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4 中篇小說《大喬小喬》

□ 張悅然

1.

上瑜伽課前,許妍接到喬琳的電話。聽說她到北京來了,許妍有些驚訝,就約她晚上碰面。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喬琳用哀求的聲音說,你現在在哪裡,我能過去找你嗎?

她們兩年沒見面了。上次是姥姥去世的時候,許妍回了一趟泰安,帶走了一些小時候的東西。走的時候喬琳問,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來了?許妍說,你可以到北京來看我。喬琳問,我難過的時候能給你打電話嗎?當然,許妍說。喬琳總是在晚上打來電話,有時候哭很久。但她最近五個月沒有打過電話。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她們坐進車裡。照明燈的光打在喬琳的側臉上,顴骨和嘴角有兩塊淤青。許妍問她想吃什麼。她轉過頭來,衝著許妍露出微笑,辣一點的就行,我嘴裡沒味兒。她坐直身體,把安全帶從肚子上拉起來,說能不繫嗎,勒得難受。繫著吧,許妍說,我剛會開,車還是借的。喬琳向前探了探身子,說開快一點吧,帶我兜兜風。

那段路很堵。車子好容易才挪了幾百米,停在一個路口。許妍轉過頭去問,爸媽什麼時候走?喬琳說,明天一早。許妍問,你跟他們怎麼說的?喬琳說,我說去找高中同學,他們才顧不上呢。許妍說,要是他們問起我,就說我出差了。喬琳點點頭,知道,我知道。

車子開入商場的地下車庫。許妍踩下手剎,告訴喬琳到了。喬琳靠在椅背上,說我都不想動彈了,這個座位還能加熱,真舒服啊。她閉著眼睛,好像要睡著了。許妍搖了搖她。她抓起許妍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低聲說,孩子,這是你的姨媽喬妍,來,認識一下。

在黑暗中,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許妍好像真的感覺到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像朵浪花,輕輕地撞在她的手心上。她把手抽了回來,對喬琳說,走吧。

許妍捂著肚子蹲在地上。明晃晃的太陽,那些人的腿在擺動,一個個翻越了橫杆。跳啊,快跳啊,有人衝著她喊。她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橫杆在眼前,越來越近,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她覺得自己是在車裡,喬琳的聲音掠過頭頂,師傅,開快點。她感到安心,閉上了眼睛。

許妍已經忘記自己曾經姓喬了。其實這個姓一直用了十五年。

辦身份證的時候,她改成了姥姥的姓。姥姥說,也許我明年就死了,你還得回去找你爸媽,要是那樣,你再改成姓喬吧。從她記事開始,姥姥就總說自己要死了,可她又活了很多年,直到許妍在北京上完大學。

許妍一出生,所有人聽到她的啼哭聲,都嚇壞了。應該是靜悄悄的才對,也不用洗,裝進小罈子,埋在郊外的山上。地方她爸爸已經選好了,和祖墳隔著一段距離,因為死嬰有怨氣,會影響風水。

懷孕七個月,他們給她媽媽做了引產。據說是注射一種有毒的藥水,穿過羊水打進胎兒的腦袋。可是醫生也許打偏了,或者打少了,她生下來是活的,而且哭得特別響。整個醫院的孩子加起來,也沒有她一個人聲大。姥姥說,自己是循著哭聲找到她的。手術室沒有人,她被擱在操作檯上。也許他們對毒藥水還抱有幻想,覺得晚一點會起作用,就省得往囟門上再打一針。

姥姥給了護士一些錢,用一張毯子把她裹走了。那是個晴朗的初夏夜晚,天上都是星星。姥姥一路小跑,衝進另一家醫院,看著醫生把她放進了暖箱。別哭了,你睡一會兒,我也睡一會兒,行嗎,姥姥說。她在監護室門外的椅子上,度過了許妍出生後的第一個夜晚。

許妍點了鴛鴦鍋,把辣的一面轉到喬琳面前。喬琳只吃了一點蘑菇,她的下巴腫得更厲害了,嘴角的淤青變紫了。

怎麼就打起來了呢,許妍問。喬琳說,爸在計生辦的辦公樓裡大吼大叫,保安趕他走,就扭在一塊了,不知道誰推了我一把,撞到了門上。許妍嘆了口氣,你們跑到北京來到底有什麼用呢?喬琳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許妍問,那他們呢,你為什麼就不勸一下?喬琳說,來北京一趟,他倆情緒能好點,在家裡成天打,爸上回差點把房子點了。而且有個汪律師,對咱們的案子感興趣,還說幫著聯繫“法律聚焦”欄目組,看看能不能做個採訪。許妍說,採訪做得還少嗎,有什麼用?喬琳說,那個節目影響大,好幾個像咱們家這樣的案子,後來都解決了。許妍問,你也接受採訪嗎,挺著個大肚子,不覺得丟人嗎?喬琳垂著眼睛,抓起浸在血水裡的羊肉撲通撲通扔進鍋裡。

過了一會兒,喬琳小聲問,你在電視臺,能找到什麼熟人幫著說句話嗎?許妍說,我連我們頻道的人都認不全,臺裡最近在裁員,沒準明天我就失業了,她看著喬琳,是爸媽讓你來的吧?喬琳搖了搖頭,我真的只想來看看你。

許妍沒說話。越過喬琳的肩膀,她又看到的了過去很多年追趕著她的那個噩夢。上訪,討說法。爸爸那雙昆蟲標本般風乾的眼睛,還有媽媽磨得越來越尖的嗓子。當然,許妍沒資格嫌棄他們,因為她才是他們的噩夢。

她爸爸喬建斌本來是個中學老師,因為超生被單位開除了。他覺得很冤,老婆王亞珍是上環後意外懷孕,有風溼性心臟病,好幾家醫院都不敢動手術,推來推去推到七個月,才被中心醫院接收。他們去找計生委,希望能恢復喬建斌的工作。計生委說,只要孩子活下來,超生的事實就成立。孩子是活了,可那不是他們讓她活的啊。夫妻倆開始上訪,找了各種人,送了不少禮,到頭來連點撫卹金也沒要到。

喬建斌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喝了酒就砸東西,還傷到自己,必須得有人看著才行。雖然他嚷著回去上班,可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是個廢人了。王亞珍的父母都是老中醫,自己也懂一點醫術,就找了個鋪面開了間診所。那是個低矮的二層樓,她在樓下看病,全家人住在樓上,這樣她能隨時看著喬建斌。喬琳是在那幢房子里長大的。許妍則一直跟著姥姥住。在她心裡,喬琳和爸媽是一個完整的家庭,而她是多餘的。喬建斌看見她,眼睛裡就會有種悲涼的東西。她是他用工作換來的,不僅僅是工作,她毀了他的一切。王亞珍的臉色也不好看,總是有很多怨氣,她除了養家,還要忍受奶奶的刁難。奶奶覺得要不是她有心臟病,沒法順利流產,也不會變成這樣。每次她來,都會跟王亞珍吵起來。她走了以後,王亞珍又和喬建斌吵。這個家所有人都在互相怨恨。沒有人怨喬琳。她是合情合理的存在,而且總在化解其他人之間的恩怨。那些年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勸架和安撫。她在爸媽面前誇許妍聰明懂事,又在許妍這裡說爸媽多麼惦記她。她一直希望許妍能搬回來住。可是上初中那年,許妍和喬建斌大吵了一架,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家門。

許妍騎著她那輛鳳凰牌自行車經過診所門前的石板路。喬琳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朝她招手。快點蹬,要遲到了,喬琳笑著說。許妍讀初中,她讀高中,高中離家比較近,所以她總是等看到了許妍才出發。有時候,她會在門口等她,塞給她一個洗乾淨的蘋果。

許妍的手機響了。是沈皓明,他正和幾個朋友吃飯,讓她一會兒趕過去。許妍掛了電話。面前的火鍋沸騰了,羊肉在紅湯裡翻滾,油星濺在喬琳的手背上。但她毫無知覺,專心地擺弄著碟子裡的蘑菇,把它們從一邊運到另一邊,一片一片挨著擺好。她耐心地調整著位置,讓它們不要壓到彼此。然後她放下筷子,又露出那種空空的微笑,說剛才是你男朋友嗎?許妍嗯了一聲。喬琳說,你還沒跟我說過呢。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從小就這樣。他是幹什麼的?許妍說,公司上班的白領。喬琳又問,對你好嗎?許妍說,還行吧,你到底還吃嗎?喬琳說,有個人讓你惦記著,那種感覺很好吧?

餐廳外面是個熱鬧的商場。賣冰淇淋的櫃檯前圍著幾個高中女生。許妍問,想吃嗎?喬琳摸了摸肚子,好像在詢問意見。她趴在冰櫃前,逐個看著那些冰淇淋桶。覆盆子是種水果嗎,她問,你說我要覆盆子的好,還是堅果的好呢?那就都要,許妍說。我不要紙杯,我想要蛋筒,喬琳笑著告訴櫃檯裡的女孩。

那是九月的一個早晨,許妍升入高中的第一天。喬琳撐著傘,站在校門口。見到她就笑著走上來,你怎麼不把雨衣的帽子戴上,頭髮都溼了。她伸出手,撩了一下許妍前額的頭髮說,真好,咱們在一個學校了,以後每天都能見到。放學以後別走,我帶你去吃冰淇淋,香芋味的。

路過童裝店,喬琳的腳步慢下來。許妍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亮晶晶的櫥窗裡,懸掛著一件白色連衣裙。發光的塔夫綢,胸前有很多刺繡的藍粉色小花,鑲嵌著珍珠,裙襬捏著細小的荷葉邊。喬琳把臉貼在玻璃上,說小姑娘的衣服真好看啊。許妍問,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吧,喬琳說,如果是男孩,說不定林濤家裡能改變主意。許妍問,他後來又跟你聯繫過嗎?喬琳搖了搖頭。

汽車駛出地下車庫。商業街燈火通明,櫥窗裡掛著紅色聖誕襪和花花綠綠的禮物盒。街邊的樹上纏了很多冰藍色的串燈。廣告燈箱裡的男明星在微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齒。喬琳指著他問,你覺得他長得像於一鳴嗎?許妍問,你這次來聯繫他了嗎?喬琳說,我沒有他的手機號碼了。許妍沉默了一會兒,說快到了,我給你訂了個酒店,離我家不遠。喬琳點點頭,雙手抓著肚子上的安全帶。

於一鳴走過來,坐在了她和喬琳的對面。他T恤外面的襯衫敞著,兜進來很多雨的氣味。空氣溼漉漉的,外面的天快黑了。於一鳴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衝她們笑了。他的下巴上有個好看的小窩。

到了酒店門口,喬琳忽然不肯下車。她小心翼翼地蜷縮起身體,好像生怕會把車裡的東西弄髒。許妍問,到底怎麼了?喬琳用很小的聲音說,別讓我一個人睡旅館好嗎,我想跟你一起睡……她抬起發紅的眼睛,說求你了,好嗎?

車子開回到大路上。喬琳仍舊蜷縮著身體,不時轉過頭來看看許妍。她小聲問,旅館的房間還能退嗎,他們會罰錢嗎?許妍說,我只是覺得住旅館挺舒服的,早上還有早餐。喬琳說,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

車窗起霧了,喬琳用手抹了幾下,望著外面的霓虹燈,用很小的聲音念出廣告牌上的字。直到車子開上高架橋,周圍黑了下去。她靠在座椅上,拍了拍肚子,說小傢伙,以後你到北京來找姨媽好不好?許妍沒有說話,她望著前方,擋風玻璃上也起霧了,被近光燈照亮的一小段路,蒼白而昏暗。

喬琳盯著於一鳴,說你的髮型真難看。於一鳴說,我知道你剪得好,可我回去兩個月不能不剪頭啊。喬琳攬了一下許妍說,來,認識一下,這是我妹妹,親妹妹。於一鳴對喬琳說,走吧,該回去上晚自習了。喬琳說,你先去,我跟我妹妹坐一會兒,好久沒見她了。於一鳴說,咱倆也好久沒見了,說好去濟南找我也沒有去。喬琳笑了,明年暑假吧,我跟我妹妹一起去。於一鳴走了。許妍說,別跟人說我是你妹妹行嗎,非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家裡超生的事嗎?喬琳垂下眼睛,說知道了。許妍問,你們在談戀愛?喬琳說沒有。許妍說,別騙我了。喬琳說,真的,他來泰安借讀,高考完了就走了。許妍說,你也可以走啊。

喬琳笑了一下,沒說話。

2.

許妍找到一個空車位,停下了車。剛下來,一輛車橫在她們面前,車上走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他說,又是你,你又停在我的車位上了。許妍認出他就住在自己對門,好像姓湯。有一次他的快遞送到了她家,裡面是一盒迷你樂高玩具。她晚上送過去,他開門的時候眼睛很紅。她瞄了一眼電視,正在放《甜蜜蜜》。張曼玉坐在黎明的後車座上。

許妍說,我不知道這個車位是你的,上面沒掛牌子。她要把車開走,男人擺了擺手,說算了,還是我開走吧。他鑽進車裡發動引擎。

喬琳笑著說,他一定看我是孕婦吧。現在我到哪裡都不用排隊,一上公交車就有人讓座,等孩子生下來,我都不習慣了。

許妍打開公寓的門。她的確沒打算把喬琳帶回家。房子很大,裝修也非常奢侈,就算對北京缺乏瞭解,恐怕也猜得出這裡的租金一般人很難負擔。但是喬琳沒有露出驚訝,也沒有發表評論。她站在客廳中間,低著頭眯起眼睛,好像在適應頭頂那盞水晶吊燈發出的亮光。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來,問許妍,你主持的節目幾點播?許妍說,播完了,沒什麼可看的。喬琳問,有人在街上認出你,讓你給他們簽名嗎?許妍說,一個做菜的節目,誰記得主持人長什麼樣啊。她找了一件新浴袍,領喬琳來到浴室。喬琳指著巨大的圓形浴缸問,我能試一下嗎?許妍說,孕婦不能泡澡。喬琳說,好吧,真想到水裡待一會兒啊。她伸起胳膊脫毛衣,露出半張臉笑著說,能把你的節目拷到光盤裡,讓我帶回去嗎?放心,不告訴爸媽,我自己偷偷看。

喬琳的毛衣裡是一件深藍色的秋衣,勒出凸起的肚子。圓得簡直不可思議。她變了形的身體,那條被生命撐開的曲線,蘊藏著某種神秘的美感。許妍感覺心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

電話響了。沈皓明讓她快點過去。聽說她要出門,喬琳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懼。許妍向她保證一會兒就回來,然後拿起外套出了門。

許妍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病房裡。牆是白的,桌子是白的,桌上的缸子也是白的。喬琳坐在床邊,用一種憂傷的目光看著她。許妍坐起來,問喬琳,告訴我吧,我到底怎麼了。喬琳垂下眼睛,說你子宮裡長了個瘤子,要動手術。子宮?許妍把手放在肚子上,這個器官在哪裡,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喬琳說,你才17歲,不該生這個病,醫生說是激素的問題,可能和出生時他們給你打的毒針有關。

……醫生站在床前,說手術很順利,但瘤子可能還會長,以後可以考慮割掉子宮,等生完孩子。但你懷孕比較困難。他沒說完全不可能,但是許妍知道他就是那個意思。

醫生走了,病房裡很安靜。許妍望著窗外的一棵長歪了的樹,岔出去的旁枝被鋸掉了。喬琳說,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可是我以後真的不想生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想想就覺得可怕。

許妍趕到餐廳的時候,沈皓明已經有點喝多了,正和兩個朋友討論該換什麼車。上個月,他開著花重金改裝的牧馬人去北戴河,半路上輪軸斷了,現在雖然修好了,可他表示再也無法信任它了。

他們有個自駕遊的車隊,每次都是一起出去,十幾輛車,浩浩蕩蕩。許妍跟他們去過一次內蒙,每天晚上大家都喝得爛醉,在草地上留下一堆五顏六色的垃圾。有一天晚上,許妍和沈皓明沒有喝醉,坐在山坡上說了一夜的話。他們兩個就是這麼認識的。許妍跟所有的人都不熟,是另外一個女孩帶她去的,那個女孩跟她也不熟,邀請她或許只是因為車上多一個空座位。到了第五天,許妍坐到了沈皓明的那輛車上,他們一直講話,後來開錯路掉了隊。兩個人用後備箱裡僅剩的煙燻火腿和幾根蠟燭,在草原上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回北京那天,許妍有些低落,沈皓明把她送回家,她看著車子開走,覺得他不會再聯繫她了。她知道他是那種有錢人家的孩子,周圍有很多漂亮女孩,只是因為旅途寂寞,才會和她在一起。也許是玩得太累了,第二天她發燒了。她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像一根就要燒斷的保險絲,快把床單點著了。她感到一種強烈而不切實際的渴望。幫幫我,在黑暗中她對著天花板說。每次她特別難受的時候,就會這麼說。

傍晚她收到了沈皓明的短信,問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她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起來,化了個妝出門了。那不是一個兩人晚餐,還有很多沈皓明的朋友。她燒得迷迷糊糊的,依然微笑著坐在沈皓明的旁邊。聚會持續到十二點。回去的路上,她的身體一直髮抖。沈皓明摸了摸她的額頭,怪她怎麼不早說,然後掉頭開向醫院。在急診室外面的走廊裡,他攥著她的手說,你讓我心疼。她笑著說,大家都挺高興的,這是個高興的晚上,不是嗎?

那個夏天,沈皓明時常帶她參加派對。那些派對在郊外的大房子裡舉行,總有穿著短裙的女孩帶著她的外籍男友。直到夏天快過完,她才確定自己成為了沈皓明的女朋友。那時她已經學會了自己卷頭髮,並且添置了好幾條短裙。到了九月末,她和幾個從前要好的朋友坐在路邊的燒烤攤,意識到自己以後也許不會再見他們了。來北京八年,一直在認識新朋友,進入新圈子,那種不斷上升、進化的感覺,給她帶來一些滿足。

你想去莫斯科嗎,沈皓明扭過頭來看著她,春天的時候咱們開車去莫斯科吧?好啊,許妍說。她想到曠野上的星星,以及那些因為喝醉而感覺自由一點的夜晚。

飯局散了,許妍開車把沈皓明送回他爸媽家。當初租房子的時候,他是準備跟她一起住的。後來覺得上班太遠,多數時候就還是住在他爸媽家。那邊有好幾個保姆伺候,飯菜又可心。他爸媽也不希望他搬出來,好像那樣就等於認可了他和許妍的關係。

你表姐安頓好了?沈皓明忽然問,明天我媽讓你來家裡吃飯,喊她一起吧。許妍說,不用,她自己有安排。沈皓明說,後天律師所沒事,我可以陪你帶她轉轉,買買東西。許妍說好。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一點。喬琳還沒睡,正靠在床上看電視。她好像在哭,抹了抹臉,對許妍笑了一下,說你看過這個節目嗎,把一個城裡的孩子和一個農村的孩子對調,讓他倆在對方的家裡住幾天。結果那個農村孩子把城裡的“爸媽”給她買早點的錢都攢下來,想給農村的奶奶買副新柺杖。許妍說,都是假的,節目組安排好的。喬琳說,怎麼會呢,那個農村孩子哭得多傷心啊。

許妍換上睡衣,在床邊坐下,說你怎麼會失眠呢,孕婦不是應該貪睡嗎?喬琳說,我每天睜著眼睛到天亮,看什麼都是重影的,好像那些東西的魂全跑出來了。許妍問,去醫院看過嗎?喬琳回答,說是精神壓力大,可他們不讓吃安定。許妍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後悔嗎,把孩子留下來?喬琳笑著說,怎麼會呢,我把衣服都買好了啦,白色的,男女都能用。

半年前喬琳打來電話,說自己懷孕了。男的叫林濤,比喬琳小兩歲。和她在同一家商場當售貨員。他父母一直告誡他,不能跟喬琳談戀愛,沾上她爸媽,一輩子都別想安生。得知喬琳懷孕,他嚇壞了,休假躲了起來。喬琳厚著臉皮找到他們家,林濤的母親給了一些錢,

讓她把孩子打掉。喬琳爸媽說,怎麼能打掉,就去林家鬧,還跑到商場去找喬琳的領導。喬琳把工作辭了,跟她爸媽說,你們要是再鬧,我就死在你們面前。

那段時間,喬琳常常給許妍打電話。她在那邊問,為什麼我的生活裡總是有那麼多的糾紛呢?

十月的一個早晨,兩個女生在學校門口攔住了她,說你就是喬琳的小跟班嗎,最好離那個狐狸精遠點,別沾得自己一身騷。許妍不算意外。她已經發現喬琳在學校裡非常有名,追她的男生很多,背後說閒話的也很多。

放學後她和喬琳碰面,沒有提起這件事。走到大門口,那兩個女生又來了。她們低著頭,哭喪著臉說,我們說錯話了,對不起,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喬琳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她們又去了冷飲店。於一鳴很快也來了。喬琳瞪著他,你的眼線挺多啊。於一鳴說,怎麼了?喬琳說,別裝傻,你讓王濱去嚇唬李菁菁了?於一鳴說,太囂張了,不給她們點顏色看看怎麼行。喬琳說,你要是真拿王濱當哥們,就別讓他幹這種事。他身上揹著兩個處分,再有一回就得開除。於一鳴說,我絕不允許她們這麼敗壞你。喬琳笑了笑,我才不在乎呢。

許妍對喬琳說,如果我是你,大概會把孩子打掉。喬琳顯得很驚恐,說怎麼可能,它是個生命啊。許妍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錯誤的生命,生下來只會受苦。喬琳說,別說了,我絕對不能那麼做。

許妍很清楚,喬琳不能那麼做是因為爸媽。他們最初是反對計劃生育,後來變成連墮胎也反對。特別是王亞珍,成為了這方面的鬥士。她經常守在醫院門口,攔截去做流產的女人,講各種怨靈的故事,還去嚇唬醫生和護士,讓他們放下手術刀到寺廟裡超度。有那麼幾個女人聽了她們的話,沒做流產,生下孩子以後拍的滿月照片,被王亞珍擴印得很大,拿在手裡到處宣傳。她還愛講自己的故事:我的小女兒,當時被他們逼著流掉,又打激素又打毒針,我有心臟病,差點死在手術檯上。可孩子不是照樣健健康康地活下來了嗎?你們現在什麼困難都沒有,有什麼理由不要孩子?她以後一定也會把喬琳當成單親媽媽的典範。至於喬琳該如何撫養那個孩子,她根本不去想。這幾年一直都是喬琳在養家,現在她還沒了工作。

她們的不幸,最終都會變成爸媽上訪的資本。就像許妍子宮裡生瘤,也被他們到處宣揚,無非是為了多要一筆賠償金。許妍心裡的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這時又燃燒起來。所以或許並不是完全為了喬琳,更多的是想反抗爸媽的意志,給他們沉重一擊,——她又給喬琳打了電話。喬琳有點受寵若驚,說你從沒給我打過電話。許妍說,你最好再考慮一下,留下這個孩子,一生可能都完了。喬琳說,可它是活的啊,在我身體裡動,真的很奇妙,那種感覺你不會懂的……許妍冷笑了一聲,是啊,那種感覺我不會懂的。以後你的事我也不會再管了。

喬琳沒有再打來電話。許妍偶爾想起來,會在心裡算算月份,想一想孩子還有多久出生。

喬琳坐在操場的看臺上,咬著一根棒冰,嘴上都是鮮豔的色素。許妍走過去,說你躲到這兒有用嗎?喬琳不說話。許妍問,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看男生為了你打架?既然你不想跟他們談戀愛,為什麼還要對他們好,讓他們圍著你團團轉呢?喬琳說,可能害怕孤獨吧,她抬起頭,咧開橘色的嘴唇笑了,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樣的女孩?

許妍在床上躺下,伸手關掉了檯燈。但黑暗不夠黑,窗簾的縫隙間夾著一道顫巍巍的光。她正猶豫是否要去消滅那簇光,喬琳的手穿過阻隔在中間的被子,找到了她的手。她說,你還記得嗎,從前姥姥生病我把你領回家,咱倆擠在我那張小床上。許妍說,那是很小的時候,上了初中我就沒再去過。

喬琳握緊了她的手,說我知道上回我說錯話了,一直想給你打電話,可是真怕你再勸我把孩子打掉……許妍說,承認吧,你現在後悔了。喬琳說,沒有,我想通了,不管我給這個孩子什麼,給多給少,它都是奔著它自己的命去的。你小時候受了不少苦,現在不是也過得挺好嗎?許妍問,你自己呢,你是奔著什麼命去的,幹嘛非要背那麼重的擔子呢?喬琳在黑暗中笑了一聲,我愛逞能,老覺得沒我不行,其實我有什麼用啊?她捏了捏許妍的手心,上訪的事我早都不抱希望了,就是跟林濤嘔一口氣。當時他說,你家裡要真是討到了說法,再也不鬧了,我就娶你。其實怎麼可能啊,人家肯定早交了新女朋友。

許妍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她感受著喬琳滯重的呼吸。如同一艘快要沉沒的船。一個顯而易見的卻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實是,她的姐姐過得很糟,而且也許再也不會好了。她能幫她做什麼嗎?

她能。沈皓明自己就是律師,而且熱心,愛幫朋友。他爸爸又有很多政府關係。

她不能。她根本無法開口。從一開始她就隱瞞了家裡的事,說爸爸走了,媽媽死了,她是跟著姥姥長大的。這不是撒謊,她對自己說,只是出於自保。誰能接受一對不停鬧事,總是被保安驅逐和扭走的父母呢?不過,既然她一直說喬琳是她的表姐——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幫一幫這個表姐呢?但是也有風險,她爸媽曾在採訪裡提到小女兒的名字,還說她現在在北京生活。一旦那些資料被翻出來,她的身份就掩飾不住了。

許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天快亮的時候醒了。她感覺到喬琳在耳邊呼吸,嘴巴里的熱氣湧到她的臉上。她睜開眼睛,喬琳在曦光中望著自己。她一時想不起來從前什麼時候,她也是這樣望著自己,用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好像明白了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她。但是她並沒有開口。

你看我也是重影的嗎?許妍問。

喬琳說,不,我看你看得很清楚。

於一鳴站在她的教室門口。他說喬琳三天沒來上課了。許妍說,我爸把腿摔斷了,她得照顧他。於一鳴說,你爸媽一有事,她就不能來上課。快考試了,這樣下去不行,你帶我去找她。

外面下著雪,馬路結冰了。他們推著自行車往前走。風很大,雪亂糟糟地降下來,天空像個馬蜂窩。於一鳴的頭髮又長長了,他的臉很白,下巴上有個好看的小窩。他神情凝重地說,幫我勸勸喬琳,讓她好好複習,跟我一塊兒考到北京。許妍說,她不想走。於一鳴說,她在這裡沒有出路。許妍問,北京什麼樣?於一鳴說,北京的馬路特別寬,到處都是商店,還有很多咖啡館。你好好學習,兩年以後也考過去。許妍問,我?於一鳴說,是啊,我們在北京等你。

許妍怔怔地看著他。他口中呼出的白氣在空中上升,然後散開了。

3.

第二天,許妍錄節目到下午五點,然後匆匆忙忙趕去買甜點。那家蛋糕店是從巴黎開過來的,最近上了不少時尚雜誌。她每次都為帶什麼禮物去沈皓明家而傷腦筋。

小巧的紙杯蛋糕陳列在玻璃櫃裡,上面鑲著翻糖做的高跟鞋和花環,像是一件件奢華的珠寶。價格當然也貴得離譜,她最終決定買四個。這時喬琳打來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來。許妍說,冰箱上不是有外賣單嗎,你先叫東西吃啊。喬琳說,我不餓,你家門怎麼鎖,我在屋子裡喘不上氣,想出去走走。許妍把門鎖的密碼告訴她。她重複了一遍,說要是我等會兒忘了,能再給你打電話嗎?

掛了電話,許妍掃視了一圈玻璃櫃,目光落在一個有跳舞小人的紙杯蛋糕上。小人單腳支地,抬起雙臂,好像正準備起跳,飛離地面。我要這個,她跟櫃檯裡的女孩說。

許妍聽到喬琳在身後喊自己。她追上來,把手裡的布袋遞給許妍,說裙子我幫你借好了,領子有點大,你別兩個別針就行了。許妍說,我真的不想主持了。喬琳說,你要是不主持,我就也不跳舞了。晚會咱倆都不參加了。許妍問,幹嘛要費那麼大力氣幫我爭取呢?喬琳笑了,大喬小喬,要一起出風頭才好。當時在學校,已經有很多人都知道她倆是姐妹,並且管她們叫大喬小喬。

保姆開了門,要幫許妍拿東西。許妍捧著蛋糕盒說,我自己拿到客廳吧。三個女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香檳。其中一個短髮女人笑盈盈地看著她,對另外兩個說,皓明就喜歡這種瘦瘦高高的女孩。旁邊披著披肩的女人說,現在的男孩都喜歡這種身材。

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跑出來,是沈皓明的弟弟沈皓辰。他手裡牽了一隻短腿臘腸狗。那隻狗穿著藍色羽絨坎肩,背後有個帽子,跑快一點帽子就扣過來,蓋住了它的臉。沈皓辰把狗拽到沙發邊,向大家介紹,它叫貝利,有點感冒了。挑高細眉的女人問,你上次那條狗呢?沈皓辰說,送走了,媽媽嫌它老翻垃圾桶。短髮女人說,你媽一開始可是愛它愛得不行啊。男孩聳聳肩,我媽媽是個很難捉摸的女人。三個女人笑起來。披著披肩的女人說,皓辰,過來,讓阿姨抱抱。男孩勉為其難地向前走了兩步,把頭轉向一邊,阿姨,我也感冒了。披著披肩的女人摸了摸他的後腦勺,都那麼大了,真是有苗不愁長啊。挑高眉毛的女人放下香檳杯說,後悔了吧,當時都勸你跟於嵐一起去,還可以做個雙胞胎。

誰在說我壞話呢,我可是聽到了,一個矮胖的女人走進來,穿著深藍色香雲紗裙子,腰部有一朵白色荷花,是沈皓明的媽媽於嵐。你兒子,短髮女人說,他說你是個很難捉摸的女人。於嵐笑起來,對男孩說,寶貝,你昨天不是還說我不用開口,你都知道我要說什麼嗎?男孩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挑高細眉的女人說,你兒子是個哲學家。

男孩抬起頭問於嵐,我能讓許妍姐姐陪我去玩嗎?於嵐說,好啊。她笑吟吟地朝許妍走過來,說我都沒看到你來了。許妍微笑著說,我買了甜點,飯後可以吃。太好了,於嵐說,那我就不讓大李再去買了。許妍在心裡飛快地算了一下,四塊蛋糕,自己不吃,剛好她們四個女人一人一塊。

她跟著沈皓辰來到後院。那裡有幾簇假山和一個涼亭,前面是一小片結冰的水塘。沈皓辰問,你說貝利能在上面滑冰嗎?許妍說,不行,它會掉下去。玩點別的吧,我陪你去插樂高。沈皓辰搖搖頭,我想陪著貝利,它太孤單了。許妍說,它感冒了,需要休息。沈皓辰說,都是我媽,非讓它睡在花房裡。許妍問,為什麼不讓它到屋子裡去?沈皓辰說,我媽說我們還不瞭解它的脾氣,要觀察一段時間,惠惠姐姐剛來的時候,她也不讓她跟我們一起吃飯,說她嘴巴臭,可能有胃病。

許妍通過這個男孩知道了他們家不少事。包括沈皓明剛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於嵐還給他介紹一個銀行行長的女兒。沒準他們見了面,

她沒問過沈皓明。以後恐怕還有律師的女兒,醫生的女兒,她顯然不是理想的兒媳,不過他們也沒公然反對。有一次沈皓辰說,我媽說哥哥帶什麼女孩回來都沒所謂,談談戀愛又不是當真的。許妍相信沈皓辰不至於蠢到不知道這些話不該講給她,他是故意的,好讓她心裡難受。他也會把他媽媽講保姆小惠的話告訴小惠,然後站在門外聽小惠在房間裡偷偷哭。這是一種什麼愛好,許妍不知道,用沈皓明的話來說,他弟弟是個內心陰暗的小孩。

他們相差十八歲,沈皓辰叼著奶嘴的時候,沈皓明已經繫著領結跟爸爸去參加慈善晚會了。他對弟弟沒太多感情,一開始甚至忘了跟許妍講。後來有一次隨口講到他,許妍驚訝地問,為什麼?什麼為什麼,沈皓明問。許妍說,為什麼能生兩個孩子。沈皓明說,哦,我爸媽都入了加拿大籍。其實不入也可以,罰點錢就是了。

沈皓明推門走出來,對許妍說,我到處找你呢。他衝著沈皓辰的屁股拍了兩下,別老纏著別人,你就不能自己玩會兒嗎?沈皓辰哀求道,我們等會兒出去吃冰淇淋吧。沈皓明沒理他,拉著許妍走了。

沈皓明的爸爸沈金松和幾個男客坐在偏廳的沙發上。沈皓明帶著許妍走過去,把她介紹給兩個沒見過的客人。他爸爸說,皓明,給你李叔叔拿支雪茄來。走出房間,沈皓明咕噥道,他怎麼還有臉來。你說誰,許妍問。沈浩明說,那個戴鴨舌帽的男的,做生意把周圍的朋友坑了一個遍,大家都不跟他來往了。沈皓明返回偏廳的時候,許妍拉住他,說笑一下。沈皓明皺著眉頭,幹什麼?許妍說,你的怒氣都寫在臉上,讓別的客人看到不好。沈皓明勉強露出一個微笑。許妍也給他一個微笑,進去吧,我去問問你媽媽那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許妍回到大客廳,發現又來了兩個女客人。蛋糕不夠分了,她有點不安地盯著桌子上的白盒子。開飯了,於嵐對她說,我們過去坐下吧。

這種家宴是沈家的傳統,每個星期都有一兩回。客人彼此相熟,不會感到拘束。許妍環視四周,低聲問沈皓明,高叔叔沒來?沈皓明說,他要開會,晚點來。披著披肩的女人問,皓辰呢?於嵐說,讓他跟保姆吃,那孩子絮絮叨叨的,大人都沒法好好說話了。

戴鴨舌帽的男人挨著女人們坐,一直保持沉默,每當那碟花生米轉到面前的時候,他都會夾起一顆。你的古董店還開著嗎,旁邊的女人問他。沒有,他回答,停頓了幾秒說,不過我正打算重新開起來。女人問,還在原來的地方嗎?啊,對,他說。一個男客人笑了笑,你確定嗎,那一帶蓋了新樓,租金漲了四五倍。所有的人都看向戴鴨舌帽的男人,屋子裡一時很靜。許妍覺得自己所分擔的那份尷尬比其他人更多。她理解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他一定很渴望成功,只是運氣差了點。

飯吃到一半,高叔叔來了。許妍也弄不清這個高叔叔到底在政府做什麼工作,只知道他權力很大,幫人鏟了不少事。戴鴨舌帽的男人忽然來了精神,一直看著高叔叔,聽他跟周圍的人講話。他們笑起來的時候,他也跟著笑了。

晚飯結束後,大家移到偏廳喝茶。沈金松和高叔叔去了另外一個房間,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也跟了進去。沈皓明對許妍說,他肯定有事要讓高叔叔幫忙。許妍問,他會幫嗎?沈皓明說,不知道,我們去看電影吧?許妍說,早走了你媽媽會不高興。沈皓明說,管她呢。許妍笑了一下,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她拉著沈皓明來到客廳,女人們正坐在那裡聊天。沈浩明聽到她們都在談論衣服和包,就說我還是去男士那邊吧。

許妍在於嵐旁邊坐了一會兒,發現桌上的水果叉不夠,就起身去拿。讓佩佩把甜酒打開,於嵐在她身後說。經過走廊,她看到沈金松他們還在那個房間裡,好像在說什麼房子的事。

她拿著叉子從廚房出來,聽到旁邊的房間裡傳來奇怪的聲音。好像是乾嘔,伴隨著細小的嘶叫聲。她敲了兩下,推開門。是沈皓辰,正仰面躺在地上哭。那間屋子長期閒置,空蕩蕩的,只有一隻書櫃立在牆邊。她蹲下來,說你可真會挑地方。沈皓辰不理她,閉上眼睛繼續哭。許妍問,就因為沒陪你去吃冰淇淋?沈皓辰抹了把眼淚,說我早就習慣了。許妍問,為什麼不叫你的朋友來家裡玩呢?沈皓辰說,你要是整天轉學,還會有什麼朋友嗎?他搖了搖頭,說這個家裡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我。許妍說,不要對別人有什麼期望,你自己得變得強大起來。沈皓辰撇了一下嘴,我還是個孩子呀。許妍說,孩子怎麼了?沈皓辰哀求道,你能讓我自己靜一會兒嗎,我不想回房間,惠惠姐姐像只鸚鵡,一直說個不停。

許妍帶上了房間的門。她確實沒想過沈皓辰會有什麼痛苦。生在這樣的家庭,不是應該從夢裡笑出聲來嗎?但是現在看起來,他或許也是一個多餘的孩子。他爸媽要他不過是為了裝點生活,其實已經沒有耐心再陪他長大一遍了。於嵐不能放棄太太們的聚會和旅行,沈金松不能放棄打高爾夫和應酬。沈皓辰總是和保姆待在一起。一任又一任保姆。他滿意的他媽媽不滿意,他媽媽喜歡的他不喜歡。

許妍回到客廳,她的蛋糕盒子打開了,攤在桌上,裡面的蛋糕一個也沒有動。有兩個上面的花蹭在盒子上,變成了一坨紅色爛泥,只有立著跳舞小人的那個仍舊完好。小人踮著腳尖,好像正從一堆廢墟里往外爬。

戴鴨舌帽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咧開嘴衝著於嵐笑了笑,說我來跟你說一聲,我要走了。於嵐點點頭,讓司機送你一下?男人說,我叫了輛車,司機好像迷路了。於嵐說,坐下等一會兒吧。鴨舌帽遲疑了一下,走過來坐在沙發上。許妍把自己那杯沒有動的甜酒放到他跟前,對他笑了笑。

快去把你的貂皮大衣拿來!短髮女人把手搭在於嵐的肩上。還有那個絕版的蜥蜴皮,挑高細眉的女人說。於嵐去取了灰藍色的貂皮大衣,還有幾隻包。女人們走上前,有的試穿大衣,有的擺弄著包。只有許妍和鴨舌帽坐在沙發上。鴨舌帽探身向前,目光呆滯地盯著茶几上的東西。他忽然伸出手,拿起那個有跳舞小人的紙杯蛋糕,整個塞進了嘴裡。

喬琳走到舞臺中央,射燈的光不偏不斜地打在她的臉上。她天生知道光在哪裡。她趨著步子,蕩著纖長的腿,將裙襬轉得飛快。每次她雙腳離開地面的時候,許妍都感覺到心裡一緊。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擔心,還是在希望發生點什麼。直到喬琳平安地彎腰謝幕,她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忽然難過起來。她想,很多年後,臺下的人不會記得是誰主持了這場晚會,但他們一定記得喬琳跳舞的樣子。

十點過後,客人陸續離開。許妍幫保姆收酒杯,被沈皓明堵在廚房門口。他摟了一下許妍的腰,眨眨眼睛,說不如今晚你就睡在這裡吧?許妍掙脫開,一臉正色地說,跟我說說,你是從多大開始,留女生在家過夜的?沈皓明聳聳眉毛,十七?你爸媽也答應嗎,許妍問。沈皓明笑著說,他們到我房間來了好幾次,我估計是想看看有沒有準備避孕套。你準備了嗎,許妍問。沈皓明收住笑容,神情變得凝重,

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其實我有一個……年輕時候總會犯些錯誤對吧……他低下頭,雙手捂住臉。許妍想把他的手拉開,他拼命躲閃,直到迸發出笑聲,他一邊笑一邊擺手,我實在是憋不住了……許妍推了他一下,自己還覺得演得挺像是吧?沈皓明笑著問,要是我真從外面領回來個孩子,你幫我養嗎?許妍說,那得看長得好不好看了。沈皓明說,好看,比我還好看。許妍說,養啊,為什麼不養,省得自己去生了。沈皓明伸出雙手兜住她,不行,你至少還得生兩個。許妍望著他,笑了笑。她說,我還是回去吧,表姐一個人在家。沈皓明說,好吧,我明天陪你們,給你們當司機。許妍說,不用,她脾氣怪,你在她會很不自在。

許妍穿上外套,攏了一下頭髮,轉過身來問,對了,剛才那個人找高叔叔什麼事?沈皓明說,前些年他在郊區找了塊地蓋房子,當時和鄉政府簽過合約,但是不作數,現在地要被收走了……許妍問,這事難辦嗎?沈皓明說,嗯,不過高叔叔去想辦法了。許妍說,所以還是會幫他?沈皓明說,不然呢,他住哪裡呢?

回去的路上,許妍在心裡掂量,是鴨舌帽拆房子的事難辦,還是她爸媽的事難辦。他既然連那個名聲不好的人都願意幫,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可以幫她呢?不,不是她,是她的表姐喬琳。再找機會吧,她想,應該多和高叔叔見幾面,讓他覺得自己是沈家的一員。

許妍回到公寓,發現喬琳坐在樓下大堂的沙發上。她抬起頭,抱歉地衝許妍笑了一下,我把密碼忘了,你的手機關機。許妍問她坐了多久。她說沒多久,我一直在院子裡轉悠,把開著的小商店都逛了一遍。這裡真好,人都很和氣,還借給我廁所用。

許妍看著她,喬琳,你能別把自己弄得那麼慘兮兮的嗎?

喬琳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笑著對她說,我把寫字檯給你拉來了,反正我以後再也不用學習啦。許妍打量著那張寫字檯,桌腿上的貼畫已經斑駁,她還記得貼畫剛貼上去的時候,上面那張明豔的趙雅芝的臉。她確實覬覦這張書桌很久。姥姥在窗臺上搭了塊木板,她一直在那上面寫作業。

許妍問,成績出來了?喬琳吐了吐舌頭,連那個破爛煤炭學院也沒考上。她們把寫字檯搬下來,喬琳拍了拍手上的灰,說我已經找到工作啦,明天就去華聯商場上班,以後你買“美寶蓮”都是員工價。她的手指上塗著藕粉色的指甲油,穿著低腰牛仔褲,長頭髮在胸前甩來甩去。她身上的美麗還在增加,但她好像並不把自己的美麗當回事。那股瀟灑的勁特別令男孩著迷。

4.

第二天,十點不到她們就出門了。往常的週末,許妍會和沈皓明在床上賴到十一點,然後去吃個早午餐。但是這一天,天剛亮許妍就醒了。失眠大概傳染,她就沒見喬琳閉過眼睛。但是喬琳堅持說自己睡了一會兒,還做了夢,夢見自己生了個罐子人。罐子人?許妍皺起眉頭。對,喬琳說,就是那種馬戲團裡的小孩,養在罐子裡,手腳都萎縮了,只有頭特別大。她打了個激靈,跳下床,說我去做早飯了。

廚房裡傳出蔥油的香味。喬琳用平底鍋烙了兩個蔥花餅。這是小時候最熟悉的食物,許妍來北京以後就沒有再吃過。要不是再聞到這股味,她已經忘記世界上還有這種食物了。

許妍想帶喬琳先去景山,那附近有一段紅牆她很喜歡。街上的車不多,她們靜靜聽著廣播裡的歌。喬琳抿著嘴唇,似乎很悲傷。許妍說,別想了,那只是個夢。喬琳點點頭,知道,我知道。沒事的,我在等汪律師的電話,他說今天會打給我的。許妍覺得喬琳在把某種壓力傳遞給自己,這令她感到很煩躁。

車子劇烈地震了一下,許妍回過神來,猛踩剎車,可是已經撞上了前面的車。喬琳拱起身體,護住了肚子。前車的女人對著許妍一通抱怨,然後給交警打了電話。交警來了,許妍把車上翻遍了,也沒找到行駛證,只好給沈皓明打電話。過了幾分鐘,沈皓明撥過來,說在家裡找到了,上次司機修車取出來,忘記放回去了。沈皓明說,我給你送過去,你在哪裡?許妍沉默了幾秒鐘,說出了自己的位置。

她回到車裡。喬琳頭靠著車座,雙手還放在肚子上。許妍說,我男朋友正趕過來,我跟他說你是我表姐,你不要提爸媽的事。喬琳點點頭,知道,我知道。許妍還想交代幾句,見她閉上了眼睛,就沒有再說。

沈皓明到了,處理完事故,他坐上駕駛座,側過頭來衝喬琳笑了笑,表姐,我開車可穩了,你安心睡會兒吧。

已經過了十一點,沈皓明提議先去吃午飯。他把車開到附近的購物中心。三樓有家粵菜館,於嵐常約人在那吃早茶。沈皓明把菜單交給喬琳,讓她看看想吃什麼。喬琳看了一下,又把它遞給許妍。許妍低頭翻菜單,總覺得喬琳在看自己。一屜蝦餃上百塊,顯然不是白領能負擔的。喬琳大概早就把她識破了,借來的車,租的房子,一切都充滿破綻。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喬琳微笑著說,我吃什麼都可以,辣一點就行。

我就知道許妍得撞,沈皓明說,不撞個兩三回哪算真會開車?可是車上坐著你,不能有半點馬虎。我早就跟她說今天我來給你們當司機……喬琳笑了笑,已經很麻煩你了。沈皓明說,她以前不也常麻煩你嗎,她說上高中的時候你很照顧她,給她買雨衣,陪她打吊針……喬琳淡淡地說,那不算什麼。沈皓明說,有時候表親反倒更親,我和我表姐的感情就比跟我弟好……喬琳問,你有個弟弟?沈皓明說,對啊,一個愛哭鬼,煩死人了。喬琳說,怎麼能生第二個孩子呢?沈皓明笑了,你怎麼跟許妍問得一模一樣,我爸媽拿了加拿大護照。喬琳喃喃地說,哦,外國人……沈皓明說,以後我跟許妍至少生三個,你的小孩不愁沒人玩。喬琳點點頭,好啊。許妍埋頭吃著剛上來的石斑魚。生三個?她似乎聽到喬琳在心裡暗笑。

喬琳的手機響了。許妍很怕她會在沈皓明面前接起電話,但她站起來,離開了桌子。許妍對沈皓明說,下午你不用陪了,我就帶她在後海逛逛。沈皓明說,我跟任國棟吃晚飯,上次他女兒百天不是沒去嗎,沒事,五點出發就行。

喬琳回來了,臉色凝重,失神地盯著面前的盤子。她不吃,許妍也不勸。直到聽到沈皓明說,那我們走吧,她站起來,驅著腿往外走。沈皓明喊住她,把落在椅背上的羽絨服交給她。

喬琳跟在他們後面,雙手抓著她的羽絨服。裡子朝外,破了個洞,

鑽出一簇棉絮。許妍簡直懷疑她是故意的,想要他們給她買件新大衣。沈皓明說,我是不是應該給任國棟的女兒買點東西?買什麼呢?他們繞著商場走了半圈,沈皓明忽然停住腳步,指著櫥窗說,就買這個吧。小小的白色紗裙被雲彩簇擁著,跟上回許妍和喬琳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樣。應該是連鎖店鋪,櫥窗佈置得也一模一樣。沈皓明問喬琳,知道你的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嗎?喬琳搖搖頭。沈皓明說沒事,轉身進了那家商店。

喬琳立即告訴許妍,汪律師說他接不了這個案子。她咬了咬嘴唇,又說,他去開會了,我等會兒再打個電話求求他。許妍說,別這樣,喬琳,你以前不這樣。喬琳眼淚湧出來,說我真沒用,什麼事也辦不成。沈浩明拎著紙袋走出來,把其中一隻遞給喬琳,說我買了個禮盒,裡面什麼都有,白色的,男女都能穿。喬琳把頭扭到一邊,抹著臉上的眼淚。沈浩明尷尬地拿著紙袋。過了一會兒,喬琳才回過頭來,擠出一個微笑,說謝謝,真的謝謝你。

他們到後海的時候,天已經很陰。空氣中零星飄著一點涼絲絲的小雪。河面結著厚實的冰,是青灰色的。沈皓明說,出來走走心情是不是好點了?喬琳點點頭,說謝謝你們。許妍轉過臉,朝河的方向看去。河中央有一輛鴨子形狀的船,凍住了,船身傾斜,鴨頭望著天空。

喬琳說,我們那裡也有一條河,叫奈河,比這個還寬。沈皓明說,我以為你們那裡都是山呢,我還跟許妍說什麼時候去爬一次泰山。喬琳說,小時候有一回,我和許妍親眼看到一個放風箏的小孩掉到水裡,淹死了。他媽媽在岸上大哭,圍了很多人。許妍說,我不記得了。喬琳說,你站在那裡,我怎麼拽都不肯走。一直等到人都散了,你用竹竿把那個孩子的風箏挑下來,拿著回家了。沈皓明問,那個小孩是她朋友嗎?她想要那個風箏作紀念?喬琳笑了笑,她就是想要那個風箏。許妍盯著喬琳的臉。喬琳沒有看她,好像還沉浸在回憶裡,說那孩子的媽媽後來每天在岸邊哭,抱著經過的人的腿,求他們去救她兒子。再後來岸邊的樹都砍了,蓋起一排樓房。她沉默了一會兒,對沈皓明說,許妍想要什麼是不會說的。沈皓明說,對,她什麼都憋在心裡不說。喬琳說,不要緊,只要你一直在那裡,默默支持她就行了。

許妍看著面前的湖。午後的太陽照著水面,淬起一片金光。於一鳴放下槳,讓他們的船在水上漂。喬琳忽然開口說,我看見過水怪。有個放風箏的小孩掉到河裡,水面上升起一團白煙。那團白煙朝我們這邊飄過來,我嚇壞了,拉起許妍的手就跑。可她好像定住了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就也沒跑,挽住了她的胳膊,心想要是水怪過來,就把我們一塊帶走吧。喬琳俯身向湖面,撩了幾下水說,於一鳴,什麼時候教我們游泳吧。

雪越下越大,河顯得更灰了,凍住的鴨子船在身後變小,拐了個彎,看不見了。路邊有間咖啡館,他們決定進去坐一會兒。推開門,裡面都是人。沈皓明說,嘿,整個後海的人全多躲到這兒來了。許妍付了錢,在等飲料的地方排隊。做咖啡的男孩像是新來的,把熱牛奶打翻了。沈皓明從背後戳了戳許妍,說你表姐把手機落車上了,我陪她去拿一下。許妍說,等買了咖啡一起去吧。沈皓明說,沒事,很近,然後轉身走了。

隔著玻璃窗,許妍看到他們朝來的方向走去,喬琳好像在說什麼。她煩躁地看著那個做咖啡的男孩,把手中的收據折成小塊,又攤開。

喬琳也許是故意的,汪律師不幫她,她就慌了神,覺得沈皓明沒準能幫忙,就想跟他說一說。許妍氣恨地用力一掙,把收據撕成了兩半。

做咖啡的男孩拿過撕碎的收據,仔細辨認著上面寫的是什麼飲料。你們連基本的培訓都沒有嗎,許妍氣呼呼地問。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拉開椅子坐下。喬琳會跟沈皓明說什麼呢?事情萬一敗露了,她應該怎麼解釋呢?她腦袋一片空白,什麼說辭也想不出來,只是不斷去按手機,看時間的數字變化。

他們終於回來了。喬琳沒坐下,她看了許妍一眼,說我再去打個電話。許妍看著沈皓明,想從他的表情裡讀出一點信息。但他一直在低頭看手機。許妍碰碰他的胳膊,拿起桌上的咖啡遞給他。他喝了一口,皺起眉頭說,真難喝。喬琳回來後,臉色依然凝重,她喝了兩口水,捧著杯子發愣。沈皓明看了看外面的雪,對許妍說,你就別開了,我讓司機來接你們。

車來了,她們先坐上,沈皓明去取了先前在童裝店給喬琳買的東西,讓司機放在後備箱。他湊到車窗前對喬琳說,表姐,這兩天你要是不走,到我家來玩。喬琳點點頭,一直望著沈皓明走過去,鑽進車裡。他人真好,喬琳對許妍說。

路上她們沒有說話。司機拐了個彎去加油。發動機熄滅,廣播裡的音樂停止了。喬琳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說,我明天就回去了。許妍說好。

太陽從頭頂移開,風吹著湖面,水的氣味升起來。船從午睡中醒了過來,一點點動起來。許妍、喬琳和於一鳴不約而同地向後靠,蜷縮著腿躺下去,仰臉望著天空。也許是在等晚霞出現,但是漸漸地不重要了。許妍合上了眼睛。湖水像一雙溫暖的手臂環繞在自己。它的脈搏一起一伏,節律微小而有力。船在緩慢地動著,可他們沒什麼地方要去。不去對岸,也不回去。他們三個好像可以一直那麼待著,誰也不會離開。

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許妍鬆開了眉頭。她不再計較他們到底有多麼愛彼此。她只是知道她愛他們。那股強烈的感情使她覺得自己並不是多餘的。她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即便是微不足道,可以被捨棄的,她也不在乎。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晚霞已經來過了。只有幾塊很小的雲彩掛在天邊。湖面一片金色,望不到盡頭。但只是一瞬間,湖水轉眼就開始變灰。當她轉過臉去的時候,看到喬琳正望著湖面,似乎已經注視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是她的目光使湖面暗了下去。於一鳴還沒有睜開眼睛,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不要睜開眼睛,許妍在心裡這樣祝福著他。因為隨即他會發現太陽已經落下去,船要往回開了。他們的旅行結束了。

晚飯許妍叫了外賣。喬琳沒怎麼吃,她說想去床上躺一會兒。許妍吃完看了會兒電視。她到臥室的時候,喬琳正坐在床上發呆。許妍走過去拉窗簾。路燈下,有個穿著羽絨服的男人在遛狗。是對門那個姓湯的鄰居。他仰起頭看了一會兒月亮,從地上抱起狗,夾在胳膊底下,走進了樓洞。

許妍聽到喬琳在身後輕聲問,沈皓明能幫上咱們嗎?許妍轉過身來看著喬琳,說你自己沒問他嗎,你們兩個去拿手機的時候。喬琳搖了搖頭,我什麼也沒跟他說,他問我想不想來北京工作,他可以安排,我說不用了。哦,許妍應了一聲。喬琳說,他是律師,又認識挺多人的,沒準還能託上政府的關係……許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律師的?喬琳說,他自己說的,我真的什麼都沒問。她低下頭,看著拱起的肚子,汪律師不接我的電話了,電視臺那邊也沒回信,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這事折騰了那麼多年,總得有個了結……許妍笑了一聲,你為我考慮過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過得很容易?你想過幾天安穩日子,我不想嗎?你小時候至少有個完整的家,我有什麼?她的眼圈紅了,這麼多年了,你們就不能放過我嗎?喬琳也哭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來打擾你……她仰起臉,吸了幾下眼淚說,你沒看到爸媽現在什麼樣子,爸早晨醒了就喝酒,手抖得已經拿不住筷子,媽整天守著電腦,到各種論壇發帖子求助,隔一會兒發一遍,那些人罵她是瘋子,把她踢出去,她就重新註冊了再發……我真的管不了了,我的身體垮了,在街上暈倒過好幾回……她停住了,定定地看著前方,好像要把什麼東西看清楚。

桌上的檯燈照著喬琳,但她的臉是暗的,腮頰被陰影削去了。許妍望著她,她容貌的改變令她感到驚訝。那些青春時的光彩消失了,這也許是必然的,可它們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沒有人可以通過這張臉,想象出她少女時代的模樣。許妍彷彿從二樓教室的窗戶裡看到那個總是微微揚起臉的長腿姑娘正穿過校園,她從那扇大門走出去,然後消失了。她去了哪裡?

許妍走到床邊。握住喬琳的手。那隻手很燙,熱量從指縫間汩汩流出來。喬琳的手指很長,這肯定不是許妍第一次注意到這一點,或許在漫長的青春期的某一天,她偷偷打量過這雙手,暗暗驚訝於它們的美。但是現在,她第一次意識到,這雙手很適合彈鋼琴,要是它們能在童年的時候遇到一個鋼琴老師的話,他肯定會這麼說。要是那時候遇到一個舞蹈老師,可能也會說她適合跳舞。這具承載著苦難的身體,或許同時蘊藏著某種天賦。但是天賦不重要,對有些人來說,一生中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會有人坐下來討論一下她的天賦。許妍想起大三的時候,她得到了去電視臺實習的機會,後來被留下了,那個頻道的主任對她說,我並不覺得你很有當主持人的天賦,知道為什麼選你嗎?因為你身上有股勁,想從人堆裡跳起來,夠到高處的東西。

許妍握著喬琳的手,坐下來。她感覺自己在靠它取暖。但屋子裡很熱,地板也是熱的,一點都不像十二月。她說,我答應你,我會去問問沈皓明。具體怎麼說,我要想一想。我這麼做不是為了爸媽,只是為了你,你明白嗎?許妍攥了一下她的手說,給我一些時間好嗎?喬琳點了點頭。

十點過後,沈皓明打來電話。他說你猜怎麼著,禮物拿錯了,給你表姐的那袋才是給任國棟女兒的裙子。許妍夾著手機打開紙袋,解掉奶油色的緞帶。那件綴滿珍珠的小禮服摺疊著,靜靜地躺在盒子裡。要我現在送過去嗎,她問。不用,沈皓明說,反正給你表姐買的禮盒任國棟女兒也能用。我打賭你表姐生女兒,他在電話那邊笑起來,我買的裙子肯定能派上用場。

5.

從北京回去不到一個月,喬琳就生下了一個女兒。比預產期早了一個多月,但是孩子很健康。她發過來幾張照片,小小的一團,手腳卻很長。沈皓明看了兩眼說,跟你長得有點像。

那個月許妍很忙。臺裡在籌備一個新節目,過年的時候開播。每天連著錄十來個小時,一段話反覆說。這期間她去過沈皓明家一次,沈金松沒在,只有於嵐和幾個太太在打麻將。許妍替了幾圈,輸掉六千塊。臨走時於嵐說,咱們過年再打。許妍想,這倒是個討於嵐開心的法子,於是她說服沈皓明過年不去蘇梅島,而是留下陪他爸媽。到時沒準還能在家宴上遇到高叔叔。

許妍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傍晚。還有三天就過年了,下午她和沈皓明去買了一堆煙火。回來的路上有點下雨,據說到了後半夜會轉成雪,氣溫降十度。此前一些天北京都很暖和,讓人有一種春天來了的錯覺。

手機響了,跳動著一個陌生的號碼,當時她正站在沈皓明家的花房裡,指揮保姆把蘭花搬到屋裡去。沈皓辰也被喊來幫忙,許妍覺得讓他乾點體力活有好處,至少沒那麼多時間胡思亂想。他撇了撇嘴,說這些花可真醜。她雙手插腰看著他,你覺得什麼花好看?假花,他回答。她讓沈皓辰把面前這一盆搬到客廳,然後接起了電話。

是她媽媽。在那邊大聲嚎哭,告訴她喬琳自殺了,晚上一個人出門,跳進了城邊的那條河。還在搶救嗎,還在搶救嗎,她連著問了好幾遍。她媽媽說是昨天的事,人已經沒了。許妍掛斷了電話。

周圍一片寂靜。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搬起一盆蘭花往外走。

天氣溼漉漉的,好像已經下雪了,有些涼颼颼的東西,彷彿帶著爪子,緊緊地揪住了她的頭皮。她伸出手,想觸碰到空中的雪花。砰的一聲,花盆跌落在地上。瓷片在地上打轉。嗡嗡,嗡嗡。

沈皓辰走過來,看著她腳邊的花盆。哈哈,他有點得意地說,假花就不會摔成稀巴爛。走開,她衝著他喊,蹲下把蘭花從碎瓷片裡撿起來。沈皓辰嚇壞了,站在那裡沒有動。許妍斂起蘭花磕了磕土,抱著它們走了。

她把花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駛出了別墅區的大門。窗外是呼嘯的大風,雪花如同決絕的蛾,砸在擋風玻璃上。她緊握方向盤,渾身發抖。淚水在眼眶裡轉悠,她蹙著眉頭,盯著前面的路。為什麼喬琳要這樣做?她感到很憤怒,在北京的最後一個晚上,她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回去等著她的消息。她為什麼就不能等一等呢?

車子衝下高速,擦著一輛卡車開過去,橫衝直撞地拐了幾個彎,在一片空曠的停車場停住。她狠狠地砸著方向盤,喇叭發出尖銳的鳴響,她不是說會想辦法的嗎,為什麼不相信她呢?她靠在椅背上,大聲哭起來。

手機在旁邊座椅上響了好幾遍,是沈皓明。她坐在黑暗裡,等屏幕最終暗下去的時候,才對著它喃喃地說,我姐姐死了。

她沒有回去參加追悼會。

除夕夜下著小雪。她站在院子門口,看沈皓明點著了煙花。她仰起頭,望著光焰綻放,墜落。天空又黑了下去。幾片雪落在她的臉上。

她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她媽媽一直在哭,不停地說,喬琳為什麼那麼狠心拋下我們?那邊傳來嬰兒的啼哭,還有她爸爸的咒罵聲,盆碗掉在地上,發出叮叮咣咣的響聲。她媽媽問,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對許妍表達需要。再過幾天吧,她回答。你永遠都別回來! 她爸爸吼了一聲,電話掛斷了。

許妍一直沒有回泰安。她心裡有股怒氣無法消退。她覺得喬琳不理解她,不相信她,甚至根本不希望她過得好。她這麼做是為了讓她永遠感到內疚。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股怒氣有效地抑制了悲傷,使她可以正常入睡。

四月的一天,她去沈皓明家吃晚飯。那天只有他們自己家的人,吃了巴黎運回來的生蠔和新西蘭鰲蝦。於嵐抱怨生蠔沒有上次的新鮮。你下個月不就去巴黎了嗎,沈金松拿著遙控器換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穿白色西裝的女主持人。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稿子,抬起頭來:

“一九八八年,在泰安的一家醫院裡,患有風溼性心臟病的王亞珍生下了第二個女兒。她沒有一絲做母親的喜悅,只是感到很恐慌。在她的身旁,那個只有三斤八兩的女嬰睜開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那一刻她是否知道,這個世界等待她的不是溫暖的祝福,而是無情的責罰呢?手術室的門外,喬建斌坐在長椅上,一夜沒有合過眼。在經歷了輾轉於計生委和醫院之間的幾個月後,他已經疲倦不堪。然而他們家的厄運才剛剛開始……”

許妍盯著屏幕,一隻手攥著毛衣領口,感覺自己就快要窒息。

這個“聚焦時刻”有時候還能看看,沈金松說。於嵐說,有什麼可看的,不是釘子戶就是超生。媽媽,媽媽,沈皓辰問,你算超生嗎?

於嵐說,寶貝,生了你加拿大政府還給我獎勵呢。

“……記者來到喬建斌家。喬建斌被開除以後,全家人就以這家診所維持生計。現在門口依然掛著‘平安’診所的招牌,但是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一個病人了。一樓的診斷床上堆滿了各種保健藥。有的早已過了保質期,王亞珍就留給家裡人吃。她拿起一瓶藥給記者看,這個是幫助睡覺的,我大女兒老睡不著,我就讓她吃……在過去二十多年裡,喬建斌和王亞珍一直通過各種途徑尋求幫助,希望單位能恢復喬建斌的工作……”

鏡頭掠過他們家。角落裡的蜘蛛網,桌子上油膩的桌布,泛著黃漬的馬桶,最後停在牆上的照片上。那是一張他們全家的合影,可能也是唯一一張。當時許妍大概四五歲,站在最右邊,喬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許妍感覺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朝這邊湧過來。她幾乎就要從座位上彈起來,衝出房間了。

隨後,主持人講述了這些年喬建斌家的生活,也講到那個超生的小女兒,因為早產和用藥的原因導致不孕。但她的去向並沒有提及。也沒有提到喬琳的女兒,只是說喬琳這些年,一直在為這件事奔波,導致戀愛失敗,也失掉了工作。兩個多月前,有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樣,哄孩子睡了覺,然後離開家走到河邊,跳了下去。

畫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持人說,就在自殺的前一天,喬琳還給本節目的編導發過一條短信。在短信裡,她這樣說:‘陳老師,我懇求您給我們做一期節目。這不是我們一家人的問題,很多家庭都有類似的遭遇。我相信節目播出以後,一定會引起很大的反響。如果還需要什麼材料,您隨時找我。給您拜個早年!’”主持人垂下眼睛,停頓了幾秒:“我們將這期遲到的節目獻給喬琳,希望她能安息。同時,我們也希望熱心的律師朋友能跟喬建斌一家聯繫,幫助他們走出困境。感謝您的收看,我們下期再見……”

沈皓明氣呼呼地說,這也太操蛋了。於嵐看了他一眼,你想幹嘛,這種案子又不是你管的。沈皓明說,我可以去問問我同學,說不定有人願意接。沈金松說,犯不著打官司,這種事找對了人,就是一句話的事。於嵐說,有捐款電話嗎,直接給他們打過去點錢就是了。

保姆端上水果。電視裡已經在播連續劇,但許妍不敢去看屏幕,彷彿先前的畫面下一秒就會再跳出來。她縮著肩膀,低頭盯著面前的盤子,直到聽到沈皓明說,我們走吧,就站了起來,跟隨他走出大門。

她抱著自己的包坐進車裡,身體一直在發抖。你的外套呢,沈皓明問。她才發現忘記穿了,別回去拿了,她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車子停了,她走下來,發覺自己在一個空曠的院子裡,周圍都是深紅色的磚牆。她打了個寒戰,問這是哪裡?沈皓明說,蘇寒有個生日派對,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屋子裡很吵,拼起來的長桌兩邊坐滿了人。除了蘇寒,她一個都不認識。沈皓明挨個介紹,她一直點頭,卻記不住任何一個名字。這是方蕾,沈皓明指著右邊的女孩說,她跟我在英國一個學校,也讀法律,算是我學妹。女孩笑了,你沒念幾天就轉走了,也好意思自稱是學長?沈皓明說,嘿,學校的校友錄可是有我。女孩聳聳眉毛,那是為了讓你捐錢好嗎?沈皓明笑起來。許妍也跟著笑了一下。笑意在她的臉上一點點消失,淚水突然湧出來。

喬琳拉著她的手往山上走。許妍說,快下雨了,回去吧。喬琳說,你要去北京了,我得給你求個護身符。許妍說,可是擺攤的都會去了啊。喬琳說,再往上走走看嘛。

大雨降下,她們跑進一座廟裡。兩人抖著身上的雨水,喬琳長頭髮上的水珠濺在許妍的臉上,她咯咯笑起來。許妍說,嚴肅點,菩薩會生氣的。喬琳收住笑,環視了一圈大殿,低聲問,這個廟是求什麼的啊?

許妍支起手肘,托住腮悄悄抹去眼淚。沈皓明正在問那個叫方蕾的女孩,你什麼時候搬回來的?方蕾聳聳眉毛,你怎麼知道我搬回來了呢,我看起來不像是回來度假嗎?沈皓明搖了搖頭,我才不信你在英國待得下去呢。

她們並排站在大殿中央。菩薩的脖子伸進黑暗裡,看不見臉,但許妍能感覺到,有一簇白光從上面照下來。

喬琳小聲問,你說那麼多人來求她,她能幫得過來嗎?許妍說,只幫她喜歡的人吧。喬琳笑了,說那她肯定喜歡我。當時我一直盼著媽媽能把你生下來。而且我還說,想要個妹妹。你瞧,菩薩就把你給我了。許妍說,當時你才兩歲,就知道求菩薩了?喬琳說,我說不出來,但心裡想的東西,菩薩一定能知道。許妍說,你要是知道後來發生的事,當初就不會那麼希望了。喬琳說,我還是會那麼希望的。我從來都沒覺得不該有你,真的,一剎那都沒有,我只是經常在心裡想,要是我們能合成一個人就好了。她握住了許妍的手。她的手心很燙,彷彿有股熱量流出來。

給我們拍張照片好嗎?許妍聽到有人在喊自己。是蘇寒,她正站在方蕾和沈皓明的身後。許妍接過手機。蘇寒笑著問沈皓明,還記得嗎,那陣子每個週末我們三個都開車到郊外BBQ。後來過了一個暑假,回來大家都變得很忙,就沒有再聚。也可能你們兩個聚了,沒有叫我。方蕾斜了她一眼,你說對了,我們在瞞著你談戀愛。沈皓明點點頭,後來她把我踹了,我傷心欲絕,就回國了。蘇寒笑起來,小心你女朋友當真,回頭跟你吵架。沈皓明說,她才不會呢。

大殿裡飄過幾絲涼翳的風,雨好像停了,有個人靠在門邊看著她們。那人穿著一件破襖,逆光裡看不到腳,還以為是坐著,後來才發現,腳被襖蓋住了,他是個矮人。很老,佈滿皺紋的臉像一團揉搓起來的廢報紙。她們往外走,他在一旁開口說,你們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嗎?她們對望了一眼,沒停下腳步。他說,不收錢,我就當給自己解悶。

他走到她們跟前,仰起臉盯著喬琳,說你早運不順,有一些坎,三十歲以後越來越好。喬琳問,怎麼個好法?他回答,兒孫滿堂,有人送終。喬琳笑起來,有人送終就算是好嗎?矮人沒回答,把頭轉向許妍,你啊,想要什麼東西,都得跟別人去爭。許妍問,那最後能爭贏嗎?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許妍問,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他點點頭,有一些。

蘇寒用手指戳了戳沈皓明,說你可得勸勸方蕾,她現在是個憤怒少女,什麼都看不慣,整天批判社會。沈皓明說,這叫回國綜合症,過一段就好了。方蕾問,就像你嗎,坦坦蕩蕩地做著你的沈家大少爺?沈皓明有點激動,說別把我想得那麼麻木不仁好嗎,我一直都想做點事啊……

然後他講起出門前看的電視節目來:有對夫妻意外懷了二胎,按規定應該打掉,忘了為什麼拖了好幾個月,反正不是他們自己的責任,七個月才去引產,孩子生下竟然活著……蘇寒感慨道,命可真大。沈皓明說,可是這算超生,男的丟了工作……講到喬琳自殺的時候,方蕾搖頭,這是我覺得最可悲的,因為上一輩的問題,子女的一生都毀了。蘇寒說,這個故事有意思的地方是,合法生的姐姐死了,不合法出生的妹妹倒是活下來了。現在他們不就只有一個孩子了嗎,還算超生嗎?

許妍離開座位,走進洗手間,反鎖上門。

喬琳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對世界不抱什麼希望了。許妍記得最後一次喬琳打來電話,是一天清晨。她說,我今天出月子了。許妍問,你的奶夠吃嗎,現在能睡著覺了嗎?喬琳沒有回答,只是說,都挺好的,我就是跟你說一聲,你去忙吧。她的聲音淡淡的,沒有高興,也沒有悲傷,只是有種解脫的感覺。她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天。等孩子出生,等她過了滿月……她那麼迫切地希望解決爸媽的事,不是期盼能過什麼新生活,只是希望有一個讓自己心安一點的結果。如果沒有,她也不能再等了。她已經鬆開了雙手。

外面的人在不耐煩地敲門。許妍擰開水龍頭,把臉伸到水柱底下。

外面的聲音消失了。好像沉入了河中,耳邊只有汩汩的水聲。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喬琳轉過臉來笑著說。那雙有點發紅的眼睛在黑沉沉的水底望著她。然後熄滅了。

許妍回到座位上,跟沈皓明說自己可能著涼了,想先回去。沈皓明說,我們一起走吧。在車上,他說,方蕾聽我講了新聞裡那個事,也挺來氣,說她有幾個從國外回來的律師朋友,沒準有誰願意接。我回頭再給高叔叔打個電話,讓他跟泰安那邊的人說一下。這事反響很大,不解決一下,他們自己也難交代。許妍怔怔地望著他,這是喬琳拿命換來的,她想,眼淚掉下來。沈皓明很驚訝,這是怎麼了?他抓住許妍的手,你不會是當真了吧,以為我和方蕾談過戀愛?我們在開玩笑啊。許妍搖頭,沒有,沒有,我只是有點感動,你真的心腸很好,她望著沈皓明,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頰。他拿下巴蹭了蹭她的手心,笑著說,我忘刮鬍子了。

6.

五月初,許妍回了一次泰安。學校已經給喬建斌恢復了工作,按照退休教師的待遇發給他工資。據說那期“聚焦時刻”驚動了北京的大人物,出面給計生委打了電話。但是喬建斌和王亞珍對結果並不滿意,因為賠償金的事沒有落實。他們還在繼續上訪。

自從節目播出以後,他們接受了不少採訪。喬建斌的口才練得越來越好,見到攝影機鏡頭,眼睛就放光。他有些得意地告訴許妍,那些記者都挺佩服我的,覺得這個社會就缺我這種有點軸的人。王亞珍開了個微博,在上面寫這些年他們家的遭遇,被幾個有名的記者和學者轉發了,很多人在下面留言。王亞珍每條留言都會回覆,有的談得來的,還加了QQ。

這些外界的關注使他們一天到晚都很忙碌,暫時緩解了喪女之痛。但是一旦他們回到眼前的生活,意識到喬琳永遠不在了,情緒就會再度崩潰。家裡的燈壞了,沒有人修。冰箱裡臭哄哄的,還放著喬琳買的蛋糕和酸奶。桌上的嬰兒奶粉敞著蓋子,已經結成了疙瘩。一到天黑,蟑螂就變得猖狂,在桌子上到處爬。於是王亞珍又哭起來。喬建斌的情緒比較兩極。有時候安靜地坐在那裡,對著桌上的酒瓶發呆。有時候會暴跳如雷,大罵喬琳沒良心,白白把她養到那麼大。王亞珍哭完了,就在那臺陳舊的電腦前坐下,開始寫微博:

“你們不知道我的大女兒有多好,長得漂亮又懂事,性格活潑,所有的人都喜歡她。我難過的時候,她總是安慰我說,媽媽,都會過去的。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事……”

她寫著寫著又哭了起來。許妍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她轉過身,摟住了許妍。許妍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她安靜下來。電腦發出叮噹一聲,王亞珍從許妍的懷裡坐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有人回覆我了,她說,連忙握住鼠標點擊了兩下。

回來的最初兩天,許妍住在附近的旅館裡。第三天晚上,喬琳的孩子有點發燒,她留下來照看她,睡在了喬琳的床上。枕巾沒有換過,上面還有喬琳沒帶走的香波的氣味。許妍枕著它,想起小時候的願望,從未被她承認過的願望,那就是她可以睡在這張床上,不,不是和喬琳一起,而是她自己。這個破爛不堪的家,對她有一種吸引力,她渴望自己能作為一個合法的女兒,住在這幢房子裡。在漫長的童年和青春期,她見過不少優秀的女孩,富有的,美麗的,聰明的,可是她一點也不想成為她們。她只想成為喬琳。她想取代她,佔有她所擁有的東西。即便那些東西包含痛苦和不幸,也沒有關係。因為她覺得那是本來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如果沒有喬琳……她無數次這樣想。小時候她和喬琳站在河邊,一樣的太陽照著她們,可是她感覺到喬琳在陽光裡,而自己在陰影裡。如果沒有喬琳……她可以向右挪兩步,走到陽光底下。

小時候的願望是如此真摯和恐怖,被她一直揣在心裡,緩緩向外界釋放著毒素。很多年後,它實現了。喬琳不在了。現在她睡在喬琳的床上,作為爸媽唯一的女兒。許妍把臉埋在枕巾裡,失聲痛哭。她可以撤銷那個願望嗎,這一切是否會有不同?喬琳會幸福一點嗎,而她是不是能長成另外一個人?喬琳不在了,她並不能走到陽光底下。她將永遠留在陰影裡。

嬰兒發出響亮的啼哭。許妍抱起了她。黑暗中,孩子皎潔的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難過的表情,好像先前發出的哭聲只是為了把許妍從痛苦裡拉上來。她靜靜地看著許妍。小巧的眼仁裡像是蓄滿寬廣的海水。許妍想對著它懺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給它的主人。如果她的祝福也像她童年的願望一樣有法力。她希望她能得到自己和喬琳永遠無法得到的幸福。

許妍從於一鳴身旁醒來,時間是凌晨三點鐘。旅館的窗戶關不嚴,寒風鑽進來。立冬了,北京很冷。許妍約於一鳴吃了晚飯,然後又去喝酒。快結束的時候,喬琳忽然在他們的談話中消失了。許妍記得於一鳴怔怔地望著自己。隨後的記憶一片模糊。許妍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於一鳴說了什麼。他們有沒有接吻。她好像有點疼,也可能沒有,只是她覺得自己應該有點疼。

她把於一鳴叫醒了。他從床上翻下來,抓起地上的衣服。女朋友還在家裡等他,喝醉之前他就強調過這一點。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對許妍說,我知道是因為你剛來北京,有點想家,過些日子就好了。

走到門口,許妍喊住了他,拿起揹包伸進手去掏索。他問怎麼了。許妍說,喬琳有個東西讓我帶給你。他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找到。他說,我真得走了,以後再說吧,然後拉開門走了。

那支鋼筆一直放在書包的隔層裡,許妍前兩回見於一鳴總是忘記給。也許是想有個和他再見面的理由。但是現在,她非常想把那支筆給他。她打開燈,把包裡的東西倒在地上。

喬琳的孩子特別安靜。在度過最初那段離開母親的日子之後,她很快適應了新生活。每次喝完奶就睡著了,醒來只是輕輕哭幾聲,然後靜靜地等著。許妍抱起她來的時候,孩子把頭貼在她的胸口,好像在聽她的心跳,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每次放下她,她都會嚶嚶地發出兩聲,許妍心裡一緊,又把她抱了起來。

外面已經很暖和,她抱著孩子走到太陽底下。槐花開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花瓣,被風吹著,散了又攏到一起。她走到河邊,在石階上坐下,想讓孩子睡一會兒。但是孩子不睡,和她一起注視著面前的河。你聞到你媽媽的味道了嗎?她問孩子。孩子笑起來。

孩子叫喬洛琪,名字是喬琳取的,但是好像沒有人記得她的名字,爸媽都管她叫孩子。喬琳的孩子。他們好像仍把她看作是喬琳的一部分。她的圓眼睛和喬琳很像。有時候望著它們,許妍會有一種想和喬琳說話的渴望。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想說的喬琳應該都知道。現在喬琳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知道許妍回來了,知道她和孩子在一起,知道她很想念她。

離開的那天清晨,許妍又抱著孩子出去散步。路過火車站,她對孩子說,這裡面有火車,嗚嗚嗚,汽笛拉響,然後哐當哐當開走了。

以後等你長大了,坐著它去找我,好不好?孩子沒有笑,靜靜地看著她。她心裡一緊,攥住了孩子的手。她無法想象孩子如何在那樣一個破敗的家裡長大。

回到家,許妍把晾在門口的嬰兒衣服疊起來,放在櫃子裡。她看到了那隻紙盒,壓在櫃子最底下,露出一個角。打開盒子,那件白色連衣裙和她記憶裡的樣子不一樣,塔夫綢沒有那麼硬,荷葉邊也沒有那麼複雜。她給孩子穿上,把她抱到窗口。陽光照在胸前的那些小珍珠上,像雀躍的音符。你知道你很漂亮嗎,她小聲對孩子說。孩子軟軟地趴在她的肩上,用臉蛋蹭著她的脖子。

許妍坐在火車上,聽到鳴笛聲一陣心悸。她合上眼睛,想睡一會兒,但是耳邊都是嗡嗡的噪音。她心煩意亂地擰開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後盯著窗外飛快掠過的樹和房屋。她一點點安靜下來,並且做了個決定。回去以後,她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沈皓明。他早晚有一天會知道的。她想跟他商量,等孩子大一些,把她接到北京住。要是有可能,她想收養她。

司機在車站等她,接她去吃晚飯。沈皓明訂了一間日本餐廳。剛談戀愛的時候,他們來過一回,從榻榻米包間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小小的日式園林,但是現在天色太晚,覆蓋著青苔的石頭都變黑了。喝點酒吧,她跟沈皓明說。我正想說呢,沈皓明拿起酒單翻看。

清酒端上來,盛在圓肚子的藍色玻璃瓶裡。她和沈皓明碰了一下杯子。沈皓明問,片子什麼時候播?她怔了一下。沈皓明說,這次出差拍的片子。她說,哦,下個月吧,還不知道剪出來什麼樣。然後她問沈皓明,你媽媽去巴黎了嗎?沈皓明說,沒呢,下週走,她們非要坐徐叔叔的私人飛機。許妍說,挺好,她們四個可以在飛機上打麻將。沈皓明撇了撇嘴說,無聊透了。

窗外園林的輪廓被夜色吞噬,只剩下燈光照亮的一角,石頭髮出幽綠的光。許妍喝了一杯酒,抬起頭看著沈皓明,說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你身上有很多可貴的品質……她笑了笑,說你知道我不擅長表達,可我真的覺得你特別善良,有正義感……沈皓明問,你幹嘛要說這個呢?她說,而且你對我很包容,我們的家庭情況不同,生活習慣也不一樣,我身上肯定有很多地方讓你不舒服……沈皓明打斷她,別說這種話行嗎?許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把發燙的臉貼在杯子上,說我十八歲來到北京,誰也不認識。課餘時間我當家教,做導購,幫人主持婚禮,賺了錢給自己買衣服,去西餐廳吃飯。我就是想過體面一點的生活,你明白嗎,我小時候家裡什麼都沒有,連寫字檯也沒有,要在窗臺上寫作業……我特別珍惜現在的生活,珍惜你,所以我一直……許妍哭了起來。沈皓明蹙著眉頭望著她,她心裡一凜,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服務員送進來甜點。兩人默默吃著。沈皓明給她倒了酒,又把自己那杯添滿。許妍喝了一口,鼓起勇氣說,我表姐,冬天來北京的那個……沈皓明啪的一下把杯子放在桌上。許妍愣住了。他沉了沉肩膀,說我這兩天,在方蕾那裡過的夜,嗯,他又倒了一杯酒,說我本來想過幾天再說,可是你把我說得那麼好,讓我很慚愧,我沒打算瞞你,你知道我最討厭騙人的。許妍茫然地點點頭。她攥住酒壺,想再倒一杯酒,但是始終沒有把它拿起來。瓶壁上有很多細小的水滴,像一種痛苦的分泌物。她盯著它輕聲問,你們倆的事是剛開始,還是已經結束了?沈皓明不說話,點了一支菸,白霧從他的指縫裡升起來。許妍用手臂支撐著從榻榻米上站起來,說我先走了,等你想清楚了,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吧。

她拉開門向外走,沈皓明追出來,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說你又忘了穿大衣。然後他張開雙臂擁抱了她。這是最後的告別嗎,她一陣心悸,推開他跑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回到家,她發覺自己渾身滾燙,好像在發燒,就設了鬧鐘,吞了兩片藥躺下來。幫幫我,她在黑暗中說。外面天空發白的時候,她感覺喬琳來了,背坐在床邊,扭過頭來望著自己。她的目光並沒有應許什麼,卻使許妍平靜下來。

鬧鐘響了很多遍,她掙扎著坐起來,看了看另外半邊床,很平整,沒有坐過的痕跡。她洗了個澡,烤了兩片面包。手機上跳出一條短信。她沒有看,走過去拉開窗簾,外面下雨了。她把杏子醬塗在麵包上,慢慢吃起來。吃完才拿起手機,點開短信。

沈皓明:我們還是分手吧,對不起。

她喝光杯子裡的牛奶,拿起傘出門了。

請假十天,積壓了很多工作,她一口氣錄了三期節目。中場休息的時候,編導進來跟她聊節目改版的事:活潑一點,別死氣沉沉的行嗎?要是收視率再這麼低,節目就得停播了。許妍說,那我就去主持一檔新聞節目。編導朗朗地笑起來,“聚焦時刻”那種嗎?真沒看出你身上還有社會責任感。

許妍換了一套衣服,坐在鏡子前補妝。她問化妝師,你覺得我剪個短髮怎麼樣?化妝師說,嗯,挺好。別再留齊劉海了,擋著額頭影響運勢。許妍笑了笑說,聽你的。

回家的路上,許妍拐進一家美髮店。從那裡走出來,天已經黑了。

夏天的風吹著脖子,很涼爽。她去便利店買了兩個麵包,然後往家走。路邊有一家酒吧,或許是新開的。她朝裡面張望了幾下,有很溫暖的燈光。她推開門走進去。

酒吧很小,只有一個男人趴在角落裡的桌子上。她坐上吧檯,點了一杯莫其託。角落裡的那個男人走過來,要添一杯威士忌。是對面那個姓湯的鄰居。他衝她點了點頭,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

店裡放著喑啞的電子樂,像是有什麼東西發黴了。喝完第三杯,她覺得自己應該醉一次。她從來沒有試過,交過的幾個男朋友都很愛喝酒,她必須保持清醒,好把他們送回家。有人在敲桌子。她抬起頭來。店主面無表情地說,我要關門了,我女朋友在家等我呢。然後他

走到角落裡,把她的鄰居叫醒,站在那裡看著他把口袋裡的錢攤在桌上,一張張地數著。

許妍坐在姥姥家門口。明天就要動身去北京,箱子已經裝好,還有很多小時候的東西要處理。她把那些紙箱拖到外面,坐在門檻上慢慢挑。喬琳朝這邊走過來。風很大,吹起她身上的白裙子。她手裡舉著兩個蛋筒冰淇淋,融化的奶漿往下淌。她走過來,坐在許妍的旁邊,把香草的那隻遞給她。

喬琳說,我買了支鋼筆,你幫我送給於一鳴。她們默默吃著冰淇淋。一個住在隔壁院子裡的小男孩走過來。約莫十來歲的樣子,站在那裡看著她們。喬琳指著冰淇淋說,下回我給你買一個,好嗎?男孩沒說話,仍舊站在那裡。地上散著從箱子裡拿出來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裝風油精的瓶子,雪花膏的鐵皮盒子,一塊毛邊的碎花布……這些不成為玩具的玩具,曾是許妍童年最心愛的東西。喬琳說,雪花膏盒子好像是我給你的。許妍說,我拿紐扣跟你換的。什麼紐扣,喬琳問。許妍說,那是我最喜歡的紐扣,你竟然不記得了。她氣呼呼地把蛋筒塞進嘴裡,起身進屋洗手,忽然聽到背後發出叮咣一聲響。

隔壁的小男孩從地上那堆東西里拿起一隻風箏,轉身就跑。喬琳對她說,走,我們把它搶回來!

男孩到了衚衕口,轉了個彎,朝大馬路跑去。她們給一輛車攔住,等過了馬路,落下了很遠。但她們還在往前跑。喬琳腳踝上的鏈子發出叮鈴鈴的聲響。她的長頭髮在風裡散開了。許妍聞到香波的氣味,她伸出手,想抓住一縷飄過來的頭髮。喬琳笑起來,甩了甩頭。小男孩消失在馬路的盡頭,但她們沒有停下。頭頂上翻卷著烏雲。許妍瞥見了那棵鬱鬱蔥蔥的丁香樹,恍惚發現這一會兒的功夫,把小時候整天走的那些街都走了一遍。如同是快進的電影畫面,一幀幀飛過,停不下來。喬琳忽然拉了她一下,伸手指了指天空。在天空的最遠端,一隻綠色的風箏,正在一點點升起來。

許妍停下來,和喬琳仰頭望著天上。那隻風箏垂著兩條長長的尾巴,像只真正的燕子。它在大風裡探了個身,掠過低處的黑雲,又向上飛去。

許妍和她的鄰居站在酒吧的屋簷下。鄰居說,好像又下雨了。她笑著說,有什麼關係呢。鄰居說,我希望下雨,這樣土能好挖一點。許妍晃了晃她的短髮,你說什麼?鄰居說,我的狗死了,我等會兒去埋它。它現在在哪裡,許妍哈哈笑起來,你不會把它凍在冰箱裡了吧?鄰居的臉抽搐了一下,說我真的不想回家,我們能再喝一杯嗎?許妍說,好啊,我家裡有酒。鄰居問,你男朋友呢?許妍說,分手啦。鄰居說,遺憾。對了,什麼時候能嚐嚐你做的飯嗎,經常在走廊裡聞見,特別香。許妍說,也可能是外賣。鄰居說,不是,周圍所有的外賣我都吃過。許妍問,你沒有女朋友嗎?鄰居說,我喜歡的都不喜歡我。許妍說,你肯定有很多怪癖。鄰居想了想,喜歡在浴缸裡泡澡的時候吃橙子算嗎?

雨下大了,他們跑起來。許妍踩到一個大水窪,雨水濺了一身。她笑起來。來到屋簷底下,鄰居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轉過頭來問,對了,你的表姐怎麼樣了?她的孩子好嗎?許妍不笑了,望著他。

他說,有天晚上我下來遛狗,拿著手電亂掃,結果忽然在灌木叢邊看到一個女人,躺在那裡跟死了似的。我剛想喊保安,她睜開了眼睛,說沒事,我只是暈倒了。我想扶她起來,但她說想再躺一會兒。我也不好意思丟下她,就坐在旁邊,陪她聊了一會兒天。許妍問,她都說什麼了?鄰居說,忘了……哦對,她說,我肚子裡的小傢伙好像很喜歡北京,不想離開這兒,我就跟它說,你很快會回來的,你以後會在這裡長大的……嗯,你表姐還說,讓我到時候別忘了帶我的狗和她玩……

許妍哭起來。喬琳從未說過要把孩子託付給她。然而她卻知道孩子會來北京的,大概是篤信自己和許妍之間的感情,並且因為她瞭解許妍是什麼樣的人,也許比許妍自己更瞭解。那顆在掩飾和偽裝中裹纏了太多層,連自己都無法看清的心。

許妍看向天空,好讓眼淚慢點掉下來。她點點頭說,孩子很快會來的,跟你的狗一起玩……

鄰居說,狗死了啊,我今晚要去埋它……

許妍喃喃地說,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乖,一點都不吵,你一逗她,她就咯咯笑個不停,是個女孩,很漂亮,眼睛圓圓的,穿著白裙子,像個小公主……

鄰居說,哦,那我再養一條狗吧……

雨聲淹沒了他的話。許妍站在樓簷底下,靜靜聽著外面的雨。她不知道能否照顧好孩子,以後會不會為了前途想要拋棄她。她對自己完全沒有把握。可是此刻,她能感覺到手心裡的那股熱量。有些改變正在她的身上發生,她的耐心比過去多了不少。也許,她想,現在她有機會做另外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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