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 敘詭筆記|中國古代的“八墓村故事”

日本著名推理小說作家橫溝正史寫過一部非常有名的長篇小說叫《八墓村》,其大致內容為:在鳥取縣與岡山縣交界處的深山裡有一個破落村莊,三百八十年前,一位將軍率領戰敗的七個武士,用三匹馬載了三千兩黃金逃到這裡,尋求村民的庇護,躲避敵人的追殺。村民們看他們可憐,便同意了,其實是貪圖他們攜帶的黃金,於是趁著武士們不備發動突然襲擊,將他們統統殺死。武士們臨死前對村子下了詛咒,要老天對村民們降下世世代代遭遇橫死的懲罰。村民們很害怕,將武士們埋葬在山丘後面,從此這個村子也便被稱為“八墓村”,而隨著時間的推移……

《八墓村》這部小說充斥著詭異恐怖的氛圍,尤其是想到橫溝正史創作的由頭竟是日本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津山事件”(1938年5月21日發生在津山市附近西加茂村的大屠殺慘案),更加令人不寒而慄。而在推理小說創作中,後來也有很多作品採取類似的模式,即為了私吞一群陷於困境、捨命相投的人的財產,先是假意收留施以援手,而最終將其殺害,若干年後,加害者或者其子孫遭遇酷報,在連環殺人案中相繼遇害……

鮮為人知的是,在中國的古代筆記中,也有不少這類“八墓村故事”,讀起來讓人充分領略到人性中醜惡陰慘的一面。

一、四萬買命銀,七個無頭人

杭州有個名叫湯世坤的秀才,三十多歲,在一戶姓範的人家坐館教書。一天晚上散了學,他在屋中獨坐。時值冬月,湯世坤一向畏風,便將書齋的窗戶盡行關閉。夜交三鼓,一燈熒然,屋子裡十分寂靜,湯世坤正在看書,忽然見窗戶被推開,“有無頭人跳入,隨其後者六人,皆無頭,其頭悉用帶掛腰間”。一看這景象,湯世坤差點兒被嚇死,誰知更加可怖的一幕發生了,這七個無頭人竟圍住他,摘下掛在腰間的頭顱,“各以頭血滴之,涔涔冷溼”,湯世坤驚恐萬狀,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恰好書童進來倒尿盆,看到這幕景象,將盆中溺物潑向那些無頭人,它們才一衝而散。再看湯世坤,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主人聞訊匆匆趕來,“灌薑湯數甌”,湯世坤才醒來,要求回家,主人喚來肩輿送他。湯世坤的家在城隍山腳下,肩輿抬著他快到家時,他突然大喊大叫要折回,輿夫們不知究竟,他說看到山坡上“夜中七斷頭鬼昂然高坐,似有相待之意”。沒辦法,輿夫們只好如他所請,抬他回到主人家中,“主人無奈何,仍延館中”,湯世坤身熱如焚,一病不起。

這家主人一向仁厚,便將湯世坤的夫人請來照料他,並延請名醫治療,但湯世坤實在病得太重,醫藥罔效,未三日而卒。正在其妻痛哭不已時,他幽幽地又甦醒過來,對妻子說:“我活不成了,所以復甦者,乃是冥府寬恩,讓我來與你訣別。”說著便講出一段在冥府遭遇的奇事:病重昏迷時,他見四個穿青衣的人用鎖鏈拉著他,走入黃沙茫茫的陰界,他問自己犯了什麼罪?青衣人說:有人到冥府告發你了,要向你索命!湯世坤愈發糊塗,問自己欠下何人命債?青衣便拿出一面有柄小鏡,讓他自行觀照。他接過一照,發現鏡中的自己“龐然魁梧,須長七八寸”,完全不是今生那個白面書生的清瘦面貌,猛然想起鏡中呈現的乃是前世的自己,又回憶起前世所造之孽來。

原來,湯世坤的前世姓吳名鏘,乃是明末婁縣的知縣。當時婁縣有七個大盜,搶劫富戶,得到四萬兩銀子,將其埋在深山中的某個地方。不久,這七個大盜被捕,依律當斬,他們七個人一合計,不如用錢買命,便找到婁縣典史許某,請他代向吳知縣交涉。吳鏘明知盜罪難逭,表示拒絕。許典史引用《左傳》中“殺汝,璧將焉往”的掌故勸道:“先答應他們,等他們供出埋銀的地點,再掘取其銀而仍殺之!”吳鏘一時心貪,便同意了……而那七盜丟銀喪命,自然怨氣不散,到冥府伸冤,陰官亦認為吳鏘所作所為卑劣至極,才令青衣人將今世已為教書先生的他鎖拿。湯世坤被帶到閻羅殿,只見七鬼“頭搖於腰間,獰惡殊甚,開口露牙,就近來咬我頸”,不禁拼命哀求,最終陰官只同意他稍回陽間跟妻子告別。

說完這些“前世今生”,湯世坤便不復開口,無言而卒了。

叙诡笔记|中国古代的“八墓村故事”

《子不語》

二、殺之璧焉往?投胎敗汝家!

記載在《子不語》中的這則湯世坤的故事,很容易被後人認為是純粹的一段鬼話,畢竟隨園主人的這部書裡充斥著荒誕不經的內容,但倘若換個角度,就能發現,排除掉斷頭七鬼、魂遊陰間等內容,故事表現了我國古代牢獄中一些真實的“黑幕”。

中國古代牢獄的黑暗,絕不是一篇文章所能道盡的。在那暗無天日之所,一個囚徒的生死,完全掌控在從牢頭、典獄到知縣組成的羅網之中,真個“讓你三更死,沒人留你到五更”。在這種情況下,囚徒們的種種祈求活命之法,只能是“賭”,賭那些執掌自己命運的黑手能稍有人性,網開一面,但賭的結果卻多半是輸。這也就造成類似湯世坤的故事層出不窮,在古代筆記中十分常見。比如乾隆年間學者王椷所著的《秋燈叢話》中就記有這樣一事:

叙诡笔记|中国古代的“八墓村故事”

《秋燈叢話》

會稽有個姓唐的師爺,乾隆初年在一縣作幕。當地有劇盜三人,搶掠無數,最終被捕。即將問斬的前夕,他們找到唐師爺“賄數千金求其援”。唐師爺納之,卻不伸援手,看著他們被斬殺,但畢竟心裡有愧,於是辭歸故里。一年後的一天,他偕友出遊,本來好端端的,半路上突然變了神色,奔跑回家,藏匿室中,自己抽自己的耳光罵道:“既誆我金,何畢我命?蹤尋經年今始遇,將焉逃耶?!”說完跳起來把身體往地上砸,“頃復躍起,若有摔之者”,沒過多久,他就七竅流血而死了。

《秋燈叢話》的成稿時間約在乾隆四十二年的冬天,早於《子不語》(《子不語》大約成書於乾隆五十三年),加之《秋燈叢話》當時流傳不廣,王椷的文名又並不顯,是以袁枚未必讀過此書,不大可能存在從中“融梗”的問題。也就是說,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兩個文人寫出相同類型的故事,說明此類案件在當時十分常見。

清末汪道鼎所著《坐花志果》中所記一事,則十有八九是從《子不語》中湯世坤事而來:“宣城有巨盜行劫久,金多而黨眾,營汛莫敢誰何。”朝廷被迫選派了一位“嚴厲有吏才”的官員來治理宣城,這位官員果然雷厲風行,履任還不到十天,即設法將巨盜捕獲。巨盜以數萬兩銀子行賄他,希望饒自己不死。家人勸官員不要拿這筆賄金,官員笑著引用《左傳》裡的話說:“殺之,璧將焉往?”遂納其賄,然後仍然按律將巨盜誅殺。巨盜伏法的當晚,官署的守門人突然見那巨盜的鬼魂進入宅門,大吃一驚,“呵之不止,追之不及,入內室而滅”。天亮時,那官員的小妾生了一個兒子,長大後花天酒地,為非作歹,把父親辛苦創下的家業敗了個精光——“人鹹知為盜之索債雲”。

相比湯世坤的遭遇,應該說投胎敗家要“人道”得多。這裡需要解釋的是“殺汝,璧將焉往”這句話的由來。文見《左傳·哀公十七年》,講的是衛莊公無道,戎州人攻打他,衛莊公逃到戎州己氏家裡躲避,掏出一塊玉璧說:“只要你救了我的命,玉璧就是你的!”己氏說:“殺了你,玉璧又能到哪裡去?”遂殺之而取其璧。

還有些死囚,知道自己罪無可逭,提前獻出“其璧”,只為求個全屍,而竟依然得不到承諾者的踐諾。清代學者朱海所著《妄妄錄》中記山東一個偷採人參者,被捕後依律被判處死刑,他臨刑前找到刑部一位名叫楊七的獄卒,“以人參賄楊,又與三十金,囑其縫頭棺殮”。楊七一口答應下來。誰知等採參者被斬首後,楊七“竟負約,且記人血蘸饅頭可醫癆瘵,遂如法取血”——不僅背信棄義,而且喪心病狂!結果他剛剛抵家,就用兩隻手自扼其喉喊叫道:“還我血!還我血!”頃刻喉斷而死。

三、為滅冤殺罪,更滅訴冤人

事實上,司法者為了“取其璧”而害人的事情,直到民國依然常見。《洞靈小志》中寫直隸總督府的幕僚王某,有一次旅居天津某旅館,突見樓梯上站著兩個“冥役”:一個持牌,一個拿著鐵鏈,“狀猙獰可怖”。王某大叫一聲發了狂,不停地說著胡言亂語道:“某案東窗事發,你們五個人都是案中人,不日都要前往陰曹地府對質!”家人知道他是中了邪或者鬼上身,禳解之、醫治之,卻都沒有效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發狂死去。不久之後,王某的四個曾經在直隸總督府一起工作的同事也都先後暴死。人們瞭解之後才得知,原來王某在佐幕期間,仗著權勢,在一起案件的審理過程中,與那四個人一起貪圖利益,“有所傾害”,終於招致被害者投訴冥司,遭到酷報。

叙诡笔记|中国古代的“八墓村故事”

《洞靈小志》

還有比“取其璧”更狠毒的害人動機,可稱之為“滅其跡”。《客窗筆記》記載,江蘇臬司(主管一省刑獄的按察使)遇到一起案件:沛縣縣民某甲與妻子吵架,離家出走,“會近地有一屍,被重傷,面目腐爛不甚可辨,衣履與甲極相似”。因為某甲之妻一向與鄰居某乙有姦情,且廣被縣民所知,故人們都懷疑是其妻與某乙串通謀殺了親夫。縣令聽說此事,將其妻與某乙拘押來,嚴刑審訊。雖然兩個人極力否認,但“奸有證據,屍有相似”,兩個人難以自明,且三木之下,誰人能忍,只好被迫認罪。巡撫和臬司衙門審核之後,批准如律抵罪,將二人處死。

再說某甲,離家出走後在各地打工不歸,一晃半年過去了,在徐州工所執役的時候,聽同伴說起發生在家鄉的這一“殺夫大案”,不由得駭然失色:“我固在也,而妻論死”!他趕緊跑回家中,到縣衙自首。縣令一見他,嚇得魂飛天外,知道自己殺錯了人,犯下了大罪。無計可施之下,縣令帶著某甲來到臬司衙門,“晉謁密陳”。臬司深知,此案一旦傳揚出去,自己勢必因為核准死刑失誤而被朝廷問罪,於是讓縣令把某甲收入司監(按察司牢房),當晚某甲便不明不白地死在牢中,其妻與某乙的被冤殺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後來臬司因為在丁憂期間干涉一起重案而被處死,“家亦全破”,時人都說這是他活該受的“冤獄之報”!

志怪不可全信,有鬼皆為杜撰。報應一事,究竟有無,恐怕是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單口相聲的定場詩有云“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道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古代筆記中凡是講報應者,當與此定場詩同視——但善惡到頭的“頭”到底在哪裡?真正的惡人又究竟怕不怕“報”?恐怕也都沒有答案。古人費盡心血寫出的勸世良言,說到底無非是希望在作惡者的鞋裡撒幾粒砂子,指望在他們巧取豪奪之後,萬一將來生個病鬧個災的難免會往報應上琢磨,稍有不安……這麼一想,善良者既是真善良,更是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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