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山溝裡的一所中學教書。秋天的時候,通過自己的努力,我爭取到了一個調入城裡的名額。
我滿心歡喜地去找校長,把我要調走的事兒告訴他,然後沉浸在喜悅中,等待他與我一起分享這來之不易的消息。哪知,校長聽完後,略為沉吟了一會兒,不高興了,臉黑沉著,說,你走了,學校怎麼辦?
我不禁愕然。
記得,就是他,曾在春天一個暮色萌動的黃昏,在學校的一棵白楊樹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馬老師,有機會往外走走吧,老在這個破學校窩著,也不是個事。
就是這樣一句安慰和勸勉的話,讓當時活得失魂落魄的我,感動得有些不知所措。我說,謝謝你,校長。他笑了,年輕人嘛,該往外走走、闖闖。那一刻,晚春柔和的夕陽,照射在他的臉上,他的臉溫潤飽滿,閃耀著長者溫暖寬厚的光芒。
然而,當我爭取到這樣的機會,他反而不高興了。我丈二和尚,有些摸不著頭腦。按理說,我只是那所學校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師,在這之前,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我的存在於那所學校有多麼重要。但這一刻,彷彿我走,學校就會塌了似的。
我沒有搭理他,繼續辦理著調動手續。
一天,他又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抽著煙,臉色凝重,他說,你真要走?我點點頭。那也好,不過,我事先和你說一下,你要走,就帶著你媳婦一起走,否則,我這裡也不收留她。他,居然釜底抽薪,使出了這樣讓我難以招架的招數。
其時,妻子也在那所學校教書,正帶著蹣跚學步的小兒。明擺著我走之後,她還得也必須暫時在那兒待著。所以,當校長這樣正告我的時候,我一下子傻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一摔門,從他的辦公室出來。是恨、是氣、是無奈都說不清楚了,我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阻攔我、逼迫我,而且,到了這種歇斯底里的地步。
若干年後,在城裡的酒桌上,我遇到了他。在朦朧的醉意中,他端著酒杯,詢問我們一家人在城裡的生活工作情況,善良而懇切的神態,一如那個暮色萌動的黃昏。
有時候,想想,人性的跌宕沉浮,竟是這樣不可捉摸。你簡直無法說清楚,一個人,到底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到底是該愛他,還是該去恨他;到底該與他計較到底,還是一笑而過。
譬如,在酒桌上的一刻,那個曾經刁難過我讓我費盡周折差一點沒調進城裡的可憎可恨的人,端著酒杯的樣子,溫善的,竟像一尊佛。
你說,與這樣的人,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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