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妻王鳳英賭球負下鉅債，大學教授羅宗志一次次走上法院的被告席。王鳳英的負債高達600多萬元，被債主們逼得走投無路，前往公安機關自首。但即便兩人在案發時已經離婚，羅宗志仍然成為被追債的對象。
因為前妻賭球欠債，羅宗志成為5起訴訟的被告。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她借高利貸去賭球，都是瞞著我的。”羅宗志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其妻與他離婚之前，向32名個人、4家銀行、6家小額貸款公司，共借款623萬元用於網絡賭球。被以“連帶責任”起訴的羅宗志，不得不辭去廣西民族大學一個學院的副院長職務，頻繁往返法院應對訴訟。
截至2018年5月下旬，起訴羅宗志的5起借貸糾紛案件中，有3起法院已於2016年一審判決他承擔連帶責任，1起原告未到庭法院裁定按撤訴處理，另1起一審尚未開庭。已有一審判決的3起案件，法院判決的主要依據，是十多年前最高法相關司法解釋的“24條”，該解釋條款多年來爭議不斷，直至2018年1月最高法予以修正。
踏上上訴之路的羅宗志發現，跟自己一樣在婚姻債務訴訟中“被負債”的人不在少數。隨著“24條”司法解釋的修正和完善，這些“受害人”能卸下沉重的債務包袱嗎？
教授妻子染上網絡賭球，一年投注473萬元
今年41歲的羅宗志一頭短髮，神情略帶凝重。他穿一條泛白的牛仔褲，揹著沉重的雙肩包與澎湃新聞記者見面。放下包後，他從裡面取出一大疊案件材料——在5起借貸案件中，他都是被告之一。
羅宗志是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的教授、博士生導師。作為國家民委民族問題研究的優秀中青年專家，他在學術領域頗有建樹。不過，近年來持續不斷的官司令他身心俱疲。前妻王鳳英（化名）賭球欠債“跑路”後，他成為債主們緊盯的目標。
羅宗志與王鳳英是2005年在網上認識的。“結婚前還是瞭解不深。”羅宗志說，婚後夫妻感情出現問題，經常爭吵。2015年12月，兩人協議離婚。
“我那時候真不知道，她瞞著我借了幾百萬。”羅宗志說。
從2016年2月起，羅宗志捲入一波又一波的債務糾葛。王鳳英的債主們到學校找他，在他家門口貼催款通知，向學校領導“投訴”，甚至對羅宗志進行恐嚇威脅。羅宗志不敢住在學校，帶著孩子到校外租房住。
王鳳英到底欠了多少錢？羅宗志在家中一個櫃子裡發現她記著部分借款的本子。後來在訴訟階段，羅宗志結合律師提供的王鳳英借款記賬本，進行了“不完全”統計。
“統計完了，嚇我一大跳。”羅宗志嘆道。統計結果顯示，2013年以來，王鳳英向32名個人、4家銀行、6家小額貸款公司，共借款623.139萬元。
王鳳英借的六百多萬元，花到哪裡去了？羅宗志後來在王鳳英的床底下翻出一本筆記本，裡面記載的8頁內容，均跟賭球有關。
羅宗志從家裡找到前妻賭球和借款的筆記本。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2016年3月9日，被債主們逼得走投無路的王鳳英到公安機關自首。南寧市公安局上堯派出所的詢問筆錄顯示，王鳳英交待，2013年以來，她利用擔任銀行理財經理的職務，以支付高額利息的名義騙取客戶貸款來賭球。她稱自己2006年跟同事學會了賭球，此後不斷向同事、親友和客戶借錢，後來連利息都無法支付。
王鳳英的債務被認定為民間借貸。進入訴訟程序後，她曾委託律師出庭，並向法院提供了參與網絡賭球的一張光碟和一份文字說明材料。她在相關情況說明中提供了賭球網址、賬號和密碼。王鳳英交待，只有兩個同事知道她賭球，家人和親友都不知情。
羅宗志通過律師獲得了王鳳英賭球的51頁投注清單。經統計，自2014年10月至2016年1月，王鳳英在網絡賭球時先後投注437次，投注資金累計達473.67298萬元。
“她不打麻將，也不打牌，我不知道她是一個賭博的人。”羅宗志說，結婚幾年後他便與王鳳英分房睡，且王鳳英經常早出晚歸，“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用手機賭球。”
“被負債”623萬，大學教授受困“連帶責任”
羅宗志沒有想到，王鳳英竟然向他的學生借錢。
離婚一個月後，羅宗志收到了一條匿名短信，對方向他反映，數月來王鳳英向他的多名學生“瘋狂借錢”，有的學生甚至刷信用卡借錢給她，可她卻不按時還款，“其他學生四處相傳，影響您的聲譽。”
羅宗志趕緊給王鳳英打電話。“她承認向我的學生借了錢，拿去賭球了。”羅宗志說，他以前經常叫上自己帶的研究生來家裡吃飯，所以王鳳英認識一些。
李軍（化名）是曾借錢給王鳳英的羅宗志學生之一。他告訴澎湃新聞，2015年12月，王鳳英給他打電話，說要還信用卡，跟他借了5000元。“她說第二天就還給我，讓我別告訴羅老師。”李軍說，借出去的那5000元至今沒收回，“她是師母，考慮到不影響她和老師的關係，那時就沒告訴羅老師。”
“她大概向我六個學生借過錢，一共7萬多元。”羅宗志氣憤地說，“她連我學生都騙，搞得我在學校身敗名裂。”
在32名借款人名單中，包括羅宗志的3名同事和2名同事家屬。
“借錢給她時，他們都沒跟我說。就是為了高利息，怕我反對。”羅宗志說。
王鳳英（化名）的賭球筆記。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羅宗志的同事孫某也是王鳳英的債主。她向法院起訴稱，2014年1月至2015年10月，她多次借款給王鳳英，被拖欠本金及利息80.8萬元。目前此案一審尚未開庭。5月20日，澎湃新聞記者給孫某打電話、發短信，未得到回應。
羅宗志第一次接到法院的開庭傳票，是2016年5月。當月24日，原告王某、康某起訴王鳳英和羅宗志的兩起債務案件，先後在南寧市西鄉塘區法院開庭審理。一月後法院作出了一審判決。
法院認為，借款發生在兩被告的夫妻關係存續期間，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之規定，上述債務應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故被告羅宗志對被告王鳳英的上述債務負連帶償還責任。
2016年7月，南寧市西鄉塘區法院對另一債權人黃某的起訴作出判決，羅宗志同樣被判決對前妻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上述三起案件，羅宗志均提起上訴。他提供了不少證據以向法庭證明：第一，前妻王鳳英借款隱瞞了他，他並不知情；第二，王鳳英的數百萬借款並未用於家庭生活開支，而是用於網絡賭球和支付高額利息。
目前，三起上訴案件中的兩起已在南寧市中院開庭審理，尚未宣判。
包括另外兩起一審案件在內，羅宗志所涉5起案件中，債務總額達150多萬元。“其實裡面很多是高利貸。”羅宗志分析，其他未起訴的很多債主尚在觀望，如果前妻所借款項他均要承擔連帶責任的話，那他將負債623萬元，“我和孩子都沒法生活了。”
作為這些案件的第一被告，羅宗志前妻王鳳英曾委託律師參加過兩次法庭審理，後來便失去聯繫。她在提交法院的情況說明中稱，她多次遭債主毆打、關禁閉，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不敢公開露面。
“我找她家人，也聯繫不上她。”羅宗志說。澎湃新聞記者撥打王鳳英手機，其號碼已是空號。
“24條”經審查後修正，有人受益有人仍在期待
此次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羅宗志不時接到討債公司的電話，有的在電話裡罵他。“我對陌生電話都有恐懼症了。”他說，有時上課期間接到討債電話，“連講課都沒心思”。
為了應對討債者和接踵而至的一樁樁官司，羅宗志在2016年辭去了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的副院長一職。
他開始鑽研法律，經常徹夜失眠，幾年下來兩鬢已生白髮。因為打官司，他的幾個科研課題也往後拖延。不過羅宗志最擔心的，是這些債務糾葛對他4歲兒子的影響，“這兩年換了四家幼兒園。”
2018年春節，羅宗志沒有在家過。身心疲憊的他來到江浙一帶，與一些“難友”抱團取暖——此前，通過微信群，羅宗志認識了一些與他有類似經歷的人。因為“24條”的存在，這些人都飽受債務困擾。
“24條”是指《最高人民法院關於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該司法解釋2003年12月頒佈，2004年4月實施。“24條”的主要內容為：婚姻關係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欠的債務，債權人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
王鳳英（化名）從事網絡賭球的一張投注清單。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從2017年4月起，羅宗志帶著200多名“受害人”簽名的報告，向最高法、國家信訪局建議修改“24條”。事實上，近年來全國不少法學專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也上書建議修正“24條”。這條備受爭議的司法解釋，被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列為備案審查的“十大案件”之一。
2017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關於“24條”的補充規定：夫妻一方在從事賭博、吸毒等違法犯罪活動中所負債務，第三人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被視為最高法對輿論的積極回應。
2018年1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再發布《關於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該解釋第三條規定：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於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於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於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
最高法民一庭負責人表示，《解釋》施行前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結果明顯不公的案件，人民法院將依法予以糾正。
1月18日那天，羅宗志在手機上看到了這條新聞，還沒讀完“新解釋”全文，他就接到朋友打來的“祝賀”電話。“新解釋轉換了舉證的責任，我就不會那麼被動了。”羅宗志感到欣喜。
“新解釋迴歸了法治的正軌。”廣東省律協婚姻家庭法律專業委員會主任遊植龍多年來呼籲修正“24條”，他5月21日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介紹，新解釋實施四個多月來，改判的案例還不多，“還有不少人仍受‘24條’思維的影響。”他建議，正在編纂的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應將夫妻共同債務制度予以規範和明確。
與羅宗志一樣在廣西任教的副教授王麗（化名），成為“新解釋”的受益者。三年前，她丈夫瞞著她炒期貨而欠下鉅債，離婚後王麗成為5起訴訟的被告，債務總額490萬元。今年2月和3月，二審法院對已審的3起案件予以改判，王麗不用承擔連帶責任。
王麗的二審判決結果令羅宗志受到鼓舞。此前一直“謹慎樂觀”的他，對接下來幾起案件的審理有了“不一樣的期待”。
在前段時間審理的一起案件中，起訴羅宗志的原告鄧某未到庭，被一審法院裁定按撤訴處理。5月21日，這位曾借給羅的前妻10萬元的債權人向澎湃新聞表示，他現在理解了羅宗志的苦處，“他也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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