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4 一代大師,死得悽慘,卻是中國士人最後的體面

01

1877年12月3日,初升暖陽朗照之時,

王國維降生在浙江省海寧縣城(今海寧市鹽官鎮)雙仁巷的王家老院裡。

哭聲應不算嘹亮,王國維曾自述“體質羸弱”。

但他的降生,也為這個男丁不旺的家庭,

帶來一絲喜氣。

其父王乃譽幼時失怙,苦心經營,

雖不大富大貴,亦當得小康之名。

所苦唯身無功名,在而立之年方得一子,

早早對王國維的人生做好了規劃:

讀經書、考秀才、中進士,經世致用,光宗耀祖。

在那個年代,若想掙得一身功名,

所學者,無非《十三經注疏》等,

所憑者,無非在八股時文上爭得高下。

可王國維自幼不喜《十三經注疏》等,

反是喜歡父親收藏的金石、考據等“課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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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故居

幸其父也嚴,其性也勤,

1891年,王國維便通過童試,考中秀才,

成為聞名鄉里的“海寧四才子”之首。

1892年,意氣奮發,王國維前往杭州參加府試,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海寧來到杭州。

王國維並不知道,命運將在這裡拐一個彎兒。

失也杭州——在杭州,王國維第一次科考失利。

得也杭州——在杭州,王國維第一次購買與時文繩墨不搭界的書籍。

王國維後來在《三十自序》中說:

“十六歲見友人讀《漢書》而悅之,

乃以幼時所儲蓄之錢,

購前四史於杭州,是為平生讀書之始。”

身為“海寧四才子”之首,何為“讀書之始”?

很簡單,相比被逼所讀應時之書,

這些書,才是真正的學問所在。

發現自己的興趣,故然幸哉。

可也是一種不幸。

從此,在八股時文上,王國維“棄甲曳兵之”,

安坐書房,醉心於經史大義,

也直接影響他在此後的科舉中再無寸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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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當是時,世人皆知八股時文雖為雞肋,

可在此爭得高下,卻是一條“逐利”的捷徑。

而少年王國維卻慕然轉身,背道而馳。

時人眼中,以之怪哉。

此不爭,但王國維在另一片天地爭得不亦說乎。

18歲那年,王國維發表了第一篇學術文章,

竟然是批駁清代大學問家俞樾的《群經平義》,

一時學界譁然。

俞樾是誰?著名紅學大家俞平伯的曾祖父,

一代大學問家章太炎和大畫家吳昌碩的老師。

不逐利,莫非王國維以挑戰權威來“逐名”?

碰瓷權威,沽名釣譽,古來有之。

可若細觀之,王國維並非泛泛而言放嘴炮,

而是逐條進行了嚴密詳實的考證,

批文甚至直追原文字數。

此足見下了苦功夫,非爭名,實心中“唯有學問”。

對此,王乃譽的憂心在日記中一顯無疑:

太率直,既自是,又責備人。

故而王乃譽“痛戒所習”。

不過這次轉身,王國維已是毅然決然。

“夫為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

不爭名利,獨上高樓,一條飄零天涯路,

鋪展在王國維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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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19世紀末,華夏陸沉,西方列強的隆隆炮聲,

驚醒了安坐書房的王國維,

“未幾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謂學者。”

尚屬熱血青年的王國維絕意科舉,

把目光投向能以之救國的新學。

惜“家貧不能以資供遊學”,1898年初,

在父親的幫助下,王國維北上上海謀生,

就職於《時務報》。

說是謀生,也不妨說是追星。

所追的,是當時名聲大噪的梁啟超——

其主筆的《時務報》是當時中國新學的前沿陣地。

但王國維與梁啟超的緣分,顯然未到。

因黨派紛爭,梁啟超此前已掛筆離去。

同時,所遇非人,璞玉蒙塵。

王國維僅被安排做抄寫、校對等書記之工作。

之所以未掛冠而去,一是為生計迫,

二則是在報館旁找到一個學習日文的所在——

東文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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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徵得老闆同意後,

王國維得以進入東文學社“每日學三點鐘”。

繁劇瑣事纏身,王國維以苦當樂,

以此為發軔,從國學一腳踏入西學,

數次東渡日本,或遊學,或避禍,

不但通曉日文,德文和英文也信手拈來,

併成為國內第一個通讀康德、叔本華原著的人。

其時,“西學救國”深入人心,

已漸成西風壓倒東風之勢。

乘此大勢,王國維當可迅即顯達天下。

但令人意外的是,王國維並未以此為進身之階。

在日本期間,王國維曾拒絕加入任何政治派別。

事實上,苦心求學,王國維身無旁技,

一直生活在窘迫當中。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無可厚非。

否則,豈非無用?

可王國維的眼中,顯然仍只有那條天涯路:

“故欲學術之發達,必視學術為目的,而不視為手段而後可。”

在人們熱鬧地清談何以救國,

並紛紛站隊選邊之時,

王國維一頭扎進了哲學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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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哲學?

清末名臣張之洞說:有害無益之學。

1903年7月,不爭之王國維發表《哲學辨惑》,

反擊張之洞,闡述哲學的無用之用。

王國維認為,

中國之所以在技術層面上落後於西方,

正是中國缺乏哲學傳統,凡事皆太重實用所致;

若想對這樣的國民性做根本之改良,

就必須以哲學來糾偏補弊。

一言以蔽之,中國傳統太注重功利性的實用主義。

即便時至今日,不還存在一種U盤式的拿來主義:

只有即插即“有用”才是好的。

在無用之路上,王國維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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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人間詞話人間詞》手稿

1904年,王國維以叔本華哲學為根底撰寫《紅樓夢評論》。

這前一腳,

讓中國文學邁進現代,開創了中國現代美學。

1908-1909年,王國維又融匯中國傳統哲學,撰寫《人間詞話》。

這後一腳,

返回古代,終結了中國傳統古典美學。

這兩部作品的出世,震驚了學界。

“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傅雷說。

不過,詩性人生總是要面對慘淡人生。

不屑實用,獨上高樓,呈現在王國維面前的,

儘管是“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壯闊天地,

可也讓他“高處不勝寒”——

一大家子的用度,經常讓王國維捉襟見肘,

甚至一度兼職為他人整理藏書補貼家用。

徜徉於無用之地,王國維恣意激揚,“衣帶漸寬終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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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911—1916年,正是國內政治風雲波瀾之時,

辛亥革命爆發,軍閥混戰。

為求一個安靜的書桌,在友人資助下,

王國維旅居日本達五年之久。

雖有資助,但不善營生的王國維日子過得依舊緊緊巴巴,

聊以自慰的是,這5年,卻是王國維學術成果的爆發期。

《宋元戲曲考》是中國第一個關於戲曲的歷史書籍。

《殷墟書契考釋》把中國歷史向前推進了一千年。

《流沙墜簡考釋》被魯迅譽為真正研究國學的書。

回國後,王國維成為各大學爭相邀請的國學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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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

一次,北京大學邀請王國維到校參觀,

預先佈置好夾道歡迎以示隆重,

被王國維一口回絕。

理由讓時任校長蔡元培哭笑不得:

歡迎者有各式人等,

中間免不了有道不相同話不投機者,

不能接受他們的歡迎。

眾所周知,北大是“打到孔家店”,

全盤摒棄中國傳統文化的發源地,

當時北大學生以好剪人辮子著稱。

而那時王國維還留著前清的象徵——辮子。

這種留有辮子的人,被統稱為“遺老”。

因為他們身上充滿著“腐朽”的味道。

是當時大眾所嘲笑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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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左)和資助他的羅振玉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似乎不難理解王國維對北大的抗拒。

也曾有人勸過王國維剪掉辮子。

一次夫人給他洗頭時說: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留著這個東西做什麼?”

王答道:“正是因為已到這個時候了,我還剪他做什麼?”

在西風壓倒東風之時,人們爭先恐後剪掉辮子,

迫不及待地在形式上標榜自己的先進。

可王國維卻知道,形式上的辮子容易剪掉,

可精神上的,卻難剪掉。

因一時西風壓倒東風,便全盤否定東風,

這不正是功利實用主義劣根性的再一次顯現麼?

對王國維來說,他並不需要剪辮子來證明什麼。

相反,在面對“多數霸凌少數”時,

王國維勇敢地站在了多數人的對立面。

誹我,坦然受之。

謗我,淡然處之。

猶如中華文化的孤獨守夜人,

王國維“不爭亦不辯,我自橫刀笑”。

儘管他也不知道,這個漫長黑夜將有多長。

後來儘管勉為其難任職北大通訊教授(即函授),

兩年後,王國維還是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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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宓與夫人陳心一

箇中原因,在給好友蔣汝藻的信中表露無遺:

“觀北大與研究系均有包攬之意,亦互相惡,

弟不欲與任何方面有所接近。”

聽聞消息,清華國學院主任吳宓感覺機會到了。

經過周密準備,吳宓帶上聘書來到王國維家中。

進得廳堂,二話沒說,“撲通”一聲趴在地下,

先行三叩首大禮,然後起身落座,

再慢慢提及聘請之事。

如此一招,令王國維大感意外又深受感動,當場答應下來。

據《吳宓日記》載:

“王先生事後語人,彼以為來者必系西服革履,

握手對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決就聘。

此後,王國維亦常拖著小辮出入北大,

未有學生敢趨前。

讓時空倒轉,回首那時,燈火闌珊處,

有那麼一個蹣跚背影,

不爭譭譽,不辨榮辱,愈遠卻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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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王國維為人熟知的,不獨腦後的小辮,

還有他一貫嚴肅冷峻的表情。

趙元任太太楊步偉是個直爽的大嗓門,

但見了王國維卻總是噤不出聲。

王國維五十壽誕時,清華大學的同事辦了三桌酒席祝壽,

趙太太硬是避讓著不和王國維同桌:

“不!不!我不跟王先生一桌。”

事實上,久在書齋,王國維確不懂與人交往,

全不見其詩詞中的風流縱橫。

其時,王國維每日出寓所至研究院必經頤和園。

但他每天工作一完畢立即返家,無暇進園遊覽,

“吾自來處,未窺頤和園。”

王國維的兒子王東明回憶:

“父親的一生中,可能沒有娛樂這兩個字……

他對中國戲曲曾有過很深的研究,卻從來沒有見他去看過戲。”

終日裡,王國維不是在書房裡看書,

就是在前往琉璃廠淘書的路上。

這種“躲進小屋成一統”的日子,倒也平靜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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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 《宋代之金石學》手稿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

1926年,北伐開啟軍閥混戰,

1927年,蔣介石屠殺共產黨人。

更震撼的,則是1927年4月,

土匪出身的張作霖在北京絞死北大教授李大釗。

面對如此混亂局面,梁啟超悲嘆:

“國事局面大變,將來未知所屬。”

一時間,京內知識分子紛紛逃離北京避難。

曾因辛亥避難日本的王國維,此時反倒不慌了。

有人勸王國維趕快把那條惹事的辮子剪了,

但王國維的回答卻是:

“實則此辮只有待他人來剪,餘則何能自剪之者。”

眾人爭生之際,似乎王國維在一心求死?

不久後,王國維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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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12月3日,頤和園昆明湖。

王國維坐於湖畔,平靜抽上一支菸後,

自沉於不曾遊玩的頤和園,

留遺書一封,有言: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從表面上看,這是清朝遺老可笑的愚忠,

實際上,他維護的是作為一個真正士人的氣節。

正如梁啟超在《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詞》中所說:

“這樣的自殺,完全代表中國學者‘不降其志,不辱其命’的精神。”

面對因為文化價值的斷裂而陷入進退失據的困境,

王國維不爭生,以己一死保全自己的人格,

也保存了中國士人最後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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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評論家張慧劍說:“中國有三大天才皆死於水,

此三人者,各可代表一千年之中國文藝史——

第一千年為屈原,第二千年為李白,第三千年為王國維。”

王國維的死,保留了自己的體面,

卻並未能改變歷史的進程——

1960年,為了更體面,

清華擴建蓋樓,遷走了王國維的衣冠冢。

1969年,王國維墓被砸了個稀爛。

這年,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

一個老人獨自來到了頤和園。

遊客很多,他一直待到晚上,然後才回家。

第二天,他喝下一瓶“敵敵畏”,默默離開了人世。

這個老人是王國維的次子王仲聞,

因承父志研究文史,頭上頂有一頂右派的帽子。

這是王國維之悲劇,也是有關“斯文掃地”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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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畫像 作者 / 羅小珊

不懂的人說,這是知識分子的軟弱性,

誠然,王國維不爭名利,不爭顯達,不爭譭譽,

似無“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昂揚精神。

懂他的人,如陳寅恪在為他的銘文中寫道:

“……來世不可知者也,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

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

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歷千萬世,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由此而定義。

後來,這句話也書寫在陳寅恪的墓前。

在那個晦暗年代,王國維用短短50年的生命,

燃起了一盞燈,一盞孤獨的守夜小燈。

其燈也小,其光也微,

可穿過重重歷史的迷霧,卻燦爛得動人心魄。

一個有趣、有品、有態度的文化生活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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