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7 陸蓓容|校書者的精神:《淨琉璃室批校本叢刊》述評

書目與體例

“可以了卻生死”。尚未跨入師門時,一位學長告訴我,這是範景中老師對“為什麼要讀書”的答案之一。後來有機會親聆訓誨,又曾於某年嚴冬鄭重請教過,應當如何與痛苦作鬥爭。那天聽到的答案是“要有一點信仰。不是讓你去信教,而是要找到一點這輩子都不能割捨的東西”。

這兩句話留在腦海的角落裡,時時打撈出來,擦拭一番,又放回去。漸漸覺得明白了一點兒,卻沒有再當面聊過。對學者最大的尊重,是不要浪費他的時間。他一定有許多想做的事,不拖後腿就是幫忙。

陆蓓容|校书者的精神:《净琉璃室批校本丛刊》述评

《淨琉璃室批校本叢刊》

提出問題的冬日,大概已在十年前。又一個陰沉沉的歲末午後,我收到兩個大箱子,十三函廿四冊《淨琉璃室批校本叢刊》。大多是藍布函套,黃紙封面,六孔裝線,白綾包角,與真正的古書們同一種樸素面貌,只是開本闊大,紙墨略新一點兒。書目為《庚子銷夏記》《畫禪室隨筆》《三家宋板書目錄》《留春草堂詩鈔》《詩媛三家集 續離騷》《前塵夢影錄》《舊館壇碑考》《冬心先生題畫記》《樂府雜錄 教坊記》《柳如是遺集》《鈔本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歌曲 附校譜》與《籀史》。

範老師在各種場合強調美術史研究的重要性。它對綜合素養要求很高,獲得成就最為不易,而這些成就將對所有的人文學科都有益。它暗含著對風格、價值和藝術水平的判斷,因此隱然有匡謬正俗、振拔人心的力量。可即便以最寬泛的四部分類來看,這些書也不都和美術史有關。它們的價值更加豐富:有些經過精細的題校,信息量遠遠超出原書。有些極為罕見,本身就足以成為研究對象。還有一些五彩紛披,精工秀潤,是今人與古人共同創作完成的藝術品。

只要從事寫作,遲早會意識到,文體是觀念的框架。若把批校視為一種文體,它的歷史遠比專業更悠久。選擇它,也就選擇了一種身份:範老師和周老師是在用中國傳統學者的方式閱讀這些古籍。他們雖然偏愛現代學科體系中的美術史專業,卻不在約束之中。

詩詞、音樂、文獻、金石、書畫,往昔世界裡一切關於美和善的知識,他們都珍視。既然如此,這些書也就沒有學科的門檻。它們歡迎每一位對古典傳統心懷敬意的讀書人。

精校本

校書是為獲得一部精善可信的讀本,批語是與古人對話,題跋則長短不齊,儘可自由發揮。這些文體產生於現代學術體系之前,註定與後來的評價方式不甚相容。在今天,要想如此這般讀一部古書,也確實面臨著客觀條件與知識背景雙重的困難:古籍原件並不易得,多數人沒有機會常握毛筆。至於“傳統學問”的門徑,早被專業設置切得七零八落了。

這些體裁實有難以替代的優長之處。譬如簡潔。一字之別,底本、校本、他書各自作何,一目瞭然,有時無需再加按斷,致誤因由不言自明。譬如親切。在論文裡引述前人觀點,是讓一群古人編隊遊街。在書眉上略識數語,是隔著版框與某位老先生聊天兒。譬如集眾美於一手。許多學者都曾校過同一部書,就像許多建築師在不同的時空裡設計修復過同一座古建築。一部過錄了諸家題校的文獻,便是大家齊心協力修好的古屋。它將久久矗立在書籍的世界裡,向世人展示何為優美與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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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銷夏記》

晚明清初湧現了一批與鑑藏史密切相關的文獻。參與書寫這個傳統的士大夫多是南方人,可《庚子銷夏記》的作者孫承澤卻是清初第一代北方鑑藏家。這部書對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必有影響,因此它曾經推動書畫著錄體裁的定型。庚子為清順治十七年(1660)。書寫成後,最初只以鈔本流傳。目前所知最早的刻本,出於鮑廷博之手,上距成書足有百年光陰。

淨琉璃室批校底本正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知不足齋所刊,由余集手書上版,即使經過一重影印,依然字口清晰,觸手如新。目錄後有鮑氏自題,言明此本原從吳下鈔得。周老師親加題語,稱“淥飲刻此書,有多處據義門批本正底本詞句,當表之”。所謂“義門批本”,指康熙間學者何焯所作的《校文》。鮑刻正文曾據何鈔改正,這便是刻本自身無法提供的寶貴信息。

前護頁過錄吳騫長跋一段。正文五色批校,輝煌奪目。僅就可查者舉例,有硃筆過錄何焯、吳騫、盧文弨等校文。 綠筆過錄魏錫曾校文。墨筆過錄佚名批語數則,時代在嘉慶年間。藍筆錄程瑤田、餘集校文。紫筆為範景中自記。書末墨筆過錄餘集、程瑤田、盧文弨跋,又有自跋一段。何焯批校早負盛名,傳本甚多;乾嘉諸人所校,本來並不都在同一個底本上。眼前這個本子,正是各位老先生聯手修好的古建築。他們打磨好了每一個構件,範老師和周老師把它們拼起來,並親自添磚加瓦,滌掃塵埃。

《庚子銷夏記》相當常見。但通行的整理本,只是“以鮑氏刻本標點”,甚至未能利用何焯校文。從某種程度上說,它不僅是鑑藏史文獻,更是明清鼎革的史料,值得反覆閱讀和思考。它有用,有趣;可喜,也可哀。這樣一部書,原應有一個好版本,俾使文從字順,辭氣暢達。

如果再貪心一點,就會盼望有人替我們找一找:孫承澤身後,他所藏和所見的金石書畫究竟去了哪兒?三百年前,何義門尋得一些。兩百年前,吳兔床補充了幾句。如今,範老師繼續調查。他尤其關心這些藏品流入安岐之手的情況,又特地標出它們今天住在哪一家博物館。研究者得此線索,事半功倍,自不待言。若只想藉此上窺前賢風雅,也不難從周老師娟秀的小字裡,看見這人間怎樣一次次“換譜伊涼”。

此書尚有附錄二種。一為周老師影鈔盧文弨舊藏本《元破臨安所得故宋書畫目》,共十紙,過錄何焯批語、盧氏校語,並有範老師自校若干則。一為冷攤所得《私人所藏文物調查冊》零箋數葉,時代已在新中國成立以後。動盪時代,書畫文物顛連轉徙,它們同是滄桑的見證,因而得附孫書之末。而他們校寫,拾補,便是守著一支嘈嘈切切的曲子,直聽到東船西舫悄無言。

稀見文獻

從前以為只要掌握方法,永不言棄,研究者一定能找到有用的書,雖然常常是歪打正著。可事實並非如此:許多文獻早在歲月磨洗下失去了神采,未必總能等到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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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鈔本白石道人歌曲》

姜夔站在兩宋詞史的山頂上,膜拜者絡繹不絕。可其集宋本不存,僅賴元人陶宗儀鈔本一線孤傳,至清初康雍以後,各家稍稍知之,方才陸續刊刻。可是大家不免以意去取,或移易序次,或刊落旁譜。符曾曾經根據陶鈔本錄得一本,乾隆二年,江炳炎又據符本抄錄。清末民初,朱祖謀刻白石詞,即以江鈔本為底本。而範老師得到民國初年沈韻齋影寫江鈔本——便是本次影印的《鈔本白石道人歌曲》——卻發現與朱刻本大相徑庭,旁譜部分出入尤多。周老師遂取朱刻與汪景玉鈔本詳校一遍,又綴前題後跋,說明原委。我愛姜夔,只知風晨月夕,誦其清詞麗句;老師們愛姜夔,卻是忠實地摹寫旁譜符號,要把解開秘密的希望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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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媛三家集》

常見書尚須精益求精,罕見書更該發其幽光。《詩媛三家集》是兩位老師新制的影鈔本,底本為順治十二年鄒斯漪鷖宜齋刻《詩媛十名家集》。此集向在存亡之間,作“八名家”者,國家圖書館尚存一部;十傢俱全者,民初梁鴻志已嘆為不可知。十五年前,原書曾在拍賣市場翩然現身,隨後便深藏人海。柳如是詩文的早期版本大多已原樣影刊,至此本抄出,始為圓滿;而若非此次影印,我們簡直不知道謝瑛與顧文婉的詩風貌如何。

名媛才子向為世人所歆羨。但凡讀明清詩文,遲早會接觸到這個敘事傳統,不過體驗難稱愉悅。古代女性的才華,有時與容貌一樣只供人玩賞。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實屬非易,雖然她們未必自知。可是古人已矣,與其以新的價值觀苛責他們,不如去讀她們的詩文繪畫,討論其成就和影響,付出一個現代人應有的平等與尊重之心。這是條人跡罕至的道路,兩位老師早已走出長長一段;他們回身拋出這部小書,等待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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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離騷》

與三家詩集同裝一函的《續離騷》,頁數不多,殊難引人注目。它是周老師據原稿本逐字錄出的。行格字數悉依其舊,但書跡遠勝原作,又添畫藍絲細欄。正文用墨筆,校字與題跋用硃筆,並鈐印章若干。只作一部歷代詞選來看,也將覺得形式與文辭相互映發,真正是晶瑩可愛,燦然生光。何況其中作品為著名文人龔自珍所選,他拜託孫麟趾把這些詞抄出來,留給一位名叫靈簫的姑娘。

靈簫是《己亥雜詩》中人。生平不可知,是否曾歸定庵為妾,歷來亦爭論不休。龔氏行年五十,暴斃于丹陽,死因眾說紛紜。《南亭四話》《梵天廬叢錄》等書,都說靈簫後來別有所眷,遂毒死定庵,琵琶別抱。周老師反覆題跋此書,以為龔氏錄詞以授,用意良深,其誠可感。考索史實,更可知定庵之卒,必定與靈簫無涉。不該惡意揣度兩人之間的故事,甚至應該想一想他下世之後,她孤身一人,棲遲天壤,又當如何度過餘生。

“若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忠恕之意盡在行間。倘如以為水天閒話無足深論,此書至少也提供了難得的信息。從前我們只能讀龔氏五卷詞集,讚歎他天外飛來的巧思。可無從知道在他心裡,詞史是何等面貌,哪些作品值得反覆吟詠。此本既尤其推重辛棄疾、姜夔,文學史家或當從此入手,討論其詞學思想;文學愛好者若能與他趣味相近,也就可以快樂很久了。

校書者的精神

十二年前,有一篇對範老師的訪談,題為《我對書籍抱著感恩的態度》。他一直在讀書,研究書,討論書,總說要寫一部關於書的書。這一切大約都是對書籍的報恩。十一年前,他有一篇論文,題為《書籍之為藝術》。他一直關心裝幀形式、版刻工藝,《紙尾草》《藏書銘印記》兩部著作,都以傳統方式刻印刊行。他對書籍的愛兼及內容與形式,要求真,也向往美。批校古籍正好能同時滿足這兩種願望。

於是範老師追隨古人的腳步,在古典文明的園圃裡清掃落葉;周老師以筆墨為農具,為書田栽種新花。展開每一部書,首先會被“好看”吸引住:把書籍變成藝術品,原在他們的追求之中。這實在並不容易,它至少要求一種精微的分寸感:在不同尺寸的書頁上,幾百字、幾十字和幾個字,應該如何安排,才不致過疏過密?彩墨應當調到什麼程度,才鮮妍而不甜俗?名章閒章十幾枚,怎樣鈐蓋,才恰如其分?所有這一切,固然需要浸淫書史,以許多不成文的常識來提升品位,可也實在有賴於天分。周老師總說自己沒能好好練字,硯池書卷永遠排在柴米油鹽之後。若果真如此,便是生來具有對美的感受和表現能力。此所謂一生愛好是天然。

十八年前,範老師為《美術史的形狀》作序。文中回顧半生經歷,抄家、流浪、充邊、臥病,痛失深造機會,與死神作鬥爭……稱心歲月裡,往事都成了傳奇,比艱深的學問更引人入勝,我曾不得不聽過許多次。入學以來,則親見他日漸衰老,目力、腰腿、記憶紛紛退步,周老師全力照料,一年比一年更辛勞。可即便如此,還總在圖書館、拍賣行裡,在各種書畫展覽上與他們相遇。

為什麼讀書可以了卻生死?身教十餘年如一日,言傳幾乎沒有,直至讀到這些書上的題跋。《籀史》開篇題語便雲,顧維嶽藏本已不知下落,“拾掇舊籍,偶動籤贉。不禁起人宛委玉版,丘原零落之嘆”,這是在說人間桑海朝朝變,古人名跡難免化為雲煙。《舊館壇碑考》前護頁過錄翁大年硯銘與張廷濟題識,“時在戊戌十二月,距叔未先生題跋日,時光已滑過整整一百八十年矣。婉娩流年,江天日暮。臨書懷仰,聊贅庸言。且附光末,藉慰幽素”,又是在慨嘆急景流年真一箭,日月飛馳不暫停。

好物不堅牢,年命如朝露,但讀書能解此苦楚。老師們與古人一樣,相信不同的生活方式價值有別。《前塵夢影錄》書尾過錄清人吳焯雋語:

呼盧擊鞠,豪也。易而為品竹調絲,則雅勝之。更易而為賞花釣魚,則清又勝之。更易而為哦詩讀畫,則韻又勝之。若夫尋行數墨,目光如注,心密如絲,以視諸藝猶賢乎爾。

尋行數墨,以古之賢者為榜樣,這就是他們選擇的人生。《鈔本白石道人歌曲》前護頁有周老師題語,句句都說讀書校書,能把人從瑣碎日常中拯救出來,變江天風雨為秋窗晴日:

餘事校鈔,曶曶十年,然脂弄筆,日寫幾字。衍波箋上,不墜寒柳之詞;芙蓉匣內,常存鬟煙之句也。以此遣日,風雨敲窗,寒暑相催,不覺百年可哀,茮水光陰,韲鹽歲月,亦甘處是鄉矣。讎校既畢,適外子六十初度,因奉書共覽為祝,辛卯年十一月初一日寫定,牗外花木一谿,風物靜好,沙礫都為放大光明,荊棘皆是吉利忍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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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鈔本白石道人歌曲》前護頁周小英題語

向死而生,長程寂寞,是書籍為旅途增添樂趣,讓行客變得勇敢。可又何止於此呢?在無盡的知識引領下,有限的生命依然大有可為。天氣再壞,畢竟可以護住一星火種,留給後來人。《畫禪室隨筆》始校於八十年代末,範老師不久即病,只得中輟。二十餘年後,周老師接力校完,後跋雲:

今外子囑為校讀,引盧弓父語曰:校讎之功如去疾焉,期於盡而後止,如此古人之精神始有所寄。爰發篋檢書,用《容臺集》《舉業蓓蕾》《論文宗旨》諸書,並參以手寫墨跡、書畫著錄以勘,研朱寫於大魁堂本之上。凡校《容臺集》者,不注書名。以他本他書校者,皆寫明出處,雖細瑣亦不避。至於蓃輯紹聞,更出鄙見。斟酌去取,別為章句,則不敢輕為也。辛卯三月以來,時校時輟。春光亭下,歲月空馳。學無扶微振墜之才,唯俾成善本之志尚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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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禪室隨筆》周小英跋語

如今這善本已經印出來。讀者能好好利用,便不負他們的勞動。若能增益它們,完善它們,也許便與他們一樣有所信仰。

附記:

本文只是一篇簡單的介紹,且未經審定;如有疏失,責在筆者。關於這些書的作者、底本、內容、批校等情況,別撰有《淨琉璃室批校本叢刊內容提要》十六則,請有需要的讀者自行參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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