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深圳是富人的大本營,我對此渾然不覺 , 倒是覺得這裡是乞丐的大本營。這不是我故意要危言聳聽, 說來也夠寒磣的, 到深圳工作生活以來, 我對富豪們的生活並沒有見識多少, 而對那些街頭的乞丐, 瞭解得卻比較多。這或許是由我的富裕程度決定的——在富豪和乞丐之間排隊,我肯定排得離乞丐比較切近一點。
所以到了深圳, 首先讓我眼界大開的, 只是那些乞者, 他們和我們老家的是那麼的不同。
兒時在鄉下,我們稱乞丐為“討米佬” ,有的地方叫“要飯的” ,這個稱謂告訴我們,他們所要的只是飯或米, 這讓人感覺到沒有一點欺騙性, 因為他們的確僅僅是在求食為生。 乞丐中還有一種,我們稱作“叫花子”的,他們的乞討則常常伴以說唱,而且只是在人家辦紅白喜事的時候前去摻和,稱為“趕酒” 。叫花子來了,不僅只求欣然一飽,還得要一點錢物才走人的,似乎比討米佬的本事大一點,級別高一點,待遇也好一點。
深圳街頭的乞丐, 有很多比叫花子更有才藝。 在街上走著, 忽然傳來感覺還不錯的歌聲, 當然比不得原版唱碟,水平卻也不低。走近了看, 原來是乞丐在唱歌, 他們往往有效果較好的音響設備, 或者是夫妻都坐在輪椅上傷感地抒情, 或者是愁苦的中年漢子拖著殘疾的母親長歌當哭,或者是幾個盲女結伴而歌。他們把行乞搞成了一次次街頭演藝。
我有一次看到很專業的兩個年輕人, 他們懷抱著吉他, 彈唱著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 。人們駐足傾聽, 時不時報以掌聲與喝彩。 在他們的腳下, 擺著打開的吉他盒,裡面有一大把零碎的紙幣, 像一群蝴蝶歇息在那裡。 在蝴蝶的身邊, 則立著一塊紙牌, 上面寫著令人難忘、令人心酸的兩句話:“昔日曾經為了夢想擁抱音樂, 而今卻為了生活走向街頭” 。 我那天聽得有點動情, 掏出零錢放到吉他盒裡的時候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總覺得那兩個年輕人應該是兩個歌星,他們比現在走紅的羽泉、水木年華以及老狼之屬,無論是外表還是音色, 都差不到哪裡去。他們應該收穫我們的讚美,而這種街頭賣唱總讓人感覺到有點幾近於乞討了。
乞丐的才藝, 不僅只表現在演唱方面, 還有一些是用粉筆在平整光滑的路面上展示他的 書畫,甚至是“文學創作” 。他們非常勤奮,埋頭書寫,從早晨寫到晚上,往往一寫就是幾十米長, 算得上是鴻篇鉅製了, 內容大都是一些順口溜, 比較粗鄙; 還有的人則畫一些花鳥, 也不怎麼能登大雅,但是很能引人圍觀。
當然, 深圳的乞丐, 更多的是那些非職業化的臨時行乞者。 他們往往是一身學生的打扮, 穿著校服、揹著書包,用粉筆在地面上寫上寥寥數字:“太餓了”或者“給五塊錢坐車”等, 然後就在黃昏的街頭深深地埋下頭,長跪不起。我一直很納悶他們的真實身份和真實境遇。 起初見到這種行乞方式,我大為震撼,除了身懷同情,還非常好奇,很想採訪他們:到底遇 到了什麼事?可是他們對我的詢問一概不予理睬。 後來王十月告訴我說, 這都是假的。 他分析說, 真的出了什麼事, 他一時半刻到哪裡去找一支粉筆?而且最主要的是, 一個一直自食其力的人, 要向人伸出乞討的手, 不知道要經歷多少的心靈掙扎呢。 王十月是很著名的打工作家, 他自己曾經打工多年, 年紀輕輕的就飽經磨難。 他說他有一次身無分文了, 餓得不行, 也起過行乞的念頭, 但是他只能那麼餓著, 餓得頭昏眼花, 怎麼都無法伸出手乞討。 我聽著, 心裡一陣抽搐。 這麼一個滿腹錦繡而勤勉友善的青年, 在我們這麼一個豐饒的時代, 竟然也曾落到過這步田地。
我相信王十月的分析和結論。 以後我再看到那些假乞丐, 都能夠很坦然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總是想:即便不是行乞,是行騙,也是一個苦差啊, 辛辛苦苦地跪在那裡,還眾目睽睽,丟人現眼的, 能騙幾個錢啊?要騙就去騙一點別的什麼啊。 看那些少男少女清明的眉眼, 決不是痴呆傻一類, 我就非常迷惑。 後來在報上看到竟有乞丐大亨包二奶的報道,真是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當我們面對一些真實的苦難, 還是心有不忍的。 有一次我一路想著心事, 沒有留意街頭的物事,走到近前了才突然看到一個臉、 脖子、手臂的皮膚都已經潰爛的女子,端坐在夜色中,面前一張紙,寫著“我的皮膚,我的痛苦” ,那情景把我嚇得心悸良久。我當時沒有回過神來,慌亂中匆匆走了,離開了,但是我還是放不下,只好折回來給了她一點錢,心裡才安妥平復。 還有一次在歲末的街頭, 悽風冷雨中, 我看到那個常常睡在商場門前的乞丐, 他每日每天都半臥半躺在這條街上, 職業化地把手中的鐵碗磕得碰碰響, 碗敲擊地面的聲音, 硬幣在碗中碰撞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響得很有節奏。他眼神冷漠,面相也不純善,我對他 一點好感都沒有, 平時走過他身邊手也不摸口袋。 但是今晚我突然心靈很震顫。 我知道他是 一個職業乞丐,知道他自賤自貶,懶惰庸俗,但是他年歲也大了,也是歲末,他就那麼露宿街頭, 瑟縮在夜晚的寒氣和冷風裡。 他一定和我一樣, 很悽惶, 很孤獨。 我也是難以忍受了, 才跑到街上買酒, 打算用酒來消磨這漫漫長夜的。 但是我覺得他比我更需要這瓶酒, 於是我躬身把酒遞給了蜷縮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很激動, 還特意伸出他冰冷的、黑黢黢的手, 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當時沒有反應過來,以為他是在討要更多的東西。那一晚我回到宿舍, 對這件事情想了很久。 我有點欣慰, 感到平日對這個老年乞丐的所有吝嗇今天似乎都一起清算了, 心裡有一點輕鬆感。 我又想我們自己何曾不是一個乞丐啊? 我們在這冰冷的人世間, 只不過是憑自己的勞動, 在向上蒼乞求溫暖, 乞求物質的豐足、歡樂與愛;往往是天不遂人願,因此我們也是總處在飢渴的狀態。這麼想著的時候, 我是多麼 自哀自憐,多麼的悲憫,為自己,也為我的同類。
現在社會進步了,經濟騰飛了, 但是乞丐卻多了起來。我們常常說底層,他們應該是最 底層的另類人群了吧。 而今我們如何面對這些越來越多的乞丐, 成了一個問題。 我們的善良、 我們的愛心在經歷太多的索求之後, 似乎面臨了考驗。我們每天上班下班, 散步購物, 都要面對很多的乞丐。 我們不能視而不見。 但我們對每個乞丐都施以錢幣, 不但經濟上難以承受 , 心裡也難以不厭其煩。我的一個同事的辦法是,他每天給出去一塊錢,也只給出去一塊錢, 他覺得以他的收入, 就已經在行善積德了, 於是就有了心靈的安寧以及道德的美感。 我覺得他的辦法很可取,也是被逼出來的。
乞丐也讓城市為難。 乞丐是時代的側面, 是城市的汙點, 是它不光彩的一面。有些城市 把乞丐收容起來,遣送到荒郊野外, 讓他們自生自滅。這不僅不是出於人道的考量,不僅只是顧及面子的需要, 而且很有些心狠手辣了。 還有的城市則做出規定, 某些路段、 特別是外國人經常出入的路段嚴禁乞討。 這都很有違常理。 其實乞丐現象是社會的真實影像, 也是城市的正常生態, 即使太多了,也不能這麼野蠻地對待,粗暴地控制。我們如果沒有辦法給他們以生活的保障,就不必掩飾,不必作假,就應該對他們大度寬容一點,友善一點。他們不是上帝的棄兒, 也不應該是人類社會的棄兒。 聽說當某城市做出了限制乞討的時候, 就有學者提出抗議,指出乞討是公民的權利,並親身示範,到不允許乞討的公共場所去乞討, 以捍衛這種權利。我對學者如此維權感到既驚訝,又敬佩。不過深圳距離香港近,近朱者赤,比較人性化一點,好像沒有對乞丐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這也是深圳乞丐較多的原因之一吧。
【作者簡介:蔡德林,湖北石首人,曾經擔任石首日報總編輯、石首市文聯主席,深圳市卓寶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總裁,北京九鵬傳媒機構總策劃,現居蘇州,非同文化總顧問,非同文化牆主編。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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