣。

除夕守歲到子字初,送了舊歲,迎了新歲,才關門熄燈燭,上樓就寢,關門時放三響大爆竹。正月初一起來開門亦放三響,中國是雖鄉村裡,亦有如帝京裡的爆竹散入千門萬戶,而如此繁華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悅。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掛的祖宗的畫像,爺爺都是藍色朝衣紅纓帽,胸前繡的白鶴,娘娘都是鳳冠霞帔,紅袍寶帶錦裙,也繡的白鶴,冠服亦不知是什麼品級,面貌亦少有個性,卻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昇華為一。我家掛在堂前的一軸,當中坐的爺爺,娘娘有元配及續絃兩位,皆去世時年青,坐在兩旁。西洋雕刻或繪畫人像,總強調錶情,惟印度佛像能渾然不露,但中國民間的畫工更有本領單是畫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時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聽母親說爺爺孃娘要罵了,我就又爬下來。我常時把爺爺孃娘看得很久,心裡很喜愛,又見我母親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畫像,只覺得天下世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小時惦記著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來,天已大亮,新年新歲早已在樓下堂前了。我來不及奔下樓梯,只見父親母親與哥哥們都在吃湯圓與年糕,我洗過臉,開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舉火,中飯夜飯皆吃來年飯,餚饌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彷佛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長輩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壓歲錢問母親換成大清錢,用紅頭繩編成一串,佩在腰間像一把劍,又圍攏來作寶帶。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來押,小孩則在地上簸銅錢。橋下祠堂裡頂熱鬧,有七、八張賭桌,不知那裡來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銀毫銅元,擲骰子押牌九。我轉轉又轉到母親身邊,母親卻和小嬸嬸只在堂前清坐說話兒,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樣才好,只覺愛惜之不盡。而傍晚又家家例須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歲之故。放了關門爆竹上床,我見瓦椽與窗隙還有亮光,心裡好不悵然。這一天竟是沒有起訖的,過得草草,像宋人詞裡的“掛蹻楓前草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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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過年

我幼時不知道陽曆,只知道陰曆。到了十二月十五,過年的氣氛開始濃重起來了。我們染坊店裡三個染匠全是紹興人,十二月十六要回鄉。十五日,店裡辦一桌酒,替他們送行。這是提早辦的年酒。商店舊例,年酒席上的一隻全雞,擺法大有講究:雞頭向著誰,誰要被免職。所以上菜的時候,要特別當心。但是我家的店規模很小,一共只有六個人,這六個人極少有變動,所以這種顧慮極少。但母親還是很小心,上菜時關照僕人,必須把雞頭對著空位。

臘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灶君菩薩每年上天約一星期,二十三夜上去,大年夜回來。據說菩薩是天神派下來監視人家的,每家一個。他們高踞在人家的灶臺上,嗅取飯菜的香氣。每逢初一、月半,必須點起香燭來拜他。二十三這一天,家家燒赤豆糯米飯,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後全家來吃。吃過之後,黃昏時分,父親穿了大禮服來灶前膜拜,跟著,我們大家跪拜。拜過之後,將灶君的神像從灶臺上請下來,放進一頂灶轎裡。這灶轎是白天從市場上買來的,用紅綠紙張糊成,兩旁貼著一副對聯,上寫“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們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轎兩旁,再拿一串紙金元寶掛在轎上,又拿一點糖餅來,粘在灶君菩薩的嘴上。這樣一來,他上去見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說話不清楚,免得把別人的惡事和盤托出。於是父親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轎,捧到大門外去燒化。燒化時必須搶出一隻紙金元寶,拿進來藏在廚裡,預祝明年有真金元寶進門。送灶君上天之後,陳媽媽就燒菜給父親下酒,說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為沒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氣。父親也笑著稱讚酒菜好吃。我現在回想,他是假痴假呆,逢場作戲。因為他中了這末代舉人,科舉就廢,不地伸展,蝸居在這窮鄉僻壤的蓬門敗屋中,無以自慰,惟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資消遣,亦“四時佳興與人同”之意耳。

二十三送灶之後,家中就忙著打年糕。這糯米年糕又大又韌,自己不會大,必須請一個男工來幫忙。這男工大都是陸阿二,又名五阿二。因為他姓陸,而他的父親行五。兩枕“當家年糕”約有三尺長;此外許多較小的年糕,有二尺長的,有一尺長的;還有紅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寶、百合、橘子等等小擺設,這些都是由母親和姐姐們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幫忙,但是總做不好,結果是自己吃了。

姐姐們又做許多小年糕,形狀仿照大年糕,預備二十七夜過年時拜小年菩薩用的。

二十七夜過年,是個盛典。白天忙著燒祭品:豬頭、全雞、大魚、大肉,都是裝大盤子的。吃過夜飯之後,把兩張八仙桌接起來,上面供設“六神牌”,前面圍著大紅桌圍,擺著巨大的鋁製的香爐蠟臺。桌上供著許多祭品,兩旁圍著年糕。我們這廳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邊是五叔家,左邊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時祭起年菩薩來,屋子裡燈火輝煌,香菸繚繞,氣象好不繁華!三家比較起來,我家的供桌最為體面。何況我們還有小年菩薩,即在大桌旁邊設兩張茶几,也是接長的,也供一位小菩薩像,用小香爐蠟臺,設小盤祭品,竟像是小人國裡的過年。記得那時我所欣賞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這六神牌畫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畫好幾個菩薩,佛、觀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內。平時摺好了供在堂前,不許打開來看,這時候才展覽了。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祿壽喜”“一品當朝”“連升三級”等字,都剪出來,巧妙地嵌在裡頭。我那時只有七八歲,就喜愛這些東西,這說明我與美術有緣。

絕大多數人家二十七夜過年,所以這晚上商店都開門,直到後半夜送神後才關門。我們約伴出門散步,買花炮。花炮種類繁多,我們所買的,不是兩響頭的炮仗和噼劈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轉銀盤、水老鼠、萬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萬花筒最好看,然而價貴不易多得。買回去在天井裡放,大可增加過年的喜氣。我把一串鞭炮拆散,一個一個地放,點著了火,立刻拿一個罐頭瓶來罩住,“咚”地一聲,連罐頭瓶也跳起來。我起初不敢拿在手裡放,後來經樂生哥哥教導,竟敢拿在手裡放了。兩指輕輕捏住鞭炮的末端,一點上火,立刻把頭旋向後面。漸漸老練了,即行若無事。

年底這一天,是準備通夜不眠的,店裡早已經擺出風燈,插上歲燭。吃年夜飯的時候,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來,預祝來年人丁興旺。吃飯碗數,不可成單,必須成雙。如果吃三碗,必須再盛一次,哪怕盛一點點也好,總之要湊成雙數。吃飯時母親分送壓歲錢,用紅紙包好,我全部用以買花炮。吃過年夜飯,還有一出滑稽戲呢。這叫“毛糙紙揩窪”。“窪”就是屁股。一個人拿一張糙紙,把另一個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說:你這嘴巴是屁股,你過去一年中所說的不祥的話,例如“要死”之類的,都等於放屁。但是人都不願意被揩,儘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調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哪怕你是極小心的人,也總會被揩。有時其人出前門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豈知道他繞了個圈子,悄悄地從後門進來,終於被揩去了。此時笑聲、喊聲使過年的歡樂氣氛更加濃重了。

街上提著燈籠討債的,絡繹不絕,直到天色將曉,還有人提著燈籠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燈籠是千萬少不得的。提燈籠,表示還是大年夜,可以討債;如果不提燈籠,那就是新年,欠債的可以打你幾記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順境,因為大年初一討債是禁忌的。但是這時候我家早已結賬,關店,正在點起香燭接灶君菩薩。此時通行吃接灶圓子,管賬先生一面吃圓子,一面向我母親報告賬務。說到盈餘,笑容滿面。他告別回去,我們也收拾,睡覺。但是睡不到兩個鐘頭,又得起來,拜年的鄉下客人已經來了。

年初一上午忙著招待拜年的客人。街上擠滿了穿新衣服的農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燒賣,上酒館,買花紙(即年畫),看戲法,到處擁擠。

初二開始,鎮上的親友來往拜年。我父親戴著紅纓帽子,穿著外套,帶著跟班出門。同時也有穿禮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張紅片子。父親死後,母親叫我也穿著禮服去拜年。我實在很不高興。因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穿禮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譏笑的,也有歎羨的,叫我非常難受。現在回想,母親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舉已廢,還希望我將來也中個舉人,重振家業,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晚上接財神。別的事情排場大小不定,獨有接財神,家家鄭重其事,而且越是貧寒之家,排場越是體面。大概他們想:敬神可以邀得神的恩寵,今後讓他們發財。

初五以後,過年的事基本結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謝往還,也很熱鬧。廚房裡年菜很多,客人來,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話:“拜年拜到正月半,爛溏雞屎炒青菜。”我的父親不愛吃肉,喜歡吃素。所以我們家裡,大年夜就燒好一大缸蘿蔔絲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來,放在鍋子裡一熱,便是最好的飯菜。我至今還忘不了那種好滋味。但是讓家裡人燒起來,總不及童年時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個元宵佳節,然而賽燈之事,久已廢止,只有市上賣些兔子燈、蝴蝶燈等,聊以應名而已。二十日,各店照常開門做生意,學堂也開學,過年也就結束。

豐子愷(1898-1975),中國現代散文家、漫畫家、音樂家,浙江嘉興桐鄉人,師從李叔同(弘一法師)。


中國十大散文名家筆下的過年景象


林語堂:我並不要舊曆新年,但舊曆新年自己來了

中國陰曆新年,是中國人一年中最大的佳節,其他節日,似乎均少節期的意味。五日內全國均穿好的衣服,停止營業,閒逛,賭錢,打鑼,放鞭炮,拜客,看戲。那是個黃道吉日,每人都盼望有一個更好更榮華富貴的新年,每人都樂於增多一歲,而且還準備了許多吉利話向他鄰居祝賀。

不能在元旦責罵女傭,最奇怪的是中國勞苦女人也清閒了,嚼著瓜子,不洗衣,不燒飯,甚至拿一把菜刀都不肯。這種懶惰的辯論是元旦切肉就會切掉運氣,洗什麼東西就會洗掉運氣,把水倒掉就會倒掉運氣。紅色春聯貼滿在每家門上,寫著:好運、快樂、和平、富貴、青春。因為這是個大地回春,生命、發達、富貴復歸的節日。

街頭屋前,到處是爆竹聲,充塞著硫磺味。父親失了他們的威嚴,祖父更比以前和藹,孩子們吹口笛,帶假面具,玩泥娃娃。鄉下姑娘穿紅戴綠,跑三四里路到鄰村去看草臺戲。村上的紈絝少年,恣意的賣弄他們的風情。那天是女人的解放日,洗衣燒飯的苦工解放日,有人餓了,就煎年糕來吃,或用現成的材料下一碗麵,或到廚房裡偷兩塊冷雞肉。

中國政府早已正式廢除陰曆新年,但陰曆新年依然故我,不曾被廢除掉。

我是個極端摩登的人。沒有人可以說我守舊。我不懂遵守舊曆,而且還喜歡倡行十三個月的年曆,每月只有四個星期或二十八天。換句話說,我的觀點很科學化,很邏輯化。就是這點科學的驕傲,使我在過新年時大失所望。每人都假裝著慶祝,一點沒有真感情。

我並不要舊曆新年,但舊曆新年自己來了。那天是陽曆二月四號。

科學的理智教我不要遵守舊曆,我也答應照辦。舊曆新年來到的聲音在一月初已經聽到了,有一天我早餐吃的是臘八粥,使我立刻記起那是陰曆十二月初八。一星期後,我的傭人來借額外的月薪,那是他舊曆除夕所應得的。他下午息工出去的時候,還給我看他送給妻子的一包新衣料。二月一號、二號,我得送小費給郵差、運貨車伕、書店信差等等。我常覺得有什麼東西快來了。

到二月三號,我還對自己說:“我不過舊曆新年。”那天早晨,我太太要我換襯衣,“為什麼?”

“周媽今天洗你的襯衣。明天不洗,後天不洗,大後天也不洗。”要近乎人情,我當然不能拒絕。

這是我屈服的開始。早餐後,我家人要到銀行去,因為雖然政府命令廢除舊曆新年,銀行在年底照樣有一種微小的提款恐慌。“語堂”,我的太太說,“我們要叫部汽車。你也可以順便去理一理頭髮。”理髮我可不在意,汽車倒是個很大的誘惑。我素來不喜歡在銀行進進出出,但我喜歡乘汽車。我想沾光到城隍廟去一趟,看看我可以給孩子們買些什麼。我想這時總有燈籠可買,我要讓我最小的孩子看看走馬燈是什麼樣的。

其實我不該到城隍廟去的。在這個時候一去,你知道,當然會有什麼結果。在歸途中帶了一大堆東西,走馬燈,兔子燈,幾包中國的玩具,還有幾枝梅花。回到家裡,同鄉送來了一盆家鄉著名的水仙花,我記得兒時新年,水仙盛開,發著幽香。兒時情景不自禁地出現在我眼前。我一聞到水仙的芬芳,就聯想到春聯、年夜飯、鞭炮、紅蠟燭、福建桔子、清晨拜年,還有我那件一年只能穿一次的黑緞袍。

中飯時,由水仙的芳香,想到吾鄉的“蘿蔔米果”(蘿蔔做的年糕)。

“今年沒人送‘蘿蔔米果’來。”我慨嘆的說。

“因為廈門沒人來,不然他們一定會帶來。”我太太說。

“武昌路廣東店不是有嗎?我記得曾經買過,我想我仍然能找到那家店。”

“不見得吧?”太太挑釁的說。

“當然我能夠。”我回駁她。

下午三時,我已手裡提一簍兩磅半的年糕從北四川路乘公共汽車回來。

五時炒年糕吃,滿房是水仙的芳香,我很激烈地感到我像一個罪人。“我不準備過新年”我下了決心說,“晚上我要出去看電影。”

“你怎麼能?”我太太說。“我們已經請了X君今晚來家裡吃飯。”那真糟透了。

五時半,最小的女兒穿了一身新做的紅衣服。

“誰給她穿的新衣服?”我責問,心旌顯得有點動搖,但還能堅持。

“黃媽穿的。”那是回答。

六時發現蠟燭臺上點起一對大紅蠟燭,燭光閃閃,似在嘲笑我的科學理智。那時我的科學理智已很模糊,微弱,虛空了。

“誰點的蠟燭。”我又挑戰。

“周媽點的。”

“是誰買的?”我質問。

“還不是早上你自己買的嗎?”

“真有這回事嗎?”那不是我的科學意識,一定是另外一個意識。

我想有點可笑,但記起我早晨做的事,那也就不覺得什麼了。一時鞭炮聲音四起,一陣陣的乒乓聲,像向我的意識深處進攻。

我不能不抵抗,掏出一塊洋錢給我的僕人說:

“阿秦,你拿一塊錢去買幾門天地炮,幾串鞭炮。越大越響越好。”

在一片乒乓聲中,我坐下來吃年夜飯,我不自覺的感覺到很愉快。


林語堂(1895-1976),現代著名散文家、翻譯家,早年留學歐美,後執教清華、北大等高校,曾兩度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中國十大散文名家筆下的過年景象


琦君:春酒

農村的新年,是非常長的。過了元宵燈節,年景尚未完全落幕。還有個家家邀飲春酒的節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覺裡,其氣氛之熱鬧,有時還超過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時,注重迎神拜佛,小孩子們玩兒不許在大廳上、廚房裡,生怕撞來撞去,碰碎碗盞。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時,腳都不許擱住灶孔邊,吃東西不許隨便抓.因為許多都是要先供佛與祖先的。說活尤其要小心,要多討吉利,因此覺得很受拘束。過了元宵,大人們覺得我們都乖乖的,沒闖什麼禍,佛堂與神位前的供品換下來的堆得滿滿一大缸,都分給我們撒開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戶戶輪流的邀喝春酒,我是母親的代表,總是一馬當先,不請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手裡還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說實在的,我家吃的東西多,連北平寄來的金絲蜜棗、巧克力糖都吃過,對於花生、桂圓、松糖等等,已經不稀罕了。那麼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呢?乃是母親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寶酒,到了喝春酒時,就開出來請大家嚐嚐。“補氣、健脾、明目的喲!”母親總是得意地說。她又轉向我說:“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縫,小孩子喝多了會流鼻血,太補了。”其實我沒等她說完,早已偷偷把於指頭伸在杯子裡好幾回,已經不知舔了多少個指甲縫的八寶酒了。

八寶酒,順名思義,是八樣東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棗(不知是南棗還是北棗)、荔枝、桂圓、杏仁、陳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兩粒橄欖。要泡一個月,打開來,酒香加藥香,恨不得一口氣喝它三大杯。母親給我在小酒杯底裡只倒一點點,我端著、聞著,走來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門檻時跌了一跤,杯子捏存手裡,酒卻傘灑在衣襟上了。抱著小花貓時,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覺。原來我的小花貓也是個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來,母親總要聞聞我的嘴巴,問我喝了幾杯酒。我總是說:“只喝一杯,因為裡面沒有八寶,不甜呀。”母親聽了很高興。她自己請鄰居來吃春酒,一定給他們每人斟一杯八寶酒。我呢,就在每個人懷裡靠一下,用筷子點一下酒,舔一舔,才過癮。

春酒以外,我家還有一項特別節目,就是喝會酒。凡是村子裡有人急需錢用,要起個會,湊齊十二個人,正月裡,會首總要請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謝,地點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廳。酒席是從城裡叫來的,和鄉下所謂的八盤五、八盤八(就是八個冷盤,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熱菜)不同,城裡酒席稱之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盤、四熱炒、四大碗煨燉大菜),是最最講究的酒席了。所以鄉下人如果對人表示感謝,口頭話就是“我請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裡,喝完左鄰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著大花廳裡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親是從不上會的,但總是很樂意把花廳給大家請客,可以添點新春喜氣。花匠阿標叔也巴結地把煤氣燈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點燃了,掛在花廳正中,讓大家吃酒時划拳吆喝,格外的興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會首旁邊,得吃得喝。這時,母親就會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寶酒給大家嚐嚐助興。

席散時,會首給每個人分一條印花手帕。母親和我也各有一條,我就等於得了兩條,開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寶酒,都問母親裡面泡的是什麼寶貝。母親得意地說了一遍又一遍,高興得兩頰紅紅的,跟喝過酒似的。其實母親足滴酒不沾唇的。

不僅是酒,母親終年勤勤快快的,做這做那,做出新鮮別緻的東西,總是分給別人吃,自己卻很少吃。人家問她每種材料要放多少,她總是笑眯眯地說:“大約摸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沒有一定分量的。”但她還是一樣一樣仔細地告訴別人。可見她做什麼事,都有個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說:“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製,泡了八寶酒,用以供祖後,倒一杯給兒子,告訴他是“分歲酒”,喝下去又長大一歲了。他挑剔地說:“你用的是美國貨葡萄酒,不是你小時候家鄉自己釀的酒呀。”

一句話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鄉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兒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真,現代散文家,工於琴棋書畫,浙江溫州人,師從夏承燾,著有散文、小說、兒童文學等四十餘種。


中國十大散文名家筆下的過年景象


冰心:童年的春節

我童年生活中,不光是海邊山上孤單寂寞的獨往獨來,也有熱鬧得鑼鼓喧天的時候,那便是從前的“新年”,現在叫做“春節”的。

那時我家住在煙臺海軍學校後面的東南山窩裡,附近只有幾個村落,進煙臺市還要越過一座東山,算是最冷僻的一角了,但是“過年”還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

過年的前幾天,最忙的是母親了。她忙著打點我們過年穿的新衣鞋帽,還有一家大小半個月吃的肉,因為那裡的習慣,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不宰豬賣肉的。我看見母親系起圍裙、挽上袖子,往大罈子裡裝上大塊大塊的噴香的裹滿“紅糟”的糟肉,還有用醬油、白糖和各種香料煮的滷肉,還蒸上好幾籠屜的紅糖年糕當母親做這些事的時候,旁邊站著的不只有我們幾個饞孩子,還有在旁邊幫忙的廚師傅和餘媽。

父親呢,就為放學的孩子們準備新年的娛樂。在海軍學校上學的不但有我的堂哥哥,還有表哥哥。真是“一表三千里”,什麼姑表哥,舅表哥,姨表哥,至少有七八個。父親從煙臺市上買回一套吹打樂器,鑼、鼓、簫、笛、二胡、月琴彈奏起來,真是熱鬧得很。只是我擠不進他們的樂隊裡去!我只能白天放些父親給我們買回來的鞭炮,晚上放些煙火。大的是一筒一筒的放在地上放,火樹銀花,璀璨得很!我最喜歡的還是一種最小、最簡單的“滴滴金”。那是一條小紙捻,卷著一點火藥,可以拿在手裡點起來嗤嗤地響,爆出點點火星。

記得我們初一早起,換上新衣新鞋,先拜祖宗——我們家不供神佛——供桌上只有祖宗牌位、香、燭和祭品,這一桌酒菜就是我們新年的午餐——然後給父母親和長輩拜年,我拿到的紅紙包裡的壓歲錢,大多是一圓鋥亮的墨西哥“站人”銀元,我都請母親替我收起。

最有趣的還是從各個農村來耍“花會”的了,演員們都是各個村落裡冬閒的農民,節目大多是“跑旱船”,和“王大娘鋦大缸”之類,演女角的都是村裡的年輕人,搽著很厚的脂粉。鼓樂前導,後面就簇擁著許多小孩子。到我家門首,自然就圍上一大群人,於是他們就穿走演唱了起來,有樂器伴奏,歌曲大都滑稽可笑,引得大家笑聲不斷。耍完了,我們就拿煙、酒、點心慰勞他們。這個村的花會剛走,那個村的又來了,最先來到的自然是離我們最近的金鉤寨的花會!

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的福建福州,那裡過年又熱鬧多了。我們大家庭裡是四房同居分吃,祖父是和我們這一房在一起吃飯的。從臘月廿三日起,大家就忙著掃房,擦洗門窗和銅錫器具,準備糟和醃的雞、鴨、魚、肉。祖父只忙著寫春聯,貼在擦得鋥亮的大門或旁門上。他自己在元旦這天早上,還用紅紙寫一條:“元旦開業,新春大吉”以下還有什麼吉利話,我就不認得也不記得了。

新年裡,我們各人從自己的“姥姥家”得到許多好東西。

首先是灶糖、灶餅,那是一盒一盒的糖和點心。據說是祭灶王爺用的,糖和點心都很甜也很粘,為的是把灶王的嘴糊上,使得他上天不能彙報這家人的壞話!最好的東西,還是燈籠,福州方言,“燈”和“丁”同音,因此送燈的數目,總比孩子的數目多一些,是添丁的意思。那時我的弟弟們還小,不會和我搶,多的那一盞總是給我。這些燈:有紙的,有紗的,還有玻璃的。於是我屋牆上掛的是“走馬燈”,上面的人物是“三英戰呂布”,手裡提的是兩眼會活動的金魚燈,另一手就拉著一盞腳下有輪子的“白兔燈”。同時我家所在的南后街,本是個燈市,這一條街上大多是燈鋪。我家門口的“萬興桶石店”,平時除了賣各種紅漆金邊的伴嫁用的大小桶子之外,就兼賣各種的燈。那就不是孩子們舉著玩的燈籠了,而是上面畫著精細的花鳥人物的大玻璃燈、紗燈、料絲燈、牛角燈等等,元宵之夜,都點了起來,真是“花市燈如晝”,遊人如織,歡笑滿街!

元宵過後,一年一度的光采輝煌的日子,就完結了。當大人們讓我們把許多玩夠了的燈籠,放在一起燒了之後,說:

“從明天起,好好收收心上學去吧。”我們默默地聽著,看著天井裡那些燈籠的星星餘燼,戀戀不捨地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寂寞之感,上床睡覺的時候,這一夜的滋味真不好過!


冰心(1900-1999),中國現代散文家、詩歌翻譯家、“社會活動”家,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


孫犁:記春節(節選)

如果說我也有歡樂的時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歡樂的時候,則莫過於春節。

春節從貼對聯開始。我家地處偏僻農村,貼對聯的人家很少。父親在安國縣做生意,商家講究對聯,每逢年前寫對聯時,父親就請寫好字的同事,多寫幾副,捎回家中。

貼對聯的任務,是由叔父和我完成。叔父不識字,一切雜活:打漿糊、掃門板、刷貼,都由他做。我只是看看父親已經在背面註明的“上、下”兩個字,告訴叔父,他按照經驗,就知道分左右貼好,沒有發生過錯誤。我記得每年都有的一副是:荊樹有花兄弟樂,硯田無稅子孫耕。這是父親認為合乎我家情況的。

以後就是樹天燈。天燈,村裡也很少人家有。據說,我家樹天燈,是為父親許的願。是一棵大杉木,上面有一個三角架,插著柏樹枝,架上有一個小木輪,繫著長繩。豎起以後,用繩子把一個紙燈籠拉上去。天燈就豎在北屋臺階旁,村外很遠的地方,也可以望見。母親說:這樣行人就不迷路了。

再其次就是搭神棚……

最後是叔父和我放鞭炮。我放的有小鞭,燈炮,塾子鼓。

春節的歡樂,達到高潮。

這就是童年的春節歡樂。年歲越大,歡樂越少。二十五歲以後,是八年抗日戰爭的春節,槍炮聲代替了鞭炮聲。再以後是三年解放戰爭、土地改革的春節。以後又有“文化大革命”隔離的春節,放逐的春節,牛棚裡的春節等等。

前幾年,每逢春節,我還買一掛小鞭炮,叫孫兒或外孫兒,拿到院裡放放,我在屋裡聽聽。自遷入樓房,連這一點高興,也沒有了。每年春節,我不只感到飯菜、水果的味道,不似童年,連鞭炮的聲音也不像童年可愛了。

今年春節,三十晚上,我八點鐘就躺下了。十二點前後,鞭炮聲大作,醒了一陣。歡情已盡,生意全消,確實應該振作一下了。

孫犁(1913-2002),現代小說家、散文家,河北衡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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