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一眼望不盡的熱點熱搜，超話裡面預備著榜單，可以隨時打榜。各家的粉絲，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發幾條微博應援，打一回榜，——這是好幾年前的事，現在打榜要麻煩的多，——端著鍵盤坐著，呼朋喝友的應援；倘肯多花些錢，便可以買條熱搜，或者蹭個熱度給愛豆漲粉，如果發個眾籌，那就能辦個線下活動，但這些粉絲，多是死肥宅，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混飯圈的，才踱進隔壁超話社區裡，簽到投票，慢慢地打榜。
我從有了賬號起，便在微博的超話社區裡當殭屍粉，渣浪說，我智商太高，怕侍候不了飯圈金主，就在熱搜當水軍罷。微博的老直男們，雖然說話好聽，但大多都又直又剛不混飯圈。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自家的電競明星上榜，看過渣浪有暗箱操作沒有，又親自下場打榜應援，然後放心：在這一毛不拔下，騙錢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渣浪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發微博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刷著微博，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渣浪是一副財迷臉，飯圈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小飛俠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小飛俠是混著飯圈卻懟天懟地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不高；口齒不清，頭腦也有些不靈光；拎著一副髒兮兮的鍵盤。雖然也混著飯圈，可是聲名狼藉，似乎各家粉絲都看不起，也不在乎。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家蒸煮姓XIAO，粉頭便從XIAO字發音裡，替自己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小飛俠。小飛俠一到店，所有打榜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小飛俠，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發兩條超話，買一條熱搜。”便排出九億水軍。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舉報人家的軟件了！”小飛俠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舉報了AO3，被吊著打。”小飛俠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舉報不能算屑……舉報！……真愛粉的事，能算屑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哥哥好棒”，什麼“耽美惡臭”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微博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小飛俠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腦子，又不會安分；於是懟天懟地，弄到將要全網討伐。幸而賣的一手好慘，便替蒸煮洗洗白，刷刷存在感。可惜她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卸磨殺驢。蒸煮靠耽美火了，便連作者帶網站，一齊舉報。如是幾次，找蒸煮代言的人也沒有了。小飛俠沒有法，便免不了接著做舉報的事。但她在我們超話社區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打榜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熱搜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榜單上漲漲蒸煮的名次。
小飛俠打過榜，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小飛俠，你當真有腦子麼？”小飛俠看著問她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弄出來個227大團結？”小飛俠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舉報自由，淨網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魏無羨！藍忘機！”
小飛俠是這樣的使人厭惡，要是沒有他，日子太平的多。
有一天，大約是三月前的兩三天，渣浪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小飛俠長久沒有發博。還欠著撤熱搜的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發微博了。一個吃瓜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懟。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懟到郭煒煒家裡去了。他家的金主，罵得過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是對線，後來哭麥，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還在舉報。”渣浪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到了三月，春風是一天暖比一天，看看將近初春；我整天的吃著瓜，也須小心黑粉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新瓜，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發一條微博。”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小飛俠便在榜單底下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拿著一個破手機，盤著兩腿，抱著蒸煮海報；見了我，又說道，““發一條微博。”渣浪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小飛俠麼？你還欠撤熱搜的錢呢！”小飛俠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活粉，配圖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小飛俠，你又胡亂舉報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舉報，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渣浪，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吃瓜群眾，便和渣浪都笑了。我寫了文案，配了圖端出去，發在超話社區裡。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千活粉，放在我手裡，見她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哭了回麥，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大約小飛俠和她蒸煮的確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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