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3 少年時的一個月夜

■文/李柯生

少年時的一個月夜

大約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學校放暑假,閒著在家無聊。正巧,農村的二舅來了,娘說,你沒事就去你二舅家待幾天吧。

二舅家住在黃花崗,離我姑姑家的李保總屯有一二里遠,村子和村子緊挨著,沒有準確的分界線。有時候,人們互相打聽對方家的住址,屯子的人就把二、三屯都帶上說。比如問你家在哪住?回答:在二、三屯屯東頭。

二舅家的孩子很多,我有四個表兄弟,三個表姐妹,真的是一個大家庭,全家在一起其樂融融。我第一次經歷到這麼多人在一起吃飯的場面。將要開飯的時候,我和幾位表兄弟、姐妹就會亂哄哄地坐在炕桌前面等著。飯菜上來之前,表兄弟、姐妹之間要例行一次“戰爭”,調皮的二鐵子聲音高且身體又胖,在炕桌前佔有十分有利的位置。別人挨著他都要小心翼翼,每次吃飯他都會把周圍“清理”一遍,只有他的“地盤”最大。然後,他就會挨個兒地挑著碗,如果碗是豁口兒的,他就要推給別人用,他專門挑大的,光滑、好看的碗。有的時候,他就會和弟妹們打作一團。我見到他即使倒在炕上,手裡也不撒開搶到的碗。有時,還因為搶一雙筷子,兩個人誰也不肯罷休,一手抓住一頭,像拔河似的僵持在那裡。往往心計多的二鐵子,在這時候巧施一計,回頭指一下他的身後說:“爸爸來了。”趁那位回頭看的工夫,他一用勁,就把筷子輕巧拿到手。失敗的一方就會大喊大鬧,哭啼不止,這時倒黴的也就是哭鬧的了。二舅就會過來“維持秩序”,大巴掌就會無情地落在哭鬧的頭上,結果筷子沒有搶到手,反而捱了一頓打,委屈得不敢高聲哭。而二鐵子還會趁火打劫,在旁邊用腳踹一下。其實,這樣的場面每天都要發生。飯菜端上來,大家都不言語了,每個人都默默地吃飯,這工夫他們使盡了“解數”,每個人都儘可能吃飽。比如二鐵子,飯上來時,他搶先盛了半碗,然後馬上吃,而別人盛了滿滿的一碗。二鐵子吃完了半碗飯,就沒有人再盛了,因為他們都忙著吃那滿滿的一碗飯,他便攢足了勁,把飯碗盛得尖尖的,然後慢慢地再品、再吃。盛了一碗飯的其他人吃完了想去再盛時就沒有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二鐵子吃。二鐵子故意氣他們:“啊,這碗飯真香。”沒有吃飽的,往往覥著臉和他求情:“二哥,給點吧。”二鐵子這時如果是吃飽,再也吃不下去了,就會慷慨地把飯撥到求他的兄弟碗裡。如果沒有吃飽,你就是說出花兒來,他也不會理你。

二鐵子的鬼點子最多,說話辦事數他強,二、三屯的孩子們都佩服他。他可以帶領村裡的孩子們去偷瓜、偷玉米。反正哪塊地攤上他就算倒黴了。

二舅家的村子前大約一里遠,有一條清澈的小河,他們叫二叉子河。因為河水流到此地時,就分開了,一面向左,一面向右,中間就是一個小島子。如果上島,就要蹚過二叉子河,孩子們很喜歡這個小島,給這個小島起了個有趣的名字叫野豬島。在島的前方,是一座不怎麼高的山,叫饅頭山,山形像個饅頭。這兩個地方,也是二、三屯的孩子們經常光顧的地方。

有一天晚間吃飯,我看到二鐵子改變了往日搶飯的習慣,不那麼盛飯了,他讓別人往飽吃,他只吃半碗飯。他慢慢地吃著、品著,還不時地看著別人吃。他貼在我耳朵邊偷偷地告訴我:“少吃點,晚上咱們出去吃。”

我按照二鐵子的話,也就吃了半碗飯,再看看其他的表兄弟,一個個肚子吃得滾圓。

晚間,月亮緩緩地升起來了,院子裡坐滿了乘涼的人。二舅在地上堆起了柴草,在上面放上香蒿和艾蒿,一縷縷的輕煙直上,籠罩在房子前。在農村叫“燻蚊子”,大家圍坐在火堆旁邊聊天,這也是鄉村夏日夜晚的一道風景。

孩子們圍坐在大人面前,有的央求二舅媽講故事,有的去取蒿草,有的搓麻繩,有的切豬菜,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分工。

二鐵子乾的活最多,他麻利地把一麻袋的野菜切完,然後劃拉一下膝蓋,搓搓手,大聲說:“累死我了,我去撒泡尿。”

他路過我的身邊時,拉了我一下。我立刻起身跟在他的身後走,有的表兄妹看到我們走了,也紛紛地跟著走。二鐵子不停地說:“我去撒尿,跟著我幹什麼?”

他領著我向村外走,身後跟著四五個人。

月亮很明朗,照著大片的苞米地、土豆地、黃豆地。黑黝黝的玉米地,風吹得玉米葉子嘩嘩地響,讓人覺得發瘮。

他領著我們來到河邊,二鐵子佈置任務,他像將軍似的叉著腰用手比劃著。他給幾個表兄妹分配工作,有去偷玉米的,有去挖土豆的,有去拔黃豆的。分配停當以後,他對我說:“給你個任務,你去站崗放哨,如果發現有人來,你就學狗叫,要大點聲,讓人能聽見,別耽誤了事兒。”

在地頭,我們分開行動,人們四散離去。頓時,空空的大地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覺得大地一片寂靜,偶爾有幾聲蛙鳴從河邊傳來,還有風吹大地發出的嘩啦啦的動靜。

我站在那裡,懷裡像揣了個兔子,七上八下的,心裡忐忑不安,汗毛孔發乍,開始害怕起來。我看遠處的樹像一堵牆似的,像有一片黑雲在飄動,看莊稼地裡又像人影晃動,像是有人來了,我慌忙地趴在地上,一點氣也不敢出,想大聲學狗叫,又看不準是不是人影。我心裡想:你們快點回來吧,我堅持不住了。幾次想學狗叫,可喉嚨像有什麼東西卡著,叫不出來。就這樣堅持著。其實,這時真的來人了,我也叫不出來。

第一個回來的就是二鐵子,他急忙跑到我面前,喊我快起來,問我趴在那裡幹什麼。我帶著顫音回答:“我害怕。”他把一抱玉米推到我跟前:“你拿著。”我一拿,很沉很沉,我問:“怎麼這麼多啊?”二鐵子說:“不多能行嗎,有的沒有熟呢,只能挑著烤。”

不一會,其他表兄妹都回來了,我們就開始蹚水過河,往野豬島走。

二鐵子真有心眼,他說不上什麼時候,在島上儲備好了乾柴草,把乾草和樹枝子放在一起,然後又測了測風向,開始點火。

野外的晚上,蚊蟲很猖獗,它們嗡嗡地叫著,專往臉上、胳膊和腳面上叮。叮得我站立不寧,一個勁地用手在身上劃拉,如果稍微一停,說不上哪裡就起一個大疙瘩。還有一種叫“瞎蠓”的蚊蠅,個頭大,叮人狠。它不像其他蚊子那樣嗡嗡叫,它悄無聲息,說不清在什麼時候,他在你的裸露的皮膚上狠狠地咬一口,然後又悄然地飛去,等你知道疼的時候,用手猛地往疼處一打,除了自己狠狠打自己一下子外,就是皮膚上冒出了一滴殷紅的血。endprint

二鐵子見我一個勁地劃拉身上,就把他自己穿的長外套披在我的身上,叮囑我:“快穿上,要不就會渾身起大包。”我感激地點點頭,把胳膊伸到袖子裡,穿上衣服心裡就踏實多了。

火堆燒了起來,柴火裡的樹枝子燒得噼啪響,火光在月夜裡格外顯眼。二鐵子把我拉到迎風的地方,告訴我靠近火堆,因為那裡蚊子少。然後,他又在附近拔青草,也告訴其他表兄妹:“快拔草,蓋在柴火上面,別讓火燒得太旺,讓人看見怎麼辦,別把苞米烤煳了。

我第一次在野外,而且在月夜之下做小偷、烤苞米,心裡面充滿了恐懼和好奇。看見大夥忙忙活活地幹活,又感到十分的興奮。

二鐵子告訴不要扒苞米皮,把苞米棒帶皮豎在火堆的通風口上烤,為了增加火力,他還把別人的上衣扒下來,拿在手裡來回地掄,以增加風力。

火在一明一暗地燒著,苞米粒的香味也透了出來,十分誘人。接著,二鐵子又把土豆埋在剛剛燃燒過的灰堆裡面。在他的指揮下,不一會兒的工夫,苞米就烤好了。他首先把烤好的苞米遞到我的手裡,他一邊吹著被燙的手,一邊告訴我:“快吃,這個是火苞米,是紅色的,最香了。”

我把烤好的苞米放在嘴裡嚼了起來,頓時,香味滿口,還帶有煳香。我貪婪地吃著,我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的烤苞米。這種苞米棒子很短,又細又小,苞米粒也小,但很飽滿,十分有咬頭。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剩下的苞米穰子,被我們遠遠地扔在河裡。

接著,二鐵子又遞給我一穗,他自己也在大嚼著。其他的表兄妹也在貪婪地吃著,他們吃了一穗後,就不吃了。二鐵子就問他們:“怎麼不吃了?”他們都說:“吃不下去了,肚子撐得慌,晚上的飯吃得多了。”二鐵子衝我調皮地擠弄一下眼睛,偷偷告訴我:“咱倆慢慢地吃,今晚沒有人和咱們搶了。”

於是,我看到了這樣一個場面:幾個表兄妹圍成一圈,參觀我和二鐵子吃苞米。他們想吃,但是肚子不允許他們再吃了,只好站立在那裡,或者給我們吹淨烤好苞米上的灰,或者往火堆上添柴火,或者是扒拉已經烤好的土豆,送到我們面前。

我和二鐵子“大開殺戒”,捧著烤好的苞米和土豆,燙得我們只顧吹著、吃著。其他表兄弟也只能嚥唾沫,看著我們在痛快地吃。

月亮越升越高,天氣清爽,小島寧靜得很,我們只聽到柴草燃燒時發出的好聽的動靜,看著在夜空中,嫋嫋升騰的煙火,還有掛在天上的一輪嬌好的月亮,它在那裡無聲地看著我們。

突然,在河的上游,傳來了一聲吶喊:“誰家的兔崽子在那兒,站住,都給我站住!”

瞬間,大家如同被捅開的馬蜂窩,嗡的一下就散開了。二鐵子忙說:“完了,是二禿子看見我們了,快跑!”他說完,彎下腰去,在火堆的灰燼當中扒拉一下,順手摸起兩個烤熟的土豆,迅速地塞到我穿的衣服兜子裡。

二鐵子拉著我,蹚過二叉子河,就往家裡的方向跑。後面傳來的聲音好像離我們很近,就快要攆上了。我們也使出渾身的勁,邁開兩條腿,生怕落在後面,大家拼命地跑。二鐵子揣在我兜子裡的熟土豆不斷地敲打著我的大腿,我也管不了這些了,跟在表兄妹後面,一點也沒有落下。到了家門口,二鐵子突然停下不跑了,他迅速地隱藏在屋前的柴草垛裡面。大家在慌亂之中誰也沒有看見他。

剩下我們幾個倉皇地跑回家。

緊接著,二禿子也跟了進來。他手裡拿著鐮刀,光禿禿的頭頂,在月光下直閃光。他長著一副兇狠的樣子,像傳說中的惡鬼,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把頭低下了,覺得很害怕。

二禿子把鐮刀尖扎在地上,大聲地呵斥舅舅:“你怎麼管的孩子,到地裡偷著烤苞米,我跟隊長說,罰你家的工分。”

二舅呵呵地笑著:“禿子,你怎麼知道是他們糟蹋莊稼呢。”

二禿子說:“他們烤苞米我看見了,都是你家的。”他說完,走到我們面前,挨個地翻著我們的兜。

我一看嚇壞了,知道我的兜子裡揣著兩個土豆,這下可就成了二禿子的“戰利品”。可不是嘛,他從我兜子裡翻出兩個土豆,從表妹二丫兜裡翻出一個。二禿子把三個土豆放在炕上,大聲地問二舅:“你說吧,這是什麼?”

二舅一聲也不吱。最後,他無可奈何地對二禿子說:“我認罰。”

二禿子氣哼哼地走了。

這下子該輪到我們遭罪了。二舅從外面折回幾根柳條子,厲聲地說:“都給我跪下!”

地上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只有我例外,二舅原諒了我。

二舅高聲喝道:“都把褲子脫了,趴在炕沿上。”

我在地上,看到一排白白的屁股撅在那裡,讓人看了想笑又不敢笑。

一時間,柳條飛舞,哭嗥聲不斷,柳條抽打著屁股的清脆的聲音,讓人聽了不寒而慄,毛骨悚然。如果是換了我挨抽,哎呀,我不敢往下想了,那簡直是皮開肉綻啊!柳條不停地抽,不斷地傳來求饒的聲音:“爸呀,下回我可不敢了,饒了我吧!”

月亮從外面照進屋子裡,透過月光,我看見門口有一個身影在偷偷地趴門看著。

呵!那是表弟二鐵子,他在偷偷地樂呢,還不停地做著鬼臉,十分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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