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雪麒麟才聞到那一陣陳腐的惡臭。
張柏遠雖然儀容尚算整齊,但流落異鄉已久,衣服早已破破爛爛、老舊骯汙,實在無法和“蓬頭垢臉”完全擺脫關係,腳下只穿著破得嚇人的草鞋,好幾處鞋繩都處於藕斷絲連的危險狀態,從鞋子露出來的腳趾已經起滿了疙瘩。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發現?那大概是張柏遠現在才變得真正奇怪起來的原因吧。
天境乃至於宗師武者的氣質替他遮去了很多不雅的地方,所以雪麒麟直到現在才會發現他竟然是如此……如此地落魄可憐。
他曾為一人付出自己的所有力量,卻落得了一無所有的事情,只為心中執念走到現在,他早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了。
雪麒麟忽然明白眼前的人,心裡早已缺少了一塊。
然而,他此刻又為何雙眼流淚不止,任由那些豆大的淚珠落在自己的肩上呢?雪麒麟不明白,不明白,卻能從對方眼裡,看見水雲兒清晰無比的倒映。
“為什麼……不,不可能……太子妃殿下,你……為什麼還活著?你得救了嗎?”
那個形像已經不再是人類了,真的只是一個只剩下執念的行屍走肉了。
自他身上傳來的那幾乎腐敗的味道,叫雪麒麟快要擁不住他了。自己的力量彷佛在無形中被奪去,被對方那唯一的執念所壓到。
“小云,快,這傢伙發瘋了,你快走!”
這個男人究竟怎麼了?
為什麼要將水雲兒稱為太子妃呢?又是那一位太子的妃子呢?雪麒麟其實很清楚,唯一的人選就只有前太子秦顯的妻子。
但,水雲兒絕不可能是那一位太子妃。
就算身世成迷,出身不明,這一點雪麒麟卻是能夠肯定的。開什麼玩笑?水雲兒比齊綺琪還要年輕,不可能是已經死去十多年的前太子之妻。
否則一切都會亂了套。
那麼,會是張柏遠認錯了人嗎?雪麒麟思及此刻,體內就湧現顫慄的寒意。張柏遠不是真的瘋子,就算他喝了酒後鬧出那麼多可笑的事情,但是他的認知沒有問題,能夠認出齊綺琪,所以他不可能隨便看見一個人就把她當成是太子妃。
尤其這位太子妃在他心裡的地位並不低。
──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兩者很像,水雲兒和那位太子妃長得很像,所以張柏遠才會錯認兩人。
“小師父,我……”
水雲兒也是嚇得無法從容,臉色透著淡淡的慌張之色。她想必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吧,但不知為何,雪麒麟分神察看她的情況時,在她臉上看見一絲難以置信。
──她未必是毫不知情的。
雪麒麟無暇深思這個問題,因為張柏遠越掙扎越厲害了。
“喂,張柏遠,夠了!”雪麒麟放聲大喊,試圖喚醒張柏遠,“那是我的徒弟,不是你嘴裡的太子妃!你搞錯人了!別鬧了,行不行?”
難以置信地,這一句話起了效果。
張柏遠突兀地平靜下來,腦袋往前一垂,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但是雪麒麟來不及為此鬆懈,對方卻又猛地抬起腦袋,湊在雪麒麟的面前。
那佈滿紅絲的眼珠凸出得彷佛下一刻就要掉出來的樣子。
“你騙人!”他放聲大吼。
雪麒麟因為男人的形像和那兇悍的視線而一時沒能立即反應。
待她看見那一陣斬光朝自己轟然落來時,她的反應已經是慢了一拍。她抽身極力後退,但是左邊肩膀還是被劍光劃過,瞬間曳出血色的漣漪。
“嗯……”
雪麒麟悶哼一聲,腳步一陣狼狽,好不容易才站穩。
擺脫了束縛的張柏遠如入無人之境,一步一步地走近水雲兒。
“哎!張柏遠,你別太得寸進尺了!”
眼見水雲兒遇險,雪麒麟忍無可忍,忍痛揮手甩出幾張靈符。靈符在空中燃燒,化為火焰的鎖鏈,如靈蛇般咬向張柏遠。
可是,張柏遠卻連眼神都不轉,手中一把八面漢劍斬出劍網,將火焰之蛇全部斬成碎片。
雪麒麟已經繞到張柏遠面前。
她右手平伸而出,天璣領悟了主人的意思,立即在一陣光芒之中,變回機關袍的形態,自動套在雪麒麟身上。袍擺裡立即伸出一把長劍,彈到了雪麒麟的手中。
女孩對自己的師兄舉起了手中的劍。
“小師妹,你讓開!”
張柏遠瘋狂咆哮。
“雪尊座,發生什麼事了嗎?”
同時,外頭傳來了士兵們的叫喚聲。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察覺到內裡的動靜,不過肯定是齊綺琪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才會按捺住沒有立即行動起來。
不過到了此時,他們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裡頭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一些,一點都不像是玩鬧。
“不要進來!”
雪麒麟高聲應答。
那些士兵一旦進來不僅起不了作用,更有可能會進一步刺激張柏遠,而且也會成為雪麒麟的累贅。
“讓人把這裡給封鎖起來,有人發瘋了,別輕易靠近,由我來處理。”頓了頓,雪麒麟又想起一件事,“去,把齊宮主給找過來!”
說不定齊綺琪可是令他冷靜下來也說不定,雪麒麟抱著這一個希望。
外頭傳來了士兵應好的聲音,可以聽見他們馬上便行動起來所產生的躁音。真是麻煩極了,雪麒麟盯著眼前的老者,不敢掉以輕心。
“小云,你趕緊離開這裡!”
雪麒麟不想水雲兒在此久留,這裡無利於情況的穩定下來。顯然地,張柏遠會有如此變動,全是因為水雲兒之故,所以她留在這裡不旦無法讓張柏遠冷靜下來,她自身也會成為累贅。
但是,一向言聽計從,懂得分寸的水雲兒卻是沒有馬上行動起來。
“張柏遠……?”水雲兒像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般,眨了眨眼睛,呆呆地反芻著這個名字。她有些迷惘,也有些懷疑的樣子。
“小云?”
雪麒麟皺眉,心想張柏遠很可能沒有完全認錯人。
是的,應該是沒有。
雪麒麟至今不知道水雲兒真正的身份,但從過去的種種而言,她大概也猜到一二。並非毫無端倪的,而太子妃這個身份和水雲兒隱隱也有些連繫。
一時的分神,造成致命的破綻。
當雪麒麟意識自己已經被老者的身影所籠罩時,已經是慢了一拍了。破空而來的利劍縱劈而下,筆直的斬軌不難預測,但劍上所纏的劍氣極為磅礴而且厚重,雪麒麟臨急不亂,蕩劍接下迎面劈來的利刃。
碰──!
一聲爆響。
兩人劍上的靈氣互相沖撞,化為衝擊爆散開來,那像是戳破氣泡放大了一萬倍的震耳聲音,竟然將劍交擊的金戈之聲完全抹去。
帳營裡,不少東西被這一陣衝擊所掀飛。
劍和劍僵持不下,磨擦之間“嘰──!”的刺耳聲響,張柏遠的腕力超乎了雪麒麟的想像,劍一度被他壓制向雪麒麟。
大意了!
雪麒麟剛才迎擊太倉卒了,沒能用上足夠的力道,竟然就此被壓制。不過,她的武器可不僅是手中的劍。幾張靈符從袍擺裡掉出,落地瞬間化為極耀眼的閃光。
張柏遠一時不察,被閃了個眼瞎,手上的力氣頓時一鬆。雪麒麟趁此機會,頓時用力把對方的劍給推開,抽身後撒之間又是幾發火矢射出。
“唔──!”
張柏遠逼出體內靈氣,以衝擊的形式將火焰震碎。
因而他不用後撤,甚至在這裡挺前一步,重新欺近雪麒麟的近身。下一剎那,如狂風暴雨的劍光朝雪麒麟傾卸而去。
那已經不是斬擊了,而是想要把對方敲成肉醬的轟擊,充滿了破壞的衝動。
“我靠,你來真的呀!”
雪麒麟手中的劍也快到極致,擋下張柏遠角度刁鑽詭異,但又威力十足的斬擊。一瞬間,兩把劍便已交鋒了數十次,雪麒麟手臂一陣發麻,對方的腕力越來越大了。
嘖!雪麒麟暗自啐聲。
張柏遠不滿足於這種僵持之中,空著的左手往外一伸,一道黑影彷佛回應著他一樣,如箭般飛了進來,雪麒麟直覺不對,側過身形,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開了那把飛來刺劍的一擊。
落空的刺劍釘進了地面,力道叫劍把倏自顫抖。
然後,張柏遠又拉來第二把劍,那是一把形態複雜的蛇劍。雪麒麟也不自大隻用一把劍應擊,機關袍裡彈出一把短槍。
短槍和刺劍也交上了鋒,似是在爭誰的刺擊才更有力。
兩人僵持不下,幾乎都用盡了全力,但誰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子的一場戰鬥──可能只有張柏遠自己知道。
同樣地,大概也沒有人知道如何能夠提早結束這場戰鬥。
──不,或許有人知道。
“張爺爺,住手!”
張柏遠的劍勢戛然而止,全因為那力竭聲嘶的喊叫。
可是,喊者卻非是收到士兵的通知而趕來的齊綺琪,而是水雲兒。雪麒麟不明白為什麼水雲兒稱呼張柏遠為張爺爺,更不明白為什麼張柏遠僅僅是因為如此簡單的“三個字”便冷靜下來,就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汗的烈焰。
“張柏遠,你……”
雪麒麟還沒能反應過來,腦海一片混亂。此時,齊綺琪也趕到了,她揭開了門簾走進營帳之中,卻因為帳營裡混亂的光景和詭異的氛圍而止住了動作。
“你……叫我什麼?”
張柏遠顫著聲音問。
“張爺爺,住手。”水雲兒搖著頭,很是淒涼。
“……”
張柏遠的眼神恢復了清明,變化迅速,原先在酒醉、亢奮之下而顯於臉頰上的血紅和瘋狂早已經消散不見,變得蒼白如紙。
他眼裡終於可以窺見一絲理性,雪麒麟也因而稍稍和對方拉開了一絲距離。雖然情況詭異,但好像已經變得平穩了起來。
“你叫……我什麼?”張柏遠又再問了一次,依然是那種顫著的聲音。
他滿臉都是難以置信,整個身體都抖了起來。
雪麒麟雖然很好奇,齊綺琪想必也是如此,但是張柏遠和水雲兒之間莫名地沒有她們介入的餘地。她們成為了這帳營裡的局外人。
“你不是太子妃殿下……你不是太子妃殿下……”
張柏遠好像終於明白過來。
如此簡單的事實,他竟然花了如此之多的時間,徒耗瞭如此之多的力氣,卻終於明白過來。
這麼一來,剛才簡直就是一場大鬧劇。
“張爺爺,前太子妃……南宮華玉已經死了……她已經不復存在了。”
“是啊……”
張柏遠已經完全恢復理性,手中的兩把劍全部掉在了地上。他像個孩子般頹然坐倒在地上,不斷搖著自己的腦袋。
“是啊,南宮殿下已經香消玉殆……他就死在了老朽的眼前啊!”
他仰著頭,彷佛能看見帳營之上的夜空一樣,眼角點綴著哀傷的淚光。他的嘆息沒能飄出多遠,便無力地消融在大氣之中。
雪麒麟和齊綺琪彼此對望,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們只能保持沉默,沉默地等著一直自顧自進展下去。
而且,雪麒麟冥冥中有一種預感,現在絕非打斷兩人的時候。
──因為一個真實已經來到了水面,準備浮出了。
她們都在等待這個答案,都想知道那個答案。
“但是,真的是太像了……太像了……”
張柏遠帶著哭腔,嘴唇卻勾勒起淡笑的孤度。他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呢?或許兩者都有。
“……”
水雲兒神色哀傷,沒有再說更多。但是,張柏遠對於那已經逝去的人之留戀,斷然是不允許情況沒有任何進展,也不能允許水雲兒繼續隱藏下去。水雲兒想必也只是深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才會用哀傷的眼神望向雪麒麟。
真實終究要大白,一些事情無法永遠隱藏下去。
“姑娘,你是誰……?”
世間或許有兩個長相很像的人,但必然比巧合更有說服力,張柏遠不覺得這是一次巧合,他帶著期盼問出這個問題時,像極一個渴求已久的孩子。
如果──如果水雲兒能夠成為他內心所缺失的一塊的話……他帶著無比深厚的盼望,只求能夠尋回走失已久的信念。
閱讀更多 輕文輕小說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