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0 小說:四奶

新婚的第二天天亮,四奶光溜著身子坐起來,視線落在她身邊同樣光溜著的男人的臉上。立時,四奶的呼吸就停止了。她看到了世間最令人心碎的一幕——她身邊睡著的這個男人,不是相親時的那一個。

但這個男人,是我四爺卻不假。那時,我四爺正做著香噴噴的夢。

惱怒間,四奶胡亂地穿了衣服,下得床來,頭髮也不顧梳理。隨手抄了根木棍朝著四爺的頭上身上雨點般地敲下來。等四爺反應過來,頭上身上已不知捱了多少棍。四爺也不反抗,緊緊龜縮在被窩裡,任她四奶再吼也不肯伸出頭來了。

四奶吼進了我太奶住的堂屋。棍頭子直指著我太奶的眉心,厲聲責問:“他能是小五?小五呢?小五呢!”

四奶說的小五,是我五爺。相親時,四奶與五爺見過一次面。說得明白點兒,我五爺代我四爺去相的親。

此時我太奶正神態安然地坐在床沿兒上,拿著火鐮子一聲不吭地點菸袋,任著四奶聲嘶力竭地哭喊,眼皮都不抬。四奶拿著棍子挨屋子地找:“小五,你給我出來,給我出來……”四奶找到了廚房,依然沒結果。盛怒之下的四奶砸了太奶一家十幾口人吃飯的鍋碗瓢勺……

四奶的長相好,稱得上小家碧玉風韻可人。五爺呢,高高大大,魁偉健壯。四奶與五爺遠遠地一搭眼兒,心裡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了。

但四奶做夢也沒想到,新婚之夜她居然上了我四爺的床。四爺不但長相醜,還駝背,你說像豆芽菜或拱橋什麼的都行。而且,四爺還有嚴重的咳喘病,發作起來,賽拉風箱,嘴巴鼻子一齊使勁,還嫌不管事兒。

拜堂的時候,太奶讓四爺換上五爺的新郎裝。那時,四奶被厚厚的紅蓋頭蒙著。外面發生的這些事,她根本就不知道。看熱鬧的鄉鄰鄉親多數不知實情,偶有少數知曉的,也迫於太奶的威懾,誰敢在那種場合捅破這一層喲!

四奶在太奶的院子裡或哭或怒或砸或罵,把個剛烈性情表現得酣暢淋漓。太奶明裡不動聲色,暗地裡,卻動員大奶二奶妯娌們上前勸四奶。

大奶說:“妹子啊,這就是命!我進門的時候也不比你好,老大長成那樣。可咱不認又能咋?”

二奶說:“女人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

三奶說:“……”

可四奶不等三奶開口,猛地一抬頭,圓睜了淚眼,注視了她們幾秒鐘,忽地,哇拉一聲,奔回了屋。

四奶大睡了兩天兩夜,滴水未進。

晚上,太奶又暗示四爺回房去睡。太奶以為四奶睡了兩天,思想上該拐過彎兒來了。四爺悄悄地溜進屋,正看見那根棍子還豎在床頭上,扭頭就跑。四爺被四奶的棍子打怕了,連門兒也不敢進。一到晚上,就在外邊瞎轉悠。

太奶策劃偷樑換柱這一折時,明顯低估了四奶的烈性。

四奶如此一鬧,五爺感覺不好在家混了。早在四奶大鬧的時候,五爺就背上包袱,一向西北,奔了河南,再沒回來。太奶到死也沒能見上五爺一面,為此,太奶腸子都悔青了。

直到後來,四奶與太奶一家的關係稍稍鬆動了些,四奶才生了三登叔。可三登叔搖搖晃晃地剛能挪步,還沒叫上四爺一聲“爹”,病鴨子四爺燈油就耗盡了。

四奶一心一意地拉扯著三登叔,風裡雨裡煎熬過來。多少人提媒,四奶都沒動心。有野男人半夜裡敲四奶的門。四奶拎了棍子,呼拉打開門,罵罵咧咧地攆出來。那男人自覺沒趣,就灰溜溜地逃了……

晚年,四奶提起往事的時候,心如止水,全沒了當初的怨憤。那語氣就像在講一個毫不關己的故事。

四奶說:女人呵!心氣兒再強,也強不過命去。

四奶還說,她要等五爺回來,她想再看看五爺,看看當初讓她心動的男人。她要質問五爺壓了她大半輩子的問題:小五你咋就忍心棄婚而逃了呢?她要向五爺訴說她多年來所受的煎熬。她甚至還想扇五爺兩巴掌哩!

但是,五爺偏不給她這個機會。五爺沒回來,四奶就駕鶴而去了……

這年清明,四奶的墳前跪了一位顫巍巍的老人。老人嘆一陣、說一陣。燒完了冥紙,就拿巴掌使勁往自己臉上扇,最後竟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引來了村人,村人中有年長者見了,啐一口,罵:死貨,還有臉回來!

老人自顧地哭,哭著哭著,一頭攮向地面,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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