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秋，父亲被调到白沙小学去教书。
他原本是不愿意去那所小学的，学校地方偏僻，离家又远，偏偏学校的孙校长还是上高中时欺负过父亲的，两人的关系算不得仇人可也是水火不容了。
父亲知道这一切要怪就只能怪自己那年带的班考了个全镇第一，这是何等风光啊！而孙校长带的学校，成绩可真是不敢恭维，所有年级的学生，成绩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准是孙校长觉得自己的面子挂不住，难堪得紧，于是那年开学前，他跟镇上的教育办事所说，不把上半年镇上考第一的老师全调来，这学校他就不开门了！
镇上当官的奈何不了孙校长，他哥哥可是在市里教育局工作的。谁敢对他的要求提半个不字，那不是摆明了不要自己的饭碗了吗？
我记得父亲第一天到新学校的教室时那从容不迫的模样，他发表了一篇很长的演讲，他说：“不管你们以前成绩有多差，到了我手里都得勤快些，我一定尽全力把你们教好！就算不是全镇第一也是前三的！”
全班同学热烈地鼓掌，大家都情绪高涨，而坐在第一排的我，更是把手都拍红了。
那时我的父亲，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何况是教书这种小事。
教我们五年级的数学老师陈老师也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他为人老派，看起来比较古板。
让大家不解的是，做事一板一眼的陈老师却是最先加入赌博大军的，学校旁边的几家棋牌室，陈老师都熟悉得很，跟着孙校长打麻将、炸金花、推牌九，玩得不亦乐乎，有时晚上玩得晚了就干脆住在棋牌室里，跟那家店的店主同吃住，也不怕别人闲话。
大家一开始都对这种行为表示出极大的不屑，只管教好自己的书，背地里悄悄议论几句也就罢了，可是过了不多久，孙校长就把管钱的活交给了陈老师，这可是件肥差事，那一学期下来的油水可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呐！
这不，各位优秀的老师们急眼了，争着陪孙校长打麻将，一放学，棋牌室更像是被学校的老师们包场了似的，能凑两桌还不止。
父亲是不太敢去打麻将的，那些老师们打的都是小胡十块，一把牌输赢可能就一两百了。父亲怕输不起，只敢站在旁边看看，有时候嘴碎多说了一两句也会招人嫌，所以后来，父亲干脆不去看牌了，一放学就骑着摩托车带我回家。
2
那年元旦的时候，孙校长请学校的老师们去镇上的饭店搓了一顿，点了好多菜，十来个人根本就吃不完！父亲一直给我夹菜，还很高兴地跟我说：“快吃！都是你爱吃的！”
酒足饭饱后，孙校长提议大家去他家打牌消磨时间，父亲看着这黑下来的天，都黑透了，想起一个人在家里的母亲，实在焦心，就推辞着说要不自己先回去了。
孙校长哪里肯放过父亲呀，一直说父亲不留下来就是不给他面子，脸色都变了，边上的一众老师更是笑得不可开交，还纷纷打趣道父亲是不是怕老婆，莫不是妻管严？父亲这个人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平和极了，却是最经不得别人激的，听见别人说自己怕老婆，顷刻间脸就涨得通红，抿着嘴坐到了牌桌上，手也一刻不闲着，立马就开始码牌了。
那一晚，父亲输了两百多，夜里十一点才得以从孙校长家出来。父亲心情不好，一路上也不大跟我讲话，骑车上山路时，一个不小心没把好车头就摔倒到路边的草丛里了，排气管烫伤了他的小腿内侧，他疼得直吸气，但看到我被伤口吓出来的眼泪和无措的表情，他却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一点儿也不疼。
因为链条坏了，父亲只能推着他的小摩托走回了家，我跟在他身后一直哭个没完，深夜的山里，风又冷又邪乎，我怕得很。
父亲才刚把摩托车停在家门口，母亲就拿着拖鞋跑出来了，拖鞋重重地落在父亲的背上，发出很响的声音，而身上有伤的父亲，硬是一句话没说，生生由着母亲发火。
母亲哭得像个疯子般，说：“人家都住在贩上，打牌也不要紧，打牌晚上也能回去，咱住在这大山头上哪能比呀，娃跟着我们本来就造孽，你还把她带着受冻受怕！”
母亲刚说完，看到一瘸一拐的父亲走到床边去点蜡烛，当下就急性子地问：“你腿咋搞的？你也有点出息！”
父亲不敢说话，只是沮丧地擦着自己的眼镜。
母亲也不管他说不说话，自顾自地又骂了好久，骂累了，就寻了膏药来给他一点一点细细地抹，全然没有了刚刚骂人的那泼辣样子。
那夜之后，父亲像是魔怔了似的，疯狂地迷恋上了赌博，白天他就在棋牌室里消磨时光，完全不管我们的课程上到了哪里，作业做到了哪里。因为怕母亲啰嗦，所以父亲是不敢放学后还逗留在棋牌室里的，他打牌输的欠了上千块，但母亲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时候学校的楼梯扶手很粗糙，竖着很多木刺，有一次，我前桌的小姑娘上楼梯时扶扶手扶得猛了点，一下子被一个大木刺扎穿了手掌，出了好多的血，班上同学全都懵了，我来不及细想，就带着她慌忙跑到棋牌室里寻求父亲的帮助。
父亲打量了一下她的伤势，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的血一直在滴呀滴，全都滴在了棋牌室的水泥地上，我看得特别难过，我生气地喊了一声：“爸爸！”
父亲仍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打他的牌，边上坐着的孙校长和陈老师也是一言不发，好像学生受伤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似的。就这样僵持了好久，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叔叔主动提出送小姑娘去医院的。
他们走了以后，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望，我当时真是气极了，一下子把桌布掀翻了，麻将滚了一地，父亲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他瞪大了眼睛，朝我举起了手。
当然，那一巴掌最后还是没有打到我脸上，父亲虽然生气，但还是克制住了，看到他放下去的手，我朝他吼：“你不是我爸爸！”吼完后，我就跑了。
那天晚上回家后，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父亲欠钱的秘密被我捅破后，母亲拿着菜刀扬言要杀了他，但终究是舍不得，比划了两下就被父亲顺势截下来了，母亲没法子，只能哭，一边哭一边骂，把父亲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还是没完。
父亲头疼得很，不管是母亲的蛮横，还是母亲的眼泪，都是那么让他手足无措。
我一下子哭倒在他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喜欢别人说你坏话，你知道么，你们打牌……班上同学……老是说你不好，我不喜欢……”
父亲沉默了好久，才有些哽咽着说：“爸爸以后再也不打牌了，真的。”
3
那一年，小镇里刮起了炼钢的风潮，河边全是大机器，大家伙从河里挖出成堆的沙来，支起个网漏子淘沙炼钢，跟大跃进时期似的。每个人都鼓足了干劲，眼睛急得红红的，觉也不睡，每天守在河边轰隆轰隆地搅着机子，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到底炼出了多大的钢坨子，我只知道河里被他们掏得全是深不可测的洞。
偏偏那一年，学校修厨房，沙子不够，于是喊了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们去河边挑沙子，都是小孩子，也不指望他们挑个多少，一人一簸箕就够了。有些小男孩淘气得很，平日里也是不怕水的，去河边挑个沙子还玩闹了起来，几个人互相推搡着，其中就有一个学生掉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洞里。
等老师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没得救了。
那之后，孩子的家长来学校闹了好几回，但具体怎么解决还是没有明说，学校有一定的责任，但河边炼钢的也是有责任的，可是炼钢的人那么多，上哪里去查那个洞是谁掏出来的？
过了一段时间，上头把孙校长调到了别的镇的初中部去教书，赔钱的款项也到了家长的手里，这件事才算是差不多解决了，家长把嘴闭上了，白沙小学也新调来了一位李校长。
李校长不愧是镇上的优秀党员，父亲是干过革命的，连带着李校长的口头禅也是：“一定要珍惜生活，那可都是老一辈人打下来的江山！”
李校长上任后，学校里再也没有人敢上课去打牌了，每个人都勤勤恳恳地工作，要是有谁敢推牌九，李校长可是头一个要去镇上举报的！河边炼钢的机器也在一夜之间全都销声匿迹了，据说，那些洞也被填起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掉下去了。
倒是镇上一下子少了许多青年劳动力，显得空落落的，那些原本想通过炼钢这个门路发财才留在家里的小伙们，没了指望，只能出门谋点财路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孙校长那么好的命的。
这几年重新加固装修过的白沙小学
-END-
大帅，一名无所事事的大二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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