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2019，我的十個選擇
文|開寅
作者簡介：筆名九隻蒼蠅撞牆。曾在法國學電影，一不留神拿了個索邦大學的電影學博士證書在家擺著看。還曾是九十年代傳奇的《戲劇電影報：環球綜藝》的創始人之一。
《悲慘世界》劇照
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一年我都能為自己最鐘意的影片找到一個主題，2019也不例外。這一年，銀幕上人物徘徊不前，在思維中漫無目的的遊走狀態特別吸引我。
2010-2019年間的世界電影受僵化死板的觀念和貪婪商業運作的束縛，已經幾乎淪為了生產線上的流水線產品。在這電影史上最無趣的十年裡，那些在機制化運作之外，努力閃爍著自由光芒的影片顯得尤為珍貴。而人物們的遊蕩徜徉狀態，他們思維情感上的漫遊徘徊，則是擺脫機械機制的掌控，將電影重新帶向自由表達的最佳途徑。
（《魯貝之燈》劇照）
我樂於在作品之中看到那些毫不連貫的事件，拼貼並行的情節，四處散漫飄飛的情緒，以及瞬間爆發幾乎無法捕捉的慾念與情感，它們遠勝於那些被程式化的規則反覆咀嚼並直白灌輸而無需消化的成品。
因為我看電影就是為了能進化為一個獨立於整體之外的異動分子，而不是安靜地成為大機器的一個零件乖乖地運轉。
01
你的鳥兒會唱歌 三宅唱/劇情&愛情/日本/106分鐘
影片開始不久，染谷將太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他橫穿街道，但卻在馬路中間停下腳步，似乎在觀望什麼，臉上露出輕度迷惑的表情，隨後又半轉身，折返回道路的同一側，消失在畫外。
這一場戲如果寫在劇本里拿給任何一個製片人看，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把劇本甩回給創作者，一臉不屑地告訴他，這是該刪掉的廢戲，人物莫名其妙地在馬路上折返，你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但這其實就是我們在影像中所能看到的徘徊。當一個人在馬路上進行實體物理性的徘徊遊走，或者在精神上陷入停滯不前的前後困頓時，面對一旁路人的提問：“你幹啥呢？你走來走去的目標是哪兒？”，他其實是沒有答案，無法回應的，如果他知道行動的去向、重點和意義，他就不會原地徘徊、轉圈、停步甚至倒退回原點了。他想通過行動傳達的就是無法行動，沒有目標，不明終點，不知該表達什麼的困境。在一個由意思表達、目標、途徑和涵義所規訓的世界裡，這樣的折返、徘徊、原地不動沒有存在的價值。
他想通過行動傳達的就是無法行動，沒有目標，不明終點，不知該表達什麼的困境。
然而，《你的鳥兒會唱歌》就是這樣一部“沒有價值”的原地踏步電影。影片中的三個人物，盡情地享受著目標不明的生活所帶來的短暫愉快瞬間。無論是愛情、工作、生活、家庭，還是無法預測不願去面對的未來，對他們來說都不是永恆不變的存在。
某種意義上，
正因為他們不前進，不去關心下一步的方向，一切才具有了期待的可能性，那瞬間迸發的情感才會變得魅力無窮，那現時光彩照人的青春才會有無限延續下去的妄想；擺脫了目的和重點的干擾，他們才擁有了短暫但又寶貴的幸福感。無論情感怎樣在這隨意的偶然性中流動，無論石橋靜河在柄本佑和染谷將太中做出怎樣的偶然選擇，這三人之間都因為徘徊不前的狀態而維持著一種平衡的美感。《你的鳥兒會唱歌》是一部無法寫在紙面上的電影，因為只閱讀文字會讓你覺得它絕大部分都是毫無意義的廢話，但一旦它轉換成了影像，由三位充滿感性的演員的表演化作充滿活力的形象，它的每一格畫面都在剎那間升騰為魅力無限的瞬間。
這三人之間都因為徘徊不前的狀態而維持著一種平衡的美感。
這才是電影的魅力所在。而環顧今天的世界電影，恐怕也只有日本才能產出這樣絲毫不具功利之心的大銀幕作品。
全年最佳。
（另，看了此片才意識到其貌不揚的染谷將太是一位多麼出色的布萊希特式演員，他那凝固在臉上神秘莫測的笑容，在開場的三十秒內就為影片奠定了無所畏懼又無限感傷的基調，奉獻出了全年最具感性色彩的銀幕形象。）
染谷將太奉獻出了全年最具感性色彩的銀幕形象。
02
魯貝之燈 阿諾·戴普勒尚/劇情&犯罪/法國/119分鐘
魯貝是導演阿諾·戴普勒尚的家鄉，也是一座典型的法國北部破敗凋零的城市：工業衰退，經濟萎縮，中產階級搬離，大量北非裔移民湧入，貧窮、暴力和充滿宗教文化隔閡的移民家庭，以及冷漠困頓的社區組成了城市流動的整體樣貌。
也正是面對著這樣的景象，戴普勒尚決定拍一部關於魯貝的情感肖像畫，但他並沒有著力刻畫城市外景，而是用人物情緒拼貼出魯貝的內在現時質感。他設置了一位阿爾及利亞裔的警長，通過其善意甚至是柔情的目光審視不同人物的生存環境，產生了多稜鏡一般的人物弧光折射效果。
在影片的中段，在城市中游弋的視角猛然間聚焦於兩個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女性伴侶，以及她們在黑暗世界邊緣瞬息萬變中不斷遊移顛覆的情感、責任、背叛、抉擇、犧牲和愛情。這樣複雜而無法用道德倫理價值來衡量的情感波動構成了這幅肖像畫的底色。
這樣複雜而無法用道德倫理價值來衡量的情感波動構成了這幅肖像畫的底色。
《魯貝之燈》體現的是法國電影人所獨有的情感性思維：無論社會政治議題、意識形態紛爭和人與人之間的仇恨是如何激烈對立無解成為死結，只要一絲猶豫的情感依戀和犧牲精神尚存，它就是這個看似希望破滅的城市中一抹超驗的亮色。要看懂本片，首先需要剔除頭腦中理性應激反應的僵死框架和被意識形態習慣性的判斷意識所毒害的感官；其次，需要具有一點人類超越於恩怨糾葛之上的情感體驗之心；然後，我們就能收穫一絲被真誠所包裹的寬容與釋懷。
03
好萊塢往事 昆汀·塔倫蒂諾/劇情&喜劇/美國/165分鐘
昆汀的電影看到了《好萊塢往事》，我才確認他是當今美國最頂尖的導演。只有他有能力在商業為王的好萊塢，完全逆行於主流框架，不斷在情緒構成上徹底挑戰陳規陋習和庸俗套路。也只有他在眾多的好萊塢導演中，既能為大眾提供形式上的娛樂，又能在內核上無限貼近歐洲藝術電影的方法和思路。
很多人看《好萊塢往事》都抱著欣賞漫威視效大片的態度，所以他們才會不斷提出如下質疑：這前半段影片中人物漫無目的遊走究竟是什麼意圖？這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穿插到底是為了表達何種意義？為什麼布拉德·皮特爬上房頂修電視天線要搭波蘭斯基的妻子塔特放黑膠唱片的畫面和大背挎李小龍的閃回？為什麼要在迪卡普里奧與不同人的閒聊中插入如此眾多的B級片片段？片中塔特走進影院看自己演的電影就是為了秀美腿和髒髒的腳底板麼？當布拉德·皮特真的發現活喬治躺在農場小屋床上的時候，是不是所謂危機敘事和懸念心理就垮塌了？
只有昆汀既能為大眾提供形式上的娛樂，又能在內核上無限貼近歐洲藝術電影的方法和思路。
《好萊塢往事》看上去是B級橋段和各種人物在好萊塢無因漫遊的大雜燴，而這正是昆汀刻畫時代的手段：他故意將本可以連貫的故事、情節和動作線路扭向斷裂，將它們像碎片一樣拼貼起來，只因為在那個爆發性增長、發財、成名、衰落、淘汰的時代，沒有任何一段經歷是真正連貫、完整而因果自洽的。所有的榮辱、名利、金錢和愛情都會在瞬間翻轉而將承受者打的措手不及——正如如日中天的波蘭斯基會被邪教分子血洗全家，事物的開始和結束往往沒有原因而只有結果，這才是我們會面對的現實。
但是《好萊塢往事》並沒因為觀眾對完整故事的期待心理落空而滑向平庸，相反銀幕上升騰起一股碎玻璃無序拼湊反射而形成的交叉閃爍光芒。只有最後三十分鐘的濺血廝殺才好看的說法是對它的誤解，它從一開始就是精彩絕倫的時代氛圍情緒追憶，而昆汀更在此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柔情似水：無論是迪卡普里奧在片場與小女孩的閒聊中痛感前途渺茫而失聲痛哭，還是結尾歷史改寫後歸於美好希望的夏日夜晚，在戲謔的突兀背後呈現出的都是昆汀內心溫和而留戀的動人時代情懷。
一切都是庸俗又華麗的夢幻大賣場上的暢銷貨，而昆汀則用溫柔又感傷的喜劇筆觸描摹了好萊塢這個浮華又讓人懷戀的人肉市場。
昆汀用溫柔又感傷的喜劇筆觸描摹了好萊塢這個浮華又讓人懷戀的人肉市場。
04
完美現在時 朱聲仄/紀錄片/美國 &中國香港/124分鐘
《完美現在時》是這一年我看到的最生猛，力量感最為爆棚的影像作品。乍看上去，它是一部標準的檔案拼貼式影像作品。它的每一格素材都截取自虎牙直播和熊貓TV上的直播影像，坐在攝像頭後面的是來自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人群——僅僅為了不被這個世界所遺忘，他們面對著電腦和手機後的無名觀眾，開始展現個人最庸常卻又是最動人心魄的敘述。
片子看到後半程，我逐漸意識到它和直播現象本身並沒有多少實質性聯繫，導演朱聲仄萃取了這些影像所自然揮發出的強烈感染力，勾畫出了一幅弱者（肢體和精神殘缺者）的情感肖像。她聰明地採用了裝置藝術式的實驗手法，藉著直播畫面完成了這個紀錄/再創作的過程。
導演朱聲仄萃取了這些影像所自然揮發出的強烈感染力，勾畫出了一幅弱者（肢體和精神殘缺者）的情感肖像。
影片中的很多畫面都讓我回想起託德·布朗寧1932年的經典影片《畸形人》。兩個片子內核貼得很近，都是以扭曲爆裂又飽含個人情感的方式對外部世界發出的卑微而絕望的“吼叫”，傳達出的是人物即將被周遭環境吞噬時迸發出的直覺反應。
它同時對紀錄片的拍攝方法和觀念也做了一次達達主義拿來式的顛覆性挑戰：在原始素材的畫面和聲響幾乎脫離創作者控制的前提下，人物的情感表達反而更加具有強烈的衝擊力；而創作者在素材選擇、架構設計、節奏把握和主旨掌控上都表現出了超強的創造和判斷能力，並滲透出一股不動聲色的內在強悍。
《完美現在時》對傳統紀錄片創作法則發出了有力的詰問：所謂的敘事、拍攝技巧和技術標準對於紀錄影像來說有多少意義？它們究竟是在構築影像的本體，還是本質上阻礙了影像的直觀表達？
所謂的敘事、拍攝技巧和技術標準究竟是在構築影像的本體，還是本質上阻礙了影像的直觀表達？
05
悲慘世界 拉吉·利/劇情/法國/103分鐘
法國大城市郊區少數族裔聚居區的矛盾衝突幾乎已經成為無解的難題。一方面，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青少年缺少接受教育的機會和通往社會上層的合理渠道，被擠壓在郊區貧民窟的集體住宅中自生自滅，很多人只能以結夥犯罪作為最便捷的出路；另一方面，主流社會因為不斷遭受前者的侵擾，而對其形成了難以改變的成見和歧視，雙方的關係就在這樣的互相敵視中不斷惡性循環下去。
而在現實中的法國官方則採用了一種看似“聰明”的逃避態度，它開始任用來自貧困社區的少數族裔擔任警察和底層官員，將社會階層矛盾轉嫁為族裔內部的衝突，這就是《悲慘世界》中深陷族群對立中的警察的處境。
所有的好人、壞人和中間分子都會被拖入無法解釦的互相仇恨之中。
影片拍攝的真實感極其強烈，能感到一種和人物貼身站在一起的緊張。每個人的行動困境和麵臨的兩難抉擇都被刻畫的驚心動魄。本以為影片會結束在非正義和不公平的和稀泥狀態。但是創作者的視角高出一籌，
他意識到無論是警察還是黑幫，正義公平的缺失，對責任歸屬視而不見的一團亂麻，必將導致最底層受害者無因暴力式的無政府反彈，所有的好人、壞人和中間分子都會被拖入無法解釦的互相仇恨之中。任何觀念、制度、種族、宗教和階級衝突最後都將面臨這樣毀滅性的困境。06
星際探索 詹姆斯·格雷/科幻/美國/124分鐘
德勒茲在評價庫布里克的《太空漫遊2001》時，說這是一部關於人類大腦的電影：它看似在無盡的太空中遨遊，但實則是人類在探索自己大腦與思維的邊界。
《星際探索》也正是這樣一部內心獨白自我思考式的科幻電影。它的劇情——兒子穿越太空去尋找自我放逐的父親——並沒有什麼新鮮之處，甚至有些段落在邏輯上也不太站得住腳。但導演詹姆斯·格雷對這些都不太在乎，影片的真正核心目標是將個人內心充滿情感探求意念的渴望彌散到一望無際的太空之中，或者是將個人的心胸隨著旅程的展開而不斷延伸囊括所有出現在眼前的星辰海洋。畫面中布拉德·皮特的特寫和宏觀宇宙交織一起，成了一體兩面的超驗存在。
皮特的特寫和宏觀宇宙交織成了一體兩面的超驗存在。
也正因如此，我們看到了很多對於科幻電影來說非常規的處理手法：所有看似應該結構化強調的段落，都被如流水般的詩意一筆帶過。月球海盜襲擊，飛行救援事故和爭奪飛船控制權的血腥戰鬥似乎都是猛然發生，又突然褪去，作為觀眾的我們好似寄寓在主角人物的頭腦內，在一種與世隔絕半封閉的隔膜狀態中感知外界碎片化的事件片段。一切都突然發生，沒有解釋，更無頭無尾隨星辰流逝飄然而去。
需要強調的是，MAX RICHTER為影片所作的配樂實在是太強大，那憂傷又抽離的空寂感擁裹著人物向無垠的星際邊緣漂游而去。這應該是有史以來最佳太空電影交響曲，是終生可以沉醉其中的影像配樂。
一切戰鬥、血腥，都突如其來，沒有解釋，更無頭無尾隨星辰流逝飄然而去。
07
貞德 布魯諾·杜蒙/劇情/法國/137分鐘
自電影誕生以來，已經有數不清的西方導演以聖女貞德為主題拍攝電影，究其原因，大概因為她的故事幾乎就是女版耶穌受難。
布魯諾·杜蒙2017年拍攝了一部詩劇電影《童女貞德》，意猶未盡的他2019年又任用相同但已經長大的演員莉莎·勒普拉·普魯多姆再次拍攝貞德的故事。
影片中審判的內容非常有意思，雙方抗辯的幾乎不是有罪和無罪，而是在爭論判斷的主體是誰，以及這個主體是否有權力在對信仰與背叛的定義上作出權威的斷言。庭審到最後階段，我們會發現它幾乎就是西方當代司法的雛形方法論論戰，也由此可見基督教所蘊含的超驗理性的強大：無論是正方還是反方，他們本質上都沐浴在這一思想框架之下。
貞德的故事幾乎就是女版耶穌受難。
影片中無論是沙丘上的戰略討論，還是戰馬列隊起舞的姿態，抑或是貞德關押行刑的最後時刻，都帶著倫勃朗速寫式的極簡美感。觀眾明知道它是示意性的，抽離的和不完整的，依然會被其中人物意志與信仰的閃光點所打動。而杜蒙所秉承的獨特創作方法論也在影片中表露無遺：演員和人物都在此變為了承載話語、行動和情緒思維的抽象存在，似乎冥冥中總有一個獨立於他們身體之外的超驗真理，在統領他們的行為、話語和思維。
08
關於無盡 羅伊·安德森/劇情/瑞典/78分鐘
《關於無盡》和羅伊·安德森此前所有的影片一樣，都是由微不足道的生活片段拼接成的整體。單看這些片段本身都沒有太多的涵義，但是將它們連接成一部80分鐘的電影時，影像內在的情緒便連貫起來，構成了強大的衝擊力。
羅伊·安德森的功力還不僅僅如此，《關於無盡》的場景調度還有這樣的特點：畫面中永遠有明示或者暗示透視現象的線條，甚至雨中操場泥地裡的不同水跡也是一致傾斜過來和畫面的邊框形成明確的夾角；攝影機取景景框的擺放永遠水平於兩條或者幾條透視線的夾角，夾角的位置一般在畫面水平線的四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三處——這一點在室內空間中特別明顯，每一個室內畫面內都可以找到兩條透視線的夾角；絕大多數人物尤其是配角演員，在影片中都嚴格沿著透視線條的方向移動，但在每一場戲中，主要人物都會在規整運動中突然變換移動方向，或者停下不動，或者和主運動方向側向和逆向運動，他打亂隊形，立刻成為整齊劃一運動中的強烈不和諧音。
羅伊·安德森由此創造了一種在納粹一般窒息的數學化一致中，突然情緒崩潰式的情感異動，那種戲謔式的悲哀和精神絕望便由此而生。
在納粹一般窒息的數學化一致中，會突然出現情緒崩潰式的情感異動。
09
漫遊 祝新/劇情/中國大陸/94分鐘
《漫遊》的精華部分在於它帶著慾望意念的肢體姿態捕捉和對於微觀記憶相交重疊式的立體展現。在此之前，我還從未看到過中國電影有意識地向這兩個方向拓展可能性。攝影機在可以觀察到人物的地方悄悄潛伏，透過畫框我們不由自主得產生了一種“窺視”感，而人物們的細微情緒波動、眼神表情變化和姿態動作走向，在畫面中又脫離了他們的現時狀態，具有了另一種隔膜和引申的涵義。
這種帶著強烈抽離意味的處理手段，讓人物的行為和攝影機的觀察形成了兩個重疊但又意指迥異的層次距離。於是，從日常生活中飄然而出的是難以表述清楚的多義感受：它或許是對記憶的困惑，對庸常的沉浸，對時光的享受，或許還有一絲遊蕩在空中淡而迷醉的慾望。
因為極低成本的限制，《漫遊》並不是一部在技術上完美的作品，影片的一些組成元素，父母阿姨的存在和湖邊划船都顯得有些做作冗長，但它們都為帶著慾望意味的潛在積累做了感性上的反差式鋪墊，前幾者越乏味，就越突出了後者在抽象意念中耐心又短暫地高頻釋放。 這是一部美學層面上的手段實驗電影，也是內心感受性慾求不自覺地倫理超越噴發。
透過畫框，我們不由自主得產生了一種“窺視”感。
10
蜂鳥 金寶拉/劇情&愛情/韓國/139分鐘
這是2019年唯一一部讓我產生強烈代入感的影片。看片時我一直想起吳貽弓的《城南舊事》，它們都在講述涉事未深的年輕靈魂在向世界敞開自己胸懷時目睹了大大小小的悲劇，她們以天真的目光努力化解這些悲劇的負面意義，直到無法消解而被悲傷所籠罩。“悲”來自於經歷悲劇的人渾然不覺，“傷”是觀看的人為她們黯然神傷。
影片儘管也有一些生硬和概念化的處理（尤其是和中文老師的片段），但那年少時情緒和情感飄忽又執拗的莫名狀態，由信任、深愛和快樂到背叛、冷漠和極度憂鬱絕望的快速又沉默輕易的轉換，摻雜著衝動和理想化世界的下墜和墮落，都以流淌而輕盈的筆觸悄然呈現又深入骨髓。這也是我時隔多年後，再一次在非洪尚秀的韓國電影裡體會到了直白之外細膩柔和的層次感。
她們以天真的目光努力化解這些悲劇的負面意義，直到無法消解而被悲傷所籠罩。
這一年還另有幾外部影片值得一提：
家在蘭若寺 蔡明亮/愛情/中國臺灣/56分鐘
這片拍攝於2017年，但由於VR播放介質的特殊性，全世界的觀眾只能陸陸續續地在各種影展上看到它。
蔡明亮巧妙利用了VR的全景把景深延伸到了座椅的四周和背後，觀看者有了強烈的窺視見證感。而某些場景的設計，尤其以浴缸之中的人魚變換，帶來了難以言說的驚悚效果。由於呈現對象的靜態情境氛圍，產生了離的越近就越慎於上前接觸而只願停留在觀察式體驗的抽離。可以說這是一部反VR精神實質的VR作品。
掃毒2：天地對決 邱禮濤/動作&犯罪/中國大陸&中國香港/99分鐘
整個華語電影界也只有邱禮濤有這樣的能力，將一個好端端開場的警匪故事最後神奇地拐帶到肆虐著無政府主義狂亂對撞色彩的烏托邦狂想中。二十年前他就這樣，如今意識形態鉗制緊鎖，他卻另闢蹊徑更加瘋狂。這地鐵封閉空間的橫行衝撞和列車脫軌的決鬥意味著什麼，而最後從地下猛然抽身而出的一片表面安然假象又代表著什麼，明白人自會了然於心。
在正反兩派的對決中，第三方滋生出的無政府情緒才是被忽略遺忘又極易燃爆的炸藥，而“無後”的意向則是它被點燃爆炸後的結局。幾十年後的華語電影史也許會確認，邱禮濤是一個藏在庸俗金錢商業面具下的驚人電影思想者。
千子2 宇木敦哉/動畫/日本/74分鐘
《千子2》其實是十年前《千子》的加長內容擴充版，它發明了一種古怪蠕動一言不發的變異賣萌體，被少男少女們馴服以後成為互相打架的寵物武器。影片有一種時不時就斷裂而切換到沉默像是啞劇一樣的詭奇視聽節奏，創造了類似於邊幹仗邊走神的神遊狀態。這種日本動漫在敘述節奏上的古怪想象力，不是其他國家的通俗流行文化能獨自領悟出來的。
鬼鎮事件薄 德尼·科泰/奇幻/加拿大/97分鐘
只有在加拿大的冬天生活過的人才能真切理解這片的涵義：那種生活平靜沒有矛盾衝突整天無所事事看著自己的影子玩的狀態，在永遠結束不了的大雪冬天就會滋生出無盡的抑鬱。而越是抑鬱就越堅信應該封閉起來和自己玩，哪怕周圍都是鬼魂出沒的死亡陰影，也最終會喜歡並自得其樂。而想到這兒，似乎它又超出了加拿大的範疇變成了一則世界通用的寓言。畫面色調太樸實舒適了，完全復原了六七十年代加拿大電影黃金時期的特殊調性和質感。
三夫 陳果/情色/中國香港/101分鐘
在現如今的境況下，對於陳果這部人肉四溢的三級片，我只想說，去看就好了，你能想到的說不定比他能表達的還要多。
2019年結束。
排版|透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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