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7 梁啟超:史家的四長——史德

劉子元說史家應有三長:即史才、史學、史識。章實齋添上一個史德,併為四長。實齋此種補充,甚是。要想做一個史家,必須具備此四種資格。子元雖標出三種長處,但未加以解釋;如何才配稱史才、史學、史識,他不曾講到。實齋所著《文史通義》,雖有《史德》一篇,講到史家心術的重要,但亦說得不圓滿。今天所講,就是用劉章二人所說的話,予以新意義,加以新解釋。

梁啟超:史家的四長——史德

子元、實齋二人所講,專為作史的人說法。史學家要想作一部好史,應具備上述三長或四長。同學諸君方在讀書時代,只是預備學問,說不上著作之林;但我們學歷史,其目的就在想將來有所貢獻;此刻雖不是著作家,但不可不有當著作家的志向。並且,著作家的標準亦很難說,即如太史公用畢生精力作了一部《史記》,後人不滿意的地方尚多,其餘諸書更不用說了。此刻我們雖不敢自稱著作家,但是著作家的訓練工作則不可少。所以史家四長之說,就不得不細細用一番功夫去研究,看要如何才能夠達到這種目的。 至於這幾種長處的排列法,各人主張不同:子元以才為先,學次之,識又次之;實齋又添德於才學識之後。今將次第稍為變更一下,先史德,次史學,又次史識,最後才說到史才。

甲 史德

現在講史德:諸君有功夫,可參看《文史通義》的《史德篇》。實齋以為作史的人,心術應該端正。譬如《魏書》,大眾認為穢史,就是因魏收心術不端的原故。又如《左氏春秋》,劉歆批評他“是非不謬於聖人”,就是心術端正的原故。簡單說起來,實齋所謂史德,乃是對於過去毫不偏私,善惡褒貶,務求公正。

歷代史家對於心術端正一層,大都異常重視。這一點,吾人認為有相當的必要,但尚不足以盡史德的含義。我以為史家第一件道德,莫過於忠實。如何才算忠實?即“對於所敘述的史蹟,純採客觀的態度,不絲毫參以自己意見”便是。例如畫一個人,要絕對像那個人。假使把灶下婢畫成美人,畫雖然美,可惜不是本人的面目。又如做一個地方遊記。記的要確是那個地方。假使寫顏子的陋巷,說它陳設美麗,景緻清雅,便成了建築師的計劃,不是實地的事物了。

梁啟超:史家的四長——史德

忠實一語,說起來似易,做起來實難。因為凡人都不免有他的主觀;這種主觀,蟠踞意識中甚深,不知不覺便發動起來。雖打主意力求忠實,但是心之所趨,筆之所動,很容易把信仰喪失了。完美的史德,真不容易養成。最常犯的毛病,有下列數種,應當時時注意,極力剷除。

(一)誇大 一個人做一部著作,無論所作的是傳記,是記事本末,是方誌,或是國史,總有他自己的特別關係。即如替一個人作特別傳記,必定對於這個人很信仰,時常想要如何才做得很好。中國人稱說孔子,總想像他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所以《孔子家語》及其他緯書竟把孔子說成一個神話中的人物了。例如說孔子與顏子在泰山頂上同看吳國城門中的一個人,顏子看得模糊,孔子看得極其清楚。諸如此類,其意思縱使本來不壞,但是絕非事實,只能作為一種神話看待。無論說好說壞,都是容易過分,正如子貢所謂“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又如地方誌,自己是那一省人,因為要發揮愛鄉心,往往把那一省說得很好。不過,過分的誇大,結果常引出些無聊的讚美,實際上毫無價值。再如講中國史,聽見外國人鄙視中國,心裡就老大不願意,總想設法把中國的優點表彰出來,一個比一個說得更好,結果只養成全國民的不忠實之誇大性。誇大心,人人都有;說好說壞,各人不同。史家尤其難免。自問沒有,最好;萬一有了,應當設法去掉它。

梁啟超:史家的四長——史德

(二)附會 自己有一種思想,或引古人以為重,或引過去事實以為重,皆是附會。這種方法,很帶宣傳意味,全不是事實性質。古今史家,皆不能免。例如提倡孝道,把大舜作個榜樣,便附會出完廩浚井等等事實來。想提倡夫婦情愛,便附會出杞梁哭夫的事實,一哭會把城牆哭崩了。愈到近代,附會愈多。關於政治方面,如提倡共和政體,就附會到堯舜禪讓,說他們的“詢於四嶽”,就是天下為公,因說我們古代也有共和政治,民主精神。關於社會方面,如提倡共產制度,就附會周初井田,是以八家為井,井九百畝,每家百畝,公田百畝。因說我們古代也講土地國有,平均勞逸,這種附會,意思本非不善,可惜手段錯了。即如堯舜禪讓,有沒有這回事,尚是問題;勉強牽合到民主政治上去,結果兩敗俱傷。從事實本身說,失卻歷史的忠實性:從宣傳效力說,容易使聽的人誤解。曹丕篡漢時,把那鬼混的禪讓禮行完之後,他對人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假使青年學子誤解了堯舜“詢於四嶽”,以為就是真正共和,也學曹丕一樣說,“共和之事,吾知之矣”,那可不糟透了嗎?總之,我們若信仰一主義,用任何手段去宣傳都可以,但最不可借史事做宣傳工具。非惟無益,而又害之。

(三)武斷 武斷的毛病,人人都知道不應該,可是人人都容易犯。因為歷史事實,散亡很多,無論在古代,在近代,都是一樣。對於一件事的說明,到了材料不夠時,不得不用推想。偶然得到片辭孤證,便很高興,勉強湊合起來,作為事實。因為材料困難,所以未加審擇,專憑主觀判斷,隨便了之。其結果就流為武斷了。固然,要作一部歷史,絕對不下斷案是不行的。斷案非論斷,乃歷史真相。即如堯、舜禪讓,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固極難定;但不能不蒐集各方面的意見,擇善而從,下一個“蓋然”的斷案。但是不要太愛下斷案了。有許多人愛下判斷,下得太容易,最易陷於武斷:資料和自己脾胃合的,便採用;不合的,復刪除;甚至因為資料不足,從事偽造;晚明人犯此毛病最多。如王弇州、楊升庵等皆是。

忠實的史家對於過去事實,十之八九應取存疑的態度。即現代事實,亦大部分應當特別審慎,民國十五年來的事實,算是很容易知道了。但要事事都下斷案,我自己就常無把握,即如最近湖北的戰事,吳佩孚在漢口,究竟如何措施?為什麼失漢陽,為什麼失武勝關?若不謹慎,遽下斷案,或陷於完全錯誤,亦未可知。又如同學之間,彼此互作傳記,要把各人的真性格描寫出來,尚不容易;何況古人,何況古代事實呢?所以歷史事實,因為種種關係,絕對確實性很難求得的時候,便應採取懷疑態度,或將多方面的異同詳略羅列出來。從前司馬光作《資治通鑑》,同時就作考異,或並列各說,或推重一家。這是很好的方法。

梁啟超:史家的四長——史德

​總而言之,史家道德,應如鑑空衡平,是什麼,照出來就是什麼,有多重,稱出來就有多重,把自己主觀意見剷除淨盡,把自己性格養成像鏡子和天平一樣。但這些話,說來雖易,做到真難。我自己會說,自己亦辦不到。我的著作,很希望諸君亦用鑑空衡平的態度來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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